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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划

    那是一个幽深狭窄的洞穴,可能是周围太过安静的缘故,洞顶滴水的声音有些大,石笋恣意乱长,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潋虬花了些力气才走进洞中,他在外面看见这里面隐隐有灰白色的光亮,他知道是这里。

    白狐女面色煞白,双眼紧闭,衬得嘴角那抹鲜血更加鲜艳,四肢像是被折断一样无力垂着,随着抱着她的人的动作晃荡着。雪白的额上似用血勾着五瓣桃花维持着最后一口气,随着时间流逝一点点变淡,一点点变得模糊。

    “你可算来了。”开口的是沧,怀中紧紧搂着空夜,“快点,她的身子已经开始变凉,我的法术要不了多久就会失效,再不快点就来不及了。”

    潋虬微微点头,轻轻抖落隐在袖中的锁链,在洞穴里清出一块空地,手上不知从哪里掰下一块石笋,不紧不慢地在地上画着古怪的花纹。沧有点着急,不断催促着,但并没有要放下空夜去帮忙的意思。

    “别急,沧,不影响结果。”他的手上并没有停下,只是周围突然安静了下来,沧的催促消失了,黑暗之中似乎能感觉到沧的视线一直在自己身上,“有话要说?”

    沧沉默了很久,黑暗里潋虬的身形并不够明晰,只能看到个人在那里晃来晃去。两个人没有人说话,最终还是沧打破了凝固的空气,只是声音微微颤抖,与大众眼中狠辣的妖王并不相似。

    “……潋虬,你知道吗?空夜一直在挽留我,不对,是她一直想挽回我。她一直叫我不要堕入深渊,一直拉着不让我继续深重罪孽,一直求我回头……”

    “嗯。”

    “她一直记得我说过的天地开明,她一直想拉我离开黑夜……”沧的表情隐没在黑暗里看不见,声音带着低低的笑,语调在潋虬听来相当动摇,仿佛要哭出来一般,“可是……可我就是,黑夜本身啊……”

    潋虬的动作并没有停,一边继续画着,一边听沧在黑暗之中自嘲般低声笑着。而像是终于有了一个口子可以宣泄,沧自言自语般不断絮絮叨叨,甚至有些语无伦次。

    “潋虬,我们选了同样的东西,并为之不择手段,我本来丝毫没有疑虑的。涂山之主说代价太大了,希望我能停下这个计划不让灵剑出世,我处理掉他了。青丘那头红狐割下的一条尾巴几欲得窥天机,我处理掉了。女床山主眼看万象,几乎要看见全部,我也处理掉了。”

    “然后呢?”

    “她一直在拼命挽回,她一直在哀求……我唯一的希望、我仅有的光亮,一直在哭喊,仿佛一路都在破败,可她还是坚定的,还是没有熄灭的……”

    “沧。”

    沧知道潋虬停了下来,声音里有几丝慌乱:“我知道……我们都选了那个被视为幻梦的开明天下,我们什么都要搭进去,我们甚至特意为空夜这把至关重要的武器编织了一个巨大的骗局。”

    “你是混沌一时之兴分离出来的内丹,是这片迷蒙真正的主人,而她则是我们用来撕毁这片迷蒙的武器,你却说武器在哀求你停手。”潋虬轻轻叹了口气,“我虽是你们口中执掌命运的神明,但眼所能见也有限,我等前路布满风云血泪,这一点我告诉过狰,也告诉过你。撕破作为你护体神光的迷蒙,打碎魔尊留在你体内保护你心脏的内丹,而后将执掌混沌之力也就是真正的混沌的你粉碎封印起来,如此方得见天开云雾散。正因如此,为了掩人耳目长泯才会选择转世成这头灵狐,但保留了灵剑的根骨,所以她是灵剑的胚子,是要集万象之力铸造灵剑破除混沌的存在,灵剑必须出世。事到如今,胚子逐渐成型,她逐渐收纳天下万象之力,然后你告诉我灵剑哀求你停手,你踌躇了,你犹豫了,是不是还要告诉我你想回头?”

    你会不会回头?

