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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旧雨重逢

    “一候元鸟至,二候雷乃发声,三候始电。嘿嘿,春分已过了几日,看这天象也像是要打雷了。”

    火猪婆婆今日兴致极佳,早上一起来便吩咐火猪去炒盘腊肉,还要火猪再去缸子里舀壶苞谷烧来喝一喝。

    此时火猪还在厨房里头忙活,婆婆独自一人站在自家院子里仰头看天,喃喃自语。

    火猪探出头来喊道:“婆婆你怎么跑到院子里去了?拐棍也不杵,才下过雨,地上可滑呢!”

    婆婆答道:“怕什么,我老太婆现在精神好得很!”

    不一会儿功夫,腊肉炒熟了,婆婆也坐到了餐桌前。

    她嗅了嗅热腾腾的腊肉,满意的点点头。

    这正准备倒酒,可一端起酒壶就来了脾气,伸手就给坐在对面的火猪脸上来了一巴掌。

    “我是要你打一壶酒过来,你怎么才给我打了半壶?你这个猪崽子是见我老了就随便糊弄我吗?”

    火猪忙解释:“婆婆你有这么多年没挨过酒了,身体这才好了没几天,今天就莫喝那么多了。”

    一旁正在奶孩子的火猪媳妇说道:“活该你要挨打!我们苗家女人向来说一不二,我们要的东西你也敢来打折扣?”

    湘西全境人口以苗、土家两族居多,占了总数八成上下。

    古来两族本不通婚。

    两族之人居住分界也很明显:苗人大多居于高山之上;而平原或谷地这些挨近官道、更适宜发展的地方,就多被土家人占据。

    近几十年来渐趋融合,异族之间通婚才越发显得平常了。

    火猪婆婆和媳妇都是苗人,而公公、爸爸一脉是土家人,火猪自己便还是选择做土家人。

    但不管外头是谁说了算,反正在这个家里,苗人才是话事人。

    这时婆婆朝火猪媳妇竖起大拇指夸赞到:“这才是好女子!”

    说着便抿了一口烧酒,闭着眼睛细细品味了一番,好半天才心满意足的哈了口气。

    “为了吃药,我这些年是一滴酒都不敢沾,今天总算是解了馋!”说着又仰头喝了一大口。

    火猪看着有点急,忙劝婆婆喝慢点,先吃菜。

    他自己也拿着杯子,想倒上酒陪着一起喝,婆婆却不让,说道:“呆会你要开车出门去接优优,你可不许喝酒!”

    火猪道:“婆婆你又乱说了,我师父他可没说要过来。”

    婆婆一听,又是一个耳光打过去,口里骂到:“我老太婆说的能有错?叫你去接你就去!”

    火猪摸着自己被打的脸,委屈巴巴的说:“师父又没打电话来,你要我往哪里去接?火车站还是高铁站?还是大庸的飞机场?”

    婆婆津津有味的吃着腊肉,说道:“我老太婆一辈子没走出过大山,哪里懂得什么高铁飞机的,这个就莫来问我了,你自己去想办法。”

    火猪无可奈何,便装上一碗大米饭吃了。

    正吃着,便听见轰隆隆一声雷响传来。

    婆婆听见雷声,高兴的叫了声“好!”。

    火猪问婆婆:“打雷有啥子好高兴的啊?”

    “你懂什么?”婆婆边吃边说:“雷乃阳之声。春来阳气开始生发,但阴气仍旧厚积难散。雷声一响,就说明阳气终于是冲出壳了。接下来阳气就要开始盛了。”

    “阳气要胜过阴气才好吗?”火猪问到。

    “谁说的,阴和阳哪一样太多了都不好!要平衡调和才行,这样万物方能滋长。”婆婆说着,望着火猪的眼光变得慈爱起来,声音也和蔼了许多:“每熬过去一个冬天,待得开春时节,见着这阳气日盛一日,我便又多放心一分。你今年已经三十岁了,想来应该是没事了。”

    话说火猪家里已是四代单传,从太公时候开始,每一代就都只有一个独子。

    听婆婆说,原本火猪的爸爸命中早夭,是婆婆想尽办法让爸爸活到了成年,还催着他早早的结婚生子。

    当年儿媳妇怀孕之后,婆婆就来到老爷洞前,跪求阿密嫲嫲的庇护。祝祷之后便卜上一卦,不料竟算出这一胎很是不祥,怕是要胎死腹中,即便能生下来也绝对不会活过三岁!

    婆婆不由得心急如焚,回家便建议火猪爸爸趁早让媳妇把这一胎流掉。

    但火猪爸爸却完全不以为然。

    他从小听婆婆说着那些虚幻的神神鬼鬼,还被婆婆灌了不知多少稀奇古怪的药汤。为防着他早夭,婆婆给他规定了一大堆的禁忌,什么事都不让他做,超出婆婆视线范围的地方也一概不许他去。

