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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落雁之难

    避过乡镇的小径上。

    “驾!”一声轻叱,一人一骑先行扬鞭而去。

    一队百余人的人马,随着前方单薄的身影也疾驰而去。

    大抵是怕惊动了谁人,这百余匹坐骑军用裹布包住马蹄。因此,虽然是尘土飞扬,却意外的并未惊动不远处的乡民。

    就这样,一路烟尘翻滚而去。

    倒是跟在后边晚一步的褚珣心里诧异,他从不知小七竟然颇精骑术。

    刚才看她牵了近卫的马翻身而上,还吓了他一跳。

    --

    萧芜看似淡淡的,其实心里忧虑甚重。

    落雁镇比起江南等地富庶的村落,没准还小些。全镇也就百十户人家,不足千人,刨除老弱妇孺,青壮年大抵也不过一半。

    虽然落雁镇地处靖边,但是因为雁荡山脉南北阻隔的缘故,意外的没经历过几次大战波及。就是响马游匪都不常光顾,担心进去却穿不过山脉,被人里外包圆,前后夹击。

    但这次,这群人单单挑了落雁。

    怕是也知晓了陛下的传信,大抵是有心人想探个虚实,如果能给褚珣招惹个罪状,侥幸顺带再伤了她……

    想也知道,想要护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女,还要顾及边陲平民,就是褚珣也需要有所舍、得,横竖都有罪。

    --

    一行人紧赶慢赶,行至几里外,远远只见火光一片人影幢幢,隐隐人声杂杂。

    萧芜越是心急,越是冷静漠然。全程阴沉着脸,抿着唇不言语。

    一旁叶秋看的忐忑,生怕这位一会一个激愤热血上头,不管不顾的冲在前头,再给伤着了……

    他是看出来了,这位心性并不如表现的那样冷清。

    他和褚珣交换个眼神,两人一前一后做护卫防备状,将她夹在中间,萧芜也不见反应,任两人兀自担忧防备。

    又策马飞奔两刻,临近五更将过方到。

    --

    褚珣下令改慢行,先头兵先是射杀了隐藏在附近的暗哨,一行人才浩浩荡荡的继续前进。

    甫一进村,只见村口大柳树下一行近百人魁梧粗身大汉,举着马刀指着树下匍匐在地的老弱不知说些什么。

    映着火光恍恍,看着凶神恶煞。

    周遭砍杀声、哭喊声,还有受到惊吓的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叫声。

    眼前一片仿佛是人间地狱……

    可单单少了那些人嚣张猖狂的叫骂和得意,让萧芜等人紧紧皱眉。

    但凡有沙场经验的一看便知,这哪里是为了金银粮草杀人越货的“游匪”,反倒像行距有度的士兵。

    不叫骂不言语,只一声不响的闷头行动,只为屠戮。

    执行某种命令般的,目的明确。

    --

    树下,都是老弱年少,皆被围成一圈趴跪在地,却不见一个年轻的女子和青壮。

    而年少的男子,都被单独拎出来,牲畜一般捆着扔在人前,举刀霍霍。

    --

    “你们这群畜生,”一个老妇大声哭叫,撕扯着为首那人的裤脚,“还我的女儿,还我的媳妇——”

    为首的那人不耐的一脚踹开老妇,眼也不眨提手就是一刀,老妇登时血溅当场,死不瞑目。

    周围压抑着惊恐的哭喊一片。

    杀完人,为首之人一边将刀身上的鲜血蹭在老妇的衣襟上,一边恨声咒骂“该问问、该杀杀,赶紧去找侯三!这他妈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女人的肚皮,若要出个差池,当心!”

    旁边一人转身飞奔而去……

    这人说着,用刀尖指着脚跟前捆绑着的一人,“听说……你很得照顾,既然得了好处,那就先送你下去!”说着阴笑着举刀就要砍去。

    这个架势,不像要探听什么消息,明明白白的,只为杀人。

    --

    “嗖!”

    “啊——”

    一支利箭飞出,横贯贼人眼窝。

    瞬间哭喊声都一顿,众人都抬头望来。

    还不等所有人反应,那被捆成粽子一般,刚从刀下逃生的少年,眼里只看到为首三人中间的那个。

    “七郎!快去救阿阮!她被这些畜生拖走糟蹋了!啊——啊——啊——呜呜呜呜……”少年原是阿进。

    他面对屠刀都不曾退缩哭求,看到去而复返的萧芜时,再也按捺不住心中崩腾的悲愤惊惧,崩溃的大叫后,失声痛哭。

    凄厉惨烈,像是扯破了肺腑一般……

    --

    在乱世,最凄苦悲哀的无疑是女子。

    丧身殒命都算是幸运,可却还要面临凌|辱欺侮、死无好死的下场。

    萧芜闻言睚眦欲裂,褚珣眼看着她神情悲愤激怒的一扯缰绳,心里一紧就要上前阻挡。

    可萧芜并没有如他所想,直直冲过去,而是反手从身侧叶秋的坐骑上,一把扯起他的长枪。

    行动灵敏迅捷、角度刁钻油滑,就是一左一右的褚珣二人不错眼的盯着,一时都没阻拦得了,就这样让人得手,冲了出去。

    “小七!”褚珣大惊大急。

    一挥手让身后士兵杀进镇里,一边交代,“你带几个,护着这些人到安全的地方,再来汇合!”

