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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升学

    鞭炮声噼里啪啦地萦绕在“幸福里小区”的上空。空气中掺和着鞭炮的硫磺味儿和杀猪菜的肉香味儿,还有熙熙攘攘的聊天声。芦秋同学表情严肃地立在那个由五条长凳搭建的简易“主席台”上。台下是一大片流水席,酒席的桌子直接铺展到了小区的大门口。几个身穿浅灰色半袖的妇女抱着孩子对台上的芦秋同学指指点点,脸上挂着羡慕的神色。她们的孩子则无心听母亲望子成龙的嘱托,嘴巴里塞着大把大把的糖果。

    主持人拿起话筒,抑扬顿挫地开始讲道:“各位亲戚朋友、教育界的同仁,芦秋同学的小同学们,大家上午好!我是辽北工业大学的副校长,金万才”。

    酒席里爆发出一阵欢呼雷动的掌声。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俗话说,虎父无犬子。今天是一个值得庆祝的日子,恰逢香港刚刚回归,我校芦静海教授的爱子芦秋,就以优异的成绩考入我辽北工业大学,这是我校之幸,也是国家之幸!”

    台下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芦秋的表情更加严肃了,甚至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一分耕耘,就有一分收获。听芦秋爸爸讲,芦秋向来在夜里悬梁刺股,刻苦读书。这是什么精神啊?这就是吃苦耐劳的精神!艰难困苦,玉汝于成。下面,就请我们的主人公,芦秋同学给大家讲几句!”

    芦秋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金校长那油光发亮的秃顶,耳朵里是纷纷扰扰的喝彩声。他隐约听到了“夜里”两个字。他记起来自己经常躲在房间里听凌晨时分收音机里的评书,书本上记的都是评书里一些主人公的名字,不知道和“吃苦耐劳”四个字有什么关系。

    当麦克风递到他的手里时,他才从紧张中惊醒过来。提前打好的腹稿早被这雷动的掌声拍得烟消云散。虽说心里很紧张,但仍表情严肃地说道:“感谢我的班主任老师,感谢我的妈妈、我的同学。还有,大家能来给我庆祝,我非常高兴,能考上大学,不仅仅是努力的结果,我相信也有一部分是运气,就当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吧。”

    “好!”金校长带头鼓掌,示意芦秋把麦克风给他。

    “芦秋同学说的非常好!一方面,他表达了对身边人的感激之情,另一方面......”

    吃饭的时候,金校长笑呵呵地问道:“讲话时候咋把你爸忘啦?说话是一门学问,上了大学可得好好修炼修炼。不过也无所谓,能像你爸那样把科研工作做好、一鸣惊人也不错”。

    正当众人吃到兴高采烈之际,忽有人喊到,“快看看谁来啦!”

    只见门口缓缓地停靠一辆深红色小轿车。车门开了,一双墨绿色高跟鞋从车里伸了出来,接着是一头茂盛的卷发。下车的这位女子看上去三十岁出头,围着一条亮银色的丝巾,身着一件绛紫色的旗袍,目不斜视地走在人群里,高出大门口那些女人半个头。芦秋没见过这个人,心里还在犯嘀咕,亲戚里什么时候冒出来这么有派头的“人物”?

    最先迎上去的是二姑,接着是父亲芦静海、爷爷和大姑。爷爷年纪大了,需要大姑扶着才能勉强走路,他泪眼婆娑地盯着这个年轻的妇人,缓缓地伸出了那双皲裂的手掌,又缓缓地放了下去:“静茵啊,路上挺累吧,快坐下歇会儿吧。你大侄儿在那桌——秋儿啊,快给你三姑拿双筷子!”说着,指向芦秋那桌的方向。

    芦秋闻罢,恍然大悟——原来她就是我三姑。

    在爷爷家的相框里,芦秋的确见过三姑儿时的照片。那是一张她举着一根串糖葫芦、穿着小棉袄、扎着红领巾、跟爷爷立在红旗下面的黑白色照片。在芦家,经常提起三姑的人是芦秋的二姑静霞。汇总他脑子里的现有的内容看,事情的经过大体是这样的:奶奶生了四个孩子后便撒手人寰,爷爷一个人费尽心思把这四个孩子拉扯大。父亲静海是老大,其次是大姑静云,二姑静霞,三姑静茵。四个孩子里,当属父亲静海和三姑静茵从小对读书感兴趣,而大姑和二姑则对此淡漠,早早地跟着爷爷下了庄稼地。父亲静海考大学那年,三姑上初中。爷爷因为一个人实在无法承担两个孩子上学的重负,于是强令三姑退学了。