    空夜几近绝望的声音忽而在沧的脑中响起。

    “我……可以回头吗……?”话音刚落,沧听见潋虬的脚步声逐渐靠近,最后在自己面前停住,他不敢抬眼去看潋虬是什么神情。真要说的话,他是害怕的,他害怕眼前这个执掌命运的朋友,因为他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总是用那副样子看着天下风云动荡,总是用平淡至极的语气说着“不影响结果”,仿佛所有挣扎皆是无谓。那是与自己相交甚好的朋友,是从前时常一起喝酒的酒友,在沧看来却也是他无法逃离无法躲避的牢笼。沧不敢去看潋虬的表情,他知道一定又是一副平平淡淡的表情,知道他肯定又要说“不影响”。

    可以回头吗?怎么可能啊。

    “计划早已开始,回不了头了。”沧最终低着头兀自发笑,“我选择了破除混沌,选择了破灭己身,我需要利剑,需要她锋利无比,需要她恨我入骨。从做出决定的那一瞬间,从安排铸剑仙转世开始,谁都回不去了。”

    “你这不是挺清楚的吗?怎么还问些没头没脑的话呢?”

    听着潋虬的话,沧不禁一阵发寒,原来这些都是没头没脑的胡言乱语。

    但仔细想想也是啊,分明一清二楚,一切也都在计划当中,每一步都没出什么大的纰漏。事出反常必有妖,混沌内丹生出意识甚至逐渐成形逐渐能够修炼直到成为如今的沧,作为天下之大异的自己一统妖族没什么可奇怪的,直到认识到这片混沌与自己一同生长之时,自己才知道问题有多严重。从当时昼夜分明,天下开明,万物生长,到后来昼夜逐渐失去界限,逐渐被黑夜侵吞全部,这满身混沌之力根本无法控制,到最后会怎么样呢?沧不敢去想,但谁都知道那将是一片虚无,谁都知道一切都会消亡在迷沌之中,重归混沌绝不是他想要的。于是他想破除混沌,想要重现天地开明,虽然这个想法被很多人以各种理由反对,但幸好也有同样想法的人,眼前的潋虬就是其中之一。由司命星君安排整个计划,局中人自己未必知晓,但仍会一步一步走下去,直到用来刺破混沌的灵剑出世。空夜的存在正是为此,和她相遇都是安排好的,她的变化都在掌控之中,没有一步走错,可为什么自己却犹豫了呢?

    “潋虬,我觉得好像……好像出了点问题。”沧的声音低得几乎是在喃喃自语,“我是黑夜本身,她则是要刺穿黑夜的那一点光,她将完成我们的计划,她会断送我的生命,可是她能点亮我的生命。你知道吗?你能理解吗?她的存在象征着我等所求的未来,是我能抓住的仅有的一点亮光,这在我看来太耀眼了,我根本就移不开眼你知道吗?”

    “我需要知道吗?”

    潋虬的话让沧愣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说,他知道潋虬并没有任何恶意。

    似乎也发现了沧的不对劲,于是潋虬在地上继续画着奇怪的图案,嘴上还是松了口:“你接着说吧,反正这些话你也只能跟我说了。”

    “我也想将这点光收在掌心里,也想过……活着……”

    “啊?”

    “对不起,唯独我不能这么想……”沧有些慌乱地道歉,可不断冒出的想法和混沌之力一样不是他能控制的,“我是混沌啊,是这片迷蒙本身,我只是……有过那么几个瞬间,想过停手,想过回头,我有点想念在涂山跟她相伴的那场戏了。”

    “你也知道是戏。”

    “抱歉……”

    繁复的图案终于画好,潋虬扔掉手里的石块拍拍手上的尘土,抬手放出一枚手掌大的银色鳞片悬在半空用来照明,然后招呼沧把空夜带过来。白狐女像一朵几欲凋零的白梨花躺在地上,额上的血色花瓣快消失了,她没有任何知觉,不知道身下的阵正在汇集各种灵气填补己身,也不知道心口上放着的还在跳动的心脏来自谁人。

    看着心脏混杂着各路灵气一边跳动一边被包裹着融入空夜的胸口,看着那张惨白至极的脸一丝丝地恢复着血色,潋虬才开口跟沧说话:“所以说了那么多,你说的出问题是出在哪里?”

