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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人倒霉起来喝水塞牙缝都不算什么

    其实也忌讳不了什么。

    这天地有神佛,有仙魔,有妖鬼,再怎么堤防,该被找上门还得被找上门,凡人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燃尽香火后,司澄扒开裹尸白布,看见布底下一具尸体泡的发白,身上某些地方一片一片乌青麻黑伤痕,就知晓事情并不简单。

    掐指一算,大雨至今也就下不到五个时辰。

    按照刘元所说,这几个都是大雨中,在红泥湾码头满载后沉船时,来不及逃的脚夫落水淹死。

    至今时,区区两三个时辰,正常尸首还不至于泡的现在这般发白,隐隐有出现巨人观现象的模样。

    这时间太快了!

    根本就对不上号。

    再来说这胸腔乌青麻黑,也许是沉船过程中撞上船身边角钝物产生的。

    但,什么钝物,才能造成这过半尺长,两三指宽的工整长条痕迹?

    唇上发白,七窍入水,胸腔按压有水气逆流,人倒确实是溺水淹死的无疑。

    司澄刚下一个定论,日月鉴随之起了反应。

    斑驳铜绿中带着无尽岁月侵蚀气息的镜面,缓缓浮现眼下死者的一生:

    人叫钱贵,景宁十年生,籍贯宛城。

    本就老实人一个,也是穷苦百姓,苦哈哈的,靠在码头当脚夫卖力气过活,上有老父老母,柴米油盐醋,没什么好说的。

    不过自打五年前,因为没取婆娘,被坊间邻里邻外视为笑料,于是托坊间一老媒婆的介绍说媒,误打误撞,娶了一丧过夫的寡妇后,生活就变了。

    本来家中独子,未娶妻生子,只有上一老父老母,家中清冷,花销也不大。

    但他媳妇带过门一个六岁女儿,加上婚后十月怀胎,又生了一胎双胞男丁,家中便从三口人成了七口人。

    一胎双胞,本是大喜事,但放在穷苦人家,可就难受了。

    吃喝不足,怀胎十月给他媳妇带来了不小的负担,生育后身体就差了许多,没法干活了。

    于是养活七口人的重担,一下子就全落到了男人身上。

    他既不识文断字,为人也不机敏,只有个把傻力气。

    没日没夜地干,早间下田地,午间过码头,晚间当跑堂,也只是能勉强养活家中人,给不了家中人富足生活。

    更何况媳妇身子弱,每看次郎中抓次药,就得花费一大笔钱。

    码头本就是混乱地儿,拉帮结派,打架斗殴,吃喝嫖赌多发。

    见得多了,看着别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几年下来,钱贵终于被压垮了。

    换句话说,心态崩了。

    他性情大变,从一个勤勤恳恳的老实人,摇身一变成了偷奸打滑的小人。

    为了养活家人,他看似本无过错的脏手,给他的死埋下了伏笔。

    今早钱贵早早就过码头,听闻来急活了,王员外花高价召大量散工,他不想错过。

    事实上也确实没有错过。

    一开始搬运板条箱子,重归重,钱贵也没动什么歪念头,毕竟是王员外的东西,拿着烫手。

    直到暴雨来临,船身不稳,一次转角他扛着箱子踉跄下撞上了舱中承重柱,摔了一个屁股墩,肩上箱子坠地开裂,箱中之物倾倒。

    他晃了晃身子支棱起来,定晴一看,箱中是粟米,内里竟还藏着白花花的银条!

    穷苦了大半辈子,钱贵手中银钱就没过二三两碎银,哪里见过这亮人眼的银条!

    四下恰巧无人,他当时就起了贪念。

    匆忙把粟米中藏着的几根银条揣进怀里,然后收拾一番合箱钉好,

    接着他如法炮制,又搜了几个箱子,找出银条绑在身躯各处,以衣物遮蔽。

    本想着再拿几条,差不多就赶紧走,谁知道还没来及开下一个箱子,意外发生了。

    渡船龙骨莫名断裂,船要沉了。

    钱贵一身绑着十数条银条,行动不便,来不及跑出去就随着船舱入水了。

    船舱不只他一个人,但出口仅有一个。

    生死关头,道德和秩序难以见效。群人互相拥挤推拉下,他露出了身上绑着的银条,被其他脚夫看见。

    这一看,不得了了。

    穷苦人家一辈子都不一定能见着金条银条这稀罕玩意儿,但没见过不等于认不出。

    于是在一声“这人身上绑有银条”的大吼下,顿时就爆发了一场不顾生死的斗殴和争抢。

    钱贵舍不得丢出好不容易到手的钱财就范,双拳难敌四手,又一身重物行动不便,很快浑身上下就被扒拉一空,还因此被打得一身是伤。

    胸腔的那一块工整的伤痕,就是被人用木棍抡中怀里藏着的银条印出来的。

    随着船舱进水愈多,本就水性不佳,又挨了顿打,于是他力竭之下,越沉越深,拼命扒拉河水都起不来。

    河水凶猛,水中换气不得,终于在猛灌一口河水之后,他没力气再起来了。

    一身是伤,溺水身亡。

    这一带河域又是权贵黑老大们沉尸的好地方,阴气戾气十足。

    所以尸首才会在短短几个时辰内就成了这般诡异模样。

    ——

    司澄看完日月鉴镜面映照出来的“掉帧连续剧”,叹了口气。

    银条啊!

    别说是钱贵这种穷苦脚夫了,就是他自己一个识文断字的半个读书人,也未曾见过。

    要说这迎面撞上,还能完全不起贪念,那真得奖励一个上书“道德崇高”四个斗大字的牌匾挂于中堂了。

    至于旁边的几具尸首,司澄走过去,伸手一一掀开白布看脸,果不其然。

    几乎全是熟悉的脸面。

    都在钱贵的镜面人生最后关头见过,是在这场贪欲争斗中失败,身上被打出重伤的那几个。

    死法也大同小异,都是因为力竭而溺水。

    人啊!

    总是这般不知死活。

    当贪欲爬上心头,做出什么不合常理的事,都可以理解。

    一共五具尸首。

    除了钱贵,其中还有三人都是参与争斗的脚夫。

    只有一人,倒霉催的不会水不说,在匆忙奔逃中,头上长发披落还卡在船舱楼梯夹板扯不出来,纯是溺水爬不起淹死的。

    俗话说,人倒霉起来,喝口凉水都塞牙缝;放个屁都崩出稀。

    司澄看见最后这老倒霉蛋的死法,虽然人死为大,需要尊重,但仍旧禁不住心里咯噔一下,嘴角抽了抽。

    刘元是宛城大狱的三大牢头之一,在这一亩三分地,也是说一不二的主,气势凶狠。

    在处理完牢间里几个犯人不知死活的叫嚣后,他一根结实的火棍还拿在手,上面滴落丝丝鲜红,颇为可怖。

    走前见司澄蹲在停尸房那几个泡的发白的尸首前一动不动,他眉头一皱:

    “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