    在那个年代里,这种事很常见,三姑心有怨言但并没有拒绝。父亲的话就是山,没人敢撼动。

    悲剧性的一幕发生在三姑十六岁那年,她在跟生产队的人一起种玉米的时候,爱上了一个比她大几岁的小伙子。在那个社会风气肃杀的时代里,两个人的爱火就像石头缝里蹦出的野花,在黑夜中悄悄绽放了。爷爷知道这件事后极为震怒,一方面原因是他认为三姑的做法十分丢脸,芦家上上下下没有人做过这种出格的事儿。另一方面是爷爷想把三姑嫁到条件稍好一点的人家,最好能比二姑嫁的电焊工还好,这样的话就能进城里生活了。实际上最主要的原因是那个小伙子的家庭成分不好,祖上三代都是地主,被老百姓普遍仇视。爷爷把三姑锁在家里几天几夜,可三姑还是逃了出去。

    然而,逃出去的三姑并没有得到山盟海誓的诺言。那个小伙早就和人定了亲,他只是一时贪图三姑的美丽才欺骗了她。

    三姑感到天塌了。

    在一个寒冷的冬夜,三姑离家出走。直到近几年电话普及了,三姑才联系上二姑,有了音讯。算起来,三姑的年纪也快四十了,可今天这般雍容华贵的派头,怎么看也不像年近四十的样子,一定是在外面过得不错。

    三姑从容地走到芦秋面前:“都长这么大了”。

    她的腔调里夹着一股浓烈的南方口音,有点像港台剧里的配音演员。

    “来,这个给你”。

    说着,她从墨玉色的手提包里抽出一个硕大的红包,在场的人无不抻长了脖子望过去,眼见这位“贵妇”出手如此阔气,在场的的宾客无不开始评头论足。

    要知道,来吃酒席的亲戚朋友里,随的份子钱都不是很多,突然见到出手如此阔绰之人,无不暗自惊讶。有人小声嘀咕起来:“你瞅瞅,那里边得有一万多块”。

    “你看看人家开的那车,拿出来这点钱不算啥。”

    “平日里见芦老师骑个二八大杠,他家咋哪里来的这么有钱的亲戚?以后可得让他多请咱喝喝酒......”

    芦秋怔在那里,不太好意思接过去。还是二姑眼尖嘴巧,连推带搡地把红包塞进芦秋怀里。

    金校长笑呵呵地站起来,伸出肉乎乎的大手表示欢迎,道:“知名企业家芦静茵小姐莅临我市,我代表胞弟万标提前表示欢迎啦”。

    三姑嘴角的黑痣往上轻微扬了扬,落落大方地伸出右手:“谢谢,不过我早就跟随我先生改姓罗了,您叫我罗静茵就好”。

    周围的爷爷和大姑等人无不心中凛然。

    金校长一愣,旋即又面露笑容:“凡成大事者都不拘小节,武三思还有好几个名字哩”。

    又道:“正好我下午还有个会,我就不打扰你们一家人团聚啦,先声告辞。我回头给万标打个电话,让他这几天给你接风洗尘!”

    芦秋随着父亲把金校长送到大门外,这才回去。

    金万标是金万才的弟弟,现任辽北市副市长,主管城市建设、自然资源和发展改革。同时,金万标也是芦静海的同学,芦静海能在毕业后成功在辽工大任教,也多亏了金万标在他哥金万才面前说了很多帮忙的话。芦秋听到了金万才的话,不禁猜到了三姑的来意——很可能是想找金万标做点什么事。

    收拾完酒席后,已经是深夜。一家人坐在芦秋家的客厅里聊着天。三姑依旧是那副冷冷的样子,若不是有二姑和芦秋的母亲问这问那,场面一定会很尴尬。爷爷一直盯着三姑看,好像要把这二十多年丢失的时光补回来。爷爷不敢过多地讲话,他知道小女儿没有原谅他,可他心里觉得能看到女儿安然无恙就够了。大姑也是一脸高兴,长时间卖猪肉使得大姑的脸上充满光泽,间或问几个比较家常性的问题,比如静茵有没有孩子呀,丈夫什么职业呀,具体住在哪里等等。二姑比较热情,叽叽喳喳把这几年家里发生的事全抖了一遍。当提到芦秋考上大学时,声调更是陡然升了一大截,充满了自豪感。

    父亲静海没说什么。父亲一向沉默寡言,倚在门边耐心地听着。芦秋的母亲则是个干练的女人,一直在屋子里忙来忙去,瓜果糖茶端个不停,对三姑全是嘘寒问暖,希望她以后能经常回来。

    芦秋深知母亲的性格。她很要强,说不定此刻正在暗暗地在心里和三姑“比试”着。不过更大可能是,她在觊觎着三姑珠光宝气的衣着,毕竟这么多年来父亲也没给母亲买过什么值钱的东西。

    相比之下,二姑的嫉妒心就太强了,芦秋总能听到她背后议论街坊邻居的不是,对此他十分反感。

    三姑点燃了一支烟,问一句答一句地进行着对话。香烟熄灭的时候,三姑站起来表示要回宾馆了。大家忙起身相送。

    三姑走后,芦秋的父亲对着母亲说了一句“去把静茵那红包拿来给爸。”

    母亲偷偷白了芦静海一眼,讪讪地回房间取红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