    耳边没有领命声。

    “你他|娘的现在出什么神?!”褚珣大怒。

    征战沙场无数的叶秋,居然在战场敌前愣起了神。

    “奉、奉仪……”可这位身经百战的将军,像是见到什么极不可思议的场景似的,指着前方,讷讷的语不成句。

    褚珣又急又怒,满心杀人的念头,不耐的扭头看去。

    “……”

    --

    他那个清冷、沉静,一向少言少语、端方雅然的“闺女”,此时跨于马上——

    叶秋那杆重约一石的飞云枪在手,好似耍弄木棍般轻巧。被她舞的行云流水,如龙舞银蛇一般流光四现,红缨晃眼。

    动作简洁利落,走势狠辣,无一丝拖泥带水直取咽喉……

    远处望去,萧芜的乌发迎风飞曳,脸庞被这枪头雪亮银光映射出满面阴森寒煞之气,数十人竟一时无人能近便已然倒地。

    不说褚珣及他的人马,就是原本哭嚎绝望着的,甚是熟悉萧芜的街坊,都被这一惊天斗转的情景,惊得失了语……

    --

    萧芜枪挑喉颈,一招一个毙命其于枪下,却并不停留,利落的捅进去、决然的抽出来。

    有时一枪扫过,三五个便死的死,伤的伤。

    好像面对的不是活生生的人命,而是一个又一个冬瓜。

    熟稔的,令人无法置信这只是初次……

    血光飞溅中,人仰马翻皆不可近她身。

    仿若杀神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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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仅十四的少女,略比同龄人身量高些的身形,清瘦颀长,腰背手臂线条显得贲张有力。

    凶狠强悍如斯,竟是一派万夫莫开之势!

    萧芜斩杀马下数十人人,白玉一般的面容,溅染上丝丝血迹,面沉如水,还停留着收割生命时的森然。

    她抽空回望褚珣二人,目光中——杀人的冷静、收割生命的漠然、贲博四散的杀意……

    令人望而却步、通体生寒。

    --

    一眼示意后,她并不恋战,快速横扫阻挡后,策马向阿进所言之地飞驰而去。

    褚珣被她这一个眼神也惊得怔愣原地,但情形不容他多想,只得按下万般心绪,与叶秋等人上前围剿。

    叶秋自然也看到了,与褚珣对视一眼,一脸难以平复心惊之色。

    偶得一隙,叶秋对褚珣道:“大帅,殿下竟是……这般能为,杀星一般——平日里见到的,竟是龙游浅滩么?这么多年——竟似不识……”

    近些日子,“似是不识”的感慨,已经不是第一次闪过两人心头。

    褚珣一边麻木的杀敌,一边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这便是,天定之人的峥嵘本性么。

    他不知道是何种滋味,且惊且叹,且感且忧……

    --

    褚珣往日里,只当小七平日习武修习是强身健体,谁知修习的竟是这能杀人的手段。

    可为何还是惯于沙场马上杀人的手段?

    这便是宿命吗?

    大靖的银甲之帅,怕是——恐非她莫属!

    褚珣并不觉得骄傲开心,只有满满的愁绪和担心。

    若可能,他只想小七一生安然平静。

    可如今看来,这一生她注定不平不凡。

    他不禁犹疑,这真是一个区区江湖二把子的武师,能教得的?