    “我想活着。”沧仍旧不敢去看潋虬的眼睛,只将目光放在空夜脸上,见潋虬不语又小声补充着,“我不知道这个想法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我知道不应该,但是……!”

    潋虬轻轻挥手打断:“怎么想是你的事,揽尘师傅也说需要和想要可能是两回事,我可懒得去管。”

    潋虬张了张嘴,原本还有要说出口的下一句,但又咽了回去。即便他不说,沧也知道他下一句会说什么。这个被各界的人所忌惮,几乎被所有人说冷血残酷的神明总会说“不影响结果”。

    是的,沧需要空夜成为利剑,但想要的却与之不同,而潋虬不会让一切偏离轨迹,所有还在流动的命运仍在掌控之中。他想活着,也只能是想,不能是现实,更不能让这个想法影响结果。破除混沌,这个结果不会被打乱,也不能被影响。但此时沧还没有意识到出现了更严重的问题,潋虬也没发现,在他看来只要不影响结果就可以忽略掉。

    扑通、扑通……

    没有人说话的山洞里,除了滴水声之外,心脏跳动的声音也相当清楚。潋虬和沧不约而同看向空夜,白狐女的脸色已经红润了几分,胸膛上下起伏间也有了自主呼吸。

    “还真是什么都能容纳。”

    潋虬的语调很平淡,但在沧听来却有那么几丝嘲讽,也许是因为身为混沌的自己什么都会吞没,简直跟空夜是两回事,心里多少有点耿耿于怀。有相似的地方,却仿佛是他所求的昼与夜一般分明的相反,两个人的存在是两回事,两个人的存在在某种意义上不能相容,只能由他的终结来结束相遇,沧明白的。

    想到这里,沧冷不丁抬眼去看潋虬:“你知道她会拦我拦成这样?”

    “我知道你们会怎么选。”潋虬星辰一样的眼眸闪着有些阴冷的光,仍旧平淡的语调让人心生寒意。

    沧别过眼去没看他,直到潋虬的身影消失,他才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空夜变得红润的脸颊。指肚轻轻划过,在她的面颊上停了一阵,直到那紧闭的双眼微微动了一下,沧的手指才抽离。

    “你我皆是命运的囚徒,我不能选择生死,你也选择不了爱憎。”

    那句话空夜没听到,待她睁开眼的时候,狭窄的石洞里除了自己只有趴在身边守着的赤章。洞窟安静得很,仿佛没人来过,空夜抚摸着心口,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心脏在有力跳动,脑子有点发懵。

    不应该啊,接了那么重的一击,按理说就算像现在这样侥幸存活,心脏也不该如此有力,浑身上下也没有任何不适感,通透明晰,不该如此的。看了一眼目光深切的赤章,随口问了句情况,它也只是摇摇头,如同往常一般不能言语,只低声嘤呜,用毛茸茸的脑袋轻轻去蹭近乎起死回生的狐女。

    空夜心不在焉地照例伸手去摸摸赤章的毛发,柔软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多多少少让她平静一点。抬手绽开一朵白花照明,发现自己就躺在明显不知被什么东西清出来的空地上,旁边还有一块磨损得相当严重的石块,本该毫无生气的石洞内还有几丝尚未用尽的灵气游走,这让空夜不禁皱起眉头。

    地面被清出一块空地,分明有人来过,几丝游荡的灵气应当是被人用了某种法子引过来的,石块磨损至此也许是用来协助施法的。想来应该是有人救了自己,可那人会是谁?

    在疑问出现的一瞬间,空夜的脑子里已然浮现出沧的脸庞,隐约觉得那就是答案。可空夜还是倔强地甩甩头,试图否决这个对她来说可能性最大的答案,她不理解沧这么做的缘由。空夜还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才好,只跟赤章就地在洞窟里暂住着,靠着以前学过的东西摸索着修炼。

    能拦下这一次还活着实属侥幸,下一次又该怎么办呢?要阻止沧的做法,要让他的罪孽别再继续深重,靠那么一招法相天地是不可能实现的,还得继续修炼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