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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脏

    暗沉沉的天空只有几颗稀疏的星星,没有月,只有阴风阵阵。古老的桃树仍旧枝叶繁茂,在青丘宫殿上空顶起一片云,而笼罩大半座青丘山的阴云却将之衬得渺小如蚁。秋水站在桃树的树顶上望着天幕下不断逼近的阴霾,飞扬的红衣就像在桃树上绽开了一朵鲜艳的红花。

    看得清楚,那片阴霾最前端站着的正是妖王沧,黑色披风在风中舞着,舞出了那一大片几乎要压碎山脉的黑云。那传闻中手腕狠烈的妖王表情平淡,无光的漆黑眼瞳里倒映着青丘山间窜动的几缕红光。

    青丘守山大阵已启,而作为阵眼的七尾红狐就站在树顶上等候来犯的强敌。

    女床山青鸾鸟的事情早已传遍四海九州,各方各族也将妖魔视作天下之大敌,向来作为最后手段的守山大阵都困不住妖王,这一点也随着碧月的死讯一同传遍。但又能怎么样呢?此阵已经是秋水能用上的最强烈的反抗了。

    “把那阵仗消了吧,我或许还能扛他一阵。”她记得得知来犯者是妖王的时自己正要冲出宫殿对抗,尚且失魂落魄的青君是这么劝告她的。

    这一局,她赌不赢。可同时她也不理解,这守山大阵分明是以一换一的同归于尽之法,怎么会杀不死妖王?

    秋水并没有听从劝告,因为青丘就只有这么一头九尾狐,而且听说那妖王被守山大阵重伤了,那么再来一次重伤也不是坏事。

    “可你……!”青君皱着眉头欲言又止。

    秋水当然清楚:“嗯,我会死,但妖王可能不会,就像女床山主一样略显徒劳。但青丘灵脉不能被他们伤到,这才是重点。”见青君脸上划过一丝不赞同的神情,秋水又补充着,“您一直告诉我说,青丘山不是只有灵脉,还有子民众生,我都记得的。当然,直到如今死路当前,我还是没办法像你们一样对子民怀爱,但是我会照做。我也想过,可能一直照你们的说法做下去,总有一天我会爱着青丘灵脉以外的事物,但如果今天真是死期,那就没办法了。”

    “或许也可以不是死期,趁妖族还未压境,我们还有时间想别的办法。”

    秋水看着眼前这个一山之主有点想笑,眼里不禁流露出些微怜悯,她不知道这种想法该不该有,但分明有些混乱又试图什么都挽留住的青丘君在她看来真的有些可怜。轻轻叹了口气,微微侧过身展示一下自己几条毛色鲜艳的尾巴:“青丘君且听我说,我有后手。”

    “后手?”

    “是,我曾砍下一条尾巴将之作为后手。眼下大阵已启,已经不可能换掉阵眼了,如果我不存在,那就请您到灵脉八卦柱中的离火位旁的地下石牢中,找到我囚禁在那里的尾巴。它出自我身,应该会和我一样对青丘死心塌地。”

    话说完,秋水便决然走出宫殿,站在树顶迎接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

    她说谎了,她确实砍下了尾巴留了后路,但并不是一条,而是两条尾巴,如果没有砍掉的话她也不是八尾红狐,而是真真正正的九尾天狐。她曾经在世人的眼光之中砍下一条尾巴,却瞒着所有人修筑地牢将尾巴囚禁起来任其修炼化形。原本一切都如她预想顺利进行,那条尾巴也有了自己的意识,却不知怎么回事突然间消失了,一点线索都没有,但所幸砍下的尾巴实际不止那一条,不久前还割断了一条刚炼出来不久的尾巴关在另一个地牢里,只是时间相对紧迫,那条尾巴还没成型,暂时派不上大用。砍断尾巴又见血又伤筋动骨,对于天狐一族来说实非小事,所以如今秋水的法力也有所耗损,这种情况下保险起见必须留着青丘君这个真正的九尾狐作为底线。

    什么都交代好了,什么都处理好了,该留的也留了,秋水心中一片平静,相当从容地望着妖王那张逐渐逼近的脸。只要拖住他,只要重伤他,一段时间内自己深爱的青丘就算是安全的。

    看着沧的手心凝集着一颗脑袋大小的黑球,周遭环绕着不详的诡异紫烟,要接下那团东西恐怕搭上性命都是最起码的。自知死期将近,秋水却莫名其妙地想起来以前青丘君后问她究竟爱的是灵脉还是整个青丘,如今想想,仍是回答不上来。秋水搞不清楚,他们总说灵脉和青丘众生不同,总说青丘君护灵脉但更要怀爱众生,怎么众生摆的位置还比灵脉要高呢?青丘众生活着,说明灵脉尚且无恙,只要灵脉还在,那他们即便现在死了起码这座山还在,还能生养万物,怎么看都是灵脉更重要啊。如果还是当时他们眼中疯狂的自己,恐怕大半座山的生灵都要拿来做成保护罩护住灵脉了,可惜青丘君抵死不从,甚至拿自己的身份出来下命令,于是秋水只能作罢。