    那满身杀伐,也不该是一个刚及笄的少艾女子应有的。

    这“天命”一说,恐怕日后,连他也再无质疑。

    当褚珣等人清理了余众,在高处一个土坡的大榕树下找到萧芜。

    近前打目一看时,众人都瞳孔骤缩、呼吸一滞。

    --

    一路来都是尸身,萧芜周围躺着数十人之多的“响马”尸体。喉处均一个血窟窿,再无其他伤痕,皆是一枪毙命。

    另一边,是几个紧拉着衣衫神色木然的女子,三三两两的被乡民搂在怀里。

    她们不远处,却是被整齐停放在一边,衣不蔽体、残破的女子尸身。只是稍被收拢衣衫,堪堪遮住隐重部位。

    这是……

    众人已经意识到,此前这里发生了什么。

    --

    还有两人引起众人的注意。

    他们衣衫不整,耳廓已消失不见,手脚齐断以一个扭曲的姿势努力蜷缩着,似是下|身疼痛难忍,想要抚慰,却四肢皆残、力不从心。

    两人哼呀着呼痛、口水横流,这是被人卸了下巴,竟是连自戕解脱都不能。

    看起来很是骇人,出手之人既是毒辣,又极有分寸。

    像是就要他们活着,感受这难以承受的折磨。

    --

    萧芜跪坐在地,怀里抱着一个几近赤身的姑娘,身上盖着萧芜玄色的外裳,露在衣帛外的皮肤没有一处完好。

    布满青紫的抓痕和狰狞的伤口,十指指甲因奋力抓挠地面所致。

    有的已脱落,有的向上翻起,鲜血淋漓。

    右脚以一个奇异的角度扭曲着,嘴唇撕裂满脸血迹斑斑,肿|胀着脸颊看不清眉眼。

    众人努力辨认。

    这是……阿阮?

    那个娇俏可爱,总是眉眼弯弯,吵嚷着要嫁与“七郎”的阿阮?

    褚珣静静地望着,眉目阴沉,一言不发。

    叶秋不忍再看,红着眼眶也撇开脸去。

    --

    在一夜的厮杀过后,八百七十余名“匪盗”败落。

    尤其众人一路寻来,七殿下所过之处,皆是一片横尸,无一活口。

    粗粗算来,也约莫百余人之多。

    可落雁镇的居民,也十不存三,几乎被屠戮干净。

    此时骁云骑一队人马以及四处寻亲的乡民,渐渐都齐聚此处。

    萧芜一身洁白的内裳,此刻无人计较她的失仪。

    在她的身后,新日温暖、又恒古不变的冉冉再起,映射着她挺拔俊秀的身形。

    萧芜垂首不语、嘴角微抿,用一方手帕,轻柔的给阿阮擦拭着脸颊。

    --

    “阿阮,我来了。待你好起来,我娶你——”萧芜轻声缓语的许诺。

    眼见这一幕的人,没人觉着好笑,只觉得心酸。

    阿进更是咬着牙,隐忍着哽咽悲嚎。

    “七、七郎,你来了——阿阮……未能与、与你告别,还能再见,真是……真是太、太好了。只是阿、阿阮怕是等、等不到,七郎来、来娶了。

    可阿、阿阮还……是好、好高兴。可、可惜没有戴……上最、最美的头花,还……没有穿……那件水红、水红的襦裙,阿阮……这会不漂亮……

    七郎,能、能闭上眼睛,为阿阮……唱一首歌吗?溪边那日,你、你的歌,真、真好听……”

    --

    在场的谁人没有姐妹儿女,谁又不曾青春少艾。听到她近乎虔诚的唤着“七郎”,几乎都落下泪来。

    没有哭诉和痛呼,只遗憾着自己的没有机会相守,懊恼着没有让心上人,看到最美丽的自己。

    阿进趴在两人不远处,又不敢近前。心中悲痛难以自持,哭不出声来,只张着嘴,竭力的无声嘶嚎,像一只被人扼住身体捞出水面的鱼。

    他身边,曹李氏已经哭的快要昏死过去,曹家汉子亦是跪倒在一边揽着妻子,呆呆愣愣的好像失了魂一般,满面泪痕。

    --

    “好。”萧芜轻声应道,扶着阿阮的肩膀让她更贴近自己,用脸颊温柔的贴着阿阮的额角,“……七郎,为阿阮唱歌。”这是萧芜第一次,应了“七郎”的名。

    阿阮艰难的牵动嘴角,模糊的眉眼竟露出满足之色。

    萧芜薄唇轻启——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歌声响起,所有人都被这没有听过的曲调中,那股悠远安宁抚慰的人神魂一恍。

    清冷的声音徐徐缓唱,是从未有过的,柔肠百回的温柔。

    清越温雅合着江南特有的温婉腔调,好似低诉一般缓缓的谆谆道来。

    嗓音虽温柔,却不显女气,却有镇人心魂的恬淡,划过所有人的心尖。

    “……好来好往好聚首,春去秋来再团圆。苦尽甘来人自省,平平淡淡度一生。”

    似是祈祷,似是祝福。

    阿阮笑着闭眼,手臂渐渐从萧芜的手臂滑落……

    --

    清风徐过,轻轻吹起萧芜如海藻般浓密的青丝,随风翩然飞扬……

    晨光下这片人间地狱,此刻圣洁的好像极乐。

    度亡魂往生,祈来世顺康安。

    ……

    歌声一直在继续,一遍又一遍——

    宁静、安详。

    似是度化,似是救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