    嘲笑自己脑子还有些糊涂般轻轻笑了几声,秋水优雅地抖开自己的袍袖,仿佛要开始起舞一般动作典雅优美,七条鲜艳的红尾巴扇子一般徐徐展开。红光一丝丝从山间流出,在秋水抬手间舞动着,与红狐身上淌出的红色灵气交织在一起,飘飘摇摇飞上高空。整个漆黑的天幕下仿佛千万条长及天地的红丝带齐舞,蹿动的火光与之相和,随着秋水温慢又典雅、舞姿般的抬手投足兀自交织缠绕,编织成一个看着轻灵的红网罩住整座青丘山。

    那个脑袋大的黑球传出细微的电流声,而后声音越来越响,环绕的紫烟流动着黑色的电光,脱离了沧的手掌,像一颗被随意丢进水里的石子一样被它的主人轻飘飘抛下云头。轻飘飘?开什么玩笑?浓重的妖气凝集成那么一团东西,离得近了才分辨出来那根本不是电流声,更像是什么一大群来自黑暗的东西发出的惨烈嘶吼,比秋水遇到过的那群碧虚的惨叫声还要撕心裂肺。眼看着那个黑球带着漫天乌云骤然飞近,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令人胆寒的重压,仿佛下一瞬,以黑球为中心的乌云就要将整座山压个粉碎。

    那一瞬间,秋水脑子里有些不合时宜地闪过别的念头,她突然庆幸自己曾在揽尘门下待过,眼中心里都相当清晰地倒映出眼前在别人看来只剩绝望的情景,脑子很清醒,还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黑球飞来的轨迹,还能想象自己在端端正正接住这一击的瞬间身体会碎裂成什么样。大袖舞起,七条尾巴变得像柱子一样粗大,末端带着橘红的火焰,像手掌、像盘子一样就要稳稳当当接住它,足尖划了小半个圆圈,满山遍野的红光乍隐乍现,从笼罩整座山的红网中窜出来舞上半空。

    一时间,整个天空都是鲜艳得刺眼的红,仿佛被火焰吞没似的。

    秋水知道的,也安排好了,迸发出己身全部灵力接住那颗黑球,而后粉碎。如果还不能完全接住,那遍天的红光就是下一道防线,红网作为青丘的保护罩是最后一道。看见青丘上方的艳红天空了吗?那就是守山大阵显了形,妖王已经到达这片天空之下了,短时间内跑不出去,势必能伤到他!

    但现实跟秋水预想的不一样,就在那颗黑球直逼面门的瞬间,她听见自远处而来有个嘶哑却有点熟悉的声音破了嗓子喊了声“法相天地!”,然后整个眼前都被一片白色遮盖住,什么都看不见。是的,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一片遮天盖地的白,秋水被眼前的白色蒙得一愣,她甚至看不出那是一头化形如山岳庞大的双尾白狐。

    只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地崩山摧的灭顶之灾仿佛被那片白色尽数卷走,秋水看清楚的只有像是被一击打回原形的一团急速变小的白色从自己眼前远远飞出去,不知掉去了哪里。再一看,那载着妖王的黑色云头也不知飞到哪里去,留下秋水和满山红光。

    灭族之灾,就这么突然间中断了,红狐跌坐在树顶上久久缓不过来,一向自诩清醒的秋水一时间连思考都忘记了。望着平安无恙的青丘山,流散出去的灵气慢慢回归己身,无法控制嘴角向上弯起,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有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

    至于那团莫名出现的白色的东西,秋水第一个念头想到的是那个她推测与司命的局相关的双尾狐女,但是没看清楚,也不能肯定地说就是她。直到所有灵气回归,直到整个阵仗自己消退,秋水还是缓不过来,直到青丘君急匆匆跑上来问话才反应过来,他喜极而泣说一切平安,秋水却心知除了揽下那一击不知飞去哪里的那团白色。

    遍天的红慢慢消退,恢复到原有的昏暗,没人注意到有一头四足兽驾着云直上九天入了天庭去。无视烟波千里,拨开琼花玉枝,看见仙鹤飞过一角飞檐,于是朝着那个方向狂奔而去,推开爬满金色裂纹的沉重檀木门,在滚滚云雾之中熟门熟路地穿过各房各殿直达最深处。急急忙忙掀开黑链穿着细小的玉珠、夜幕一样的帘子,引起一阵叮当乱响,帘子后面的人抬起眼皮,平静得好像就在这儿等着自己到来。

    玄衣的男子宽袍大袖,束发玉冠略微歪在一边,淡金色的龙鳞甲胄相当随意地扔在地上。整个人懒懒散散的,分明剑眉星眸却又带着几分深沉,并不庄严肃穆却让人不大敢靠近。比人更加吸引目光的是他背后那堵仿佛无边无际的黑云构成的墙,说那是墙恐怕也不贴切,应该说是其中尚有云烟缓慢流动的镜子。镜中黑云缓缓,稀碎的白色痕迹遍布,据说那些看似恣意乱爬的痕迹是众生命运,是天地玄奥,是只有司命星君才看得懂的东西。

    “我想想该怎么叫你,狰,还是赤章?”玄衣男子脸上似笑非笑,眼中倒映着一个红棕色布衣的少年郎。

    少年胡乱抹了一把眼泪,有些怯懦,但还是鼓起勇气走近:“我有名字的,空夜给我起了名字的,我只叫赤章。”

    “好。那么,名叫赤章的你,要跟我做交换吗?”

    赤章化形而来的少年狠狠点头,如果不带哭腔的话音色应当是澄澈的:“换,什么都换!只求司命大人救救空夜!她从别的灵兽那里得到消息说妖王进攻青丘,说什么都要去拦,我怎么都拉不住她,结果就看见她被打中了,如今定是凶多吉少,请司命大人救救她!”

    “定是?”

    “我没去找,现在我找到她也救不了她。可是我知道大概的情况,您在我和她身上绑了知生知死的线,她快死了,她快死了啊!”少年似乎忘了刚才谢伟的胆怯,在司命潋虬面前号啕大哭。

    潋虬仍是悠哉的神情,两手不急不慢地从各个柜子盒子摸出一大堆丹药毛发以及一些看不出是什么的东西出来,再一点点地把那些东西糅合在一起。手上在忙活,嘴上也悠悠地:“在此局中,空夜至关重要,我教授法术让你自己封闭灵识看上去只是头有点能力的异兽,将你放在她身边监视,这回倒是出了这么大的事。要说拦,你也不一定真的拦不住,再怎么说你也算出自司命门下,本事还是有一些的。”

    赤章有些委屈地揪着自己的衣服角,咬着嘴唇,好一会儿才怯怯地看向潋虬:“我……我……”

    “但说无妨。”

    “嗯……司命大人,您不知道,她决然的身姿看起来简直像是会发光,她当时的眼神坚定得刀剑难比,我拗不过那样的空夜。就好像,如果我再继续阻拦的话,简直像是在在亵渎一束光。”

    “嗯。”

    “我不知道一不一样,但是那么长的日子下来,我看她,可能就跟她看沧一样吧……我当然不是她的世界和灵魂,可她对我来说却是的……”

    “你是去监视她的。”

    “职责不敢忘,空夜那么重要,所以我才会来求您啊!”

    “这可不是你第一次求我。”潋虬揉揉搓搓把那堆东西揉成一颗小球,“上次自己动了恻隐跑来求我救女床山的是谁来着?”

    少年的脸腾的一下红了,嘴里小声嘀咕着“可你也没答应”,随即怕被发现似的转移了话题:“总、总之,这次您一定要救她,无论是什么我都愿意交换!”

    “心脏?”

    “是!我知道的,我感觉得到的,她真的快死了,她的心脏已经停住了,只要我的心脏能救活她,要我双手奉上都可以!”

    潋虬轻轻点了点头,但是没有动手:“看起来你也不仅仅是为了大局才救,我得把话先说清楚。赤章,你出自我门,如果继续修炼下去也许能替代我成为司命,也谢谢你当时愿意身入此局。空夜还没死透,还能挽回来,但是你知道的,她的心脏被一击重创基本上不能用了,我可以用法力将你的心脏换给她。但你也知道没有了心脏你就无法继续修炼,你的灵力无处依凭,你修不出内丹,永远只能是一头有点法力的异兽。你还要继续监视她,这次我会保住你的性命,用些东西捏个假心脏给你用,但只是保命,没有别的用处。话说完了,你可想好了?”

    没有听到回答,但潋虬已经知道答案了。眼前哭得满脸泪水的少年人目光坚定,用他自己说过的话来说就是坚定得刀剑难比,仿佛阻拦这个决定就是在亵渎。

    看来司命一职暂时是没有下一任了,如今也是最后一次看见这张脸了,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潋虬如是想着,轻轻点头,拿起刚才捏的那团东西靠近赤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