    这么多年下来,他早就厌烦不已了。

    好容易自己就要有后了,婆婆却又拿这些虚无缥缈的卦象来吓唬人。

    火猪爸爸不愿再相信婆婆,也不准婆婆跟自己媳妇说这些大不吉利的话。原本相依为命的母子,却闹到了冷脸相向,即便一起坐到了饭桌上,也都是一言不发。

    婆婆急在心里,但也只能另作打算。

    媳妇的肚子一天天的大起来了,一切情况都还顺利,也没见媳妇有什么不好的反应。

    火猪爸爸便也越发放宽了心,还说婆婆就是被那些神神鬼鬼的支使得糊涂了。

    到了媳妇怀孕五个多月时,家里喂的那头母猪也怀上了。按日子估算起来,母猪下崽和媳妇生娃的时间还恰巧差不多。

    几个月的时间一晃就过,眼看着就要瓜熟蒂落。

    这天只见母猪起卧不安,看情形是就要下崽了,火猪爸爸连忙去叫村中兽医过来帮忙。

    婆婆却说:九个猪崽都是死的,准备挖坑埋了吧。

    火猪爸爸不理会,只当婆婆又是在胡说。

    结果兽医来后不久,母猪便开始生产了,一个接着一个,连接生出九个猪崽。

    然而生下来后个个都是死的,居然无一存活!

    兽医惊异不已,说自己给这么多猪接生过,也偶见有死胎,但不过是十之一二。看这些猪崽的尺寸大小,便知已经足月。偏偏这一胎九个,一生出来俱是死胎,这种情况实在是闻所未闻。

    他还问该不会是有什么邪门的东西吧?

    火猪爸爸气得把他赶出门去,自己把那些死猪崽子拖后山里埋了。

    三天之后,媳妇便顺利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

    火猪爸爸这才又高兴起来,抱起娃儿又哭又笑的,拜完了祖宗,又来给婆婆磕头。

    婆婆也流了一脸的泪,她摸着娃儿的小脸蛋,不由叹了口气。

    婆婆对火猪爸爸说:“不管你信不信,这娃儿的命原本是难见天日的,就算他能强硬出了世,只怕也过不了三岁。”

    “你既舍不得流掉他,我只能是拼着下地狱挨千刀剐、任他神憎鬼怒也得帮你保住他!”

    “是我借了那一胎九头猪崽的命来给了这娃儿。”

    “以后这娃儿能不能长大成人,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这娃儿既然是跟猪借的寿,又是五行喜火,不妨就叫他火猪吧。”

    三年之后,火猪活蹦乱跳的过了三周岁的生日,一家老小俱是喜笑颜开。

    到了那晚要熄灯睡觉时,火猪爸爸听见自家鱼塘边似乎有动静。他怕是有人夜里前来偷鱼,便摸着黑出门去看个究竟。

    可这一出门,便再也回不来了。

    等婆婆和火猪妈妈打着灯去找时,才发现火猪爸爸竟已淹死在了鱼塘里。

    是年火猪爸爸还未满二十三岁。

    火猪妈妈骤失爱侣,惊痛不已,居然就此一病不起。不到一年后,便也撒手而去了。

    婆婆虽也哀伤欲绝,但孙儿现已是失恃失怙,自己又怎能弃之不顾?只能强打精神,含辛茹苦,独自一人把火猪抚养长大。

    这几十年来,婆婆对火猪日夜悬心,比当初照看儿子的谨慎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知道火猪最畏阴寒,每到冬天,就要火猪服用她熬制的九阳汤。每天一碗,从不间断,直到来年开春才停。

    但婆婆却也不再像当初禁锢儿子那般的对待火猪,她似乎也不得不接受:尽了人事之后,就只能听天命了吧。

    好在火猪一直顺遂平安,不仅没病没灾,比别家的孩子还显得更加的活泼健旺。

    到了学龄,婆婆便送火猪去乡里的小学读书。

    无奈火猪却不是块念书的料。

    按婆婆的话说,火猪是屁股蛋上生了刺,一坐下来就不安。

    他这性子哪里肯老老实实呆在教室里头听课?

    等到小学一毕业就再不肯去学校了。

    婆婆却也不勉强,便备下一大块腊肉、两只母鸡和一坛苞谷烧,带着火猪去村东头的向老板家里拜师学艺。

    这向老板原是大庸阳戏班子里的老伶人,年轻时也曾是挂头牌的武生。而今年老独自回乡,闲来无事,便也教几个徒弟,既能赚些酒食,也可聊遣寂寞。

    可教上两年后,向老板便说什么也不肯再教下去了。

    向老板说火猪这娃儿身板不差,看上去倒也像是吃武生这口饭的。

    翻腾扑跌一教就会,长靠短打、手把子练得也还像模像样。

    可怎奈何这娃儿他不会唱啊!

    虽说是嗓门洪亮,可他压根就五音不全,不论什么音从他口中唱出来就都成了一个调。

    咱这阳戏本就重做工少武打、多文戏重唱腔。

    正是靠着那“金线吊葫芦”的特色唱腔,咱阳戏这才有了一席之地啊。

    眼看着教了两年了,这娃儿却连最基本、最易得的唱腔他也逮不来。

    人家唱得好的娃儿,那一开嗓啊,连飞过的鸟儿都停下来静静地听着;

    可火猪这娃儿呢?只要他开腔那么一吼,那漫山的兔子獐子财狼野猪都被他吓得跑精光咯。

    所谓四功五法,正是那唱念做打、手眼身发步,唱可是排第一啊。

    这娃儿若是学戏,将来就算是能上台,怕也就是作个只翻跟斗不张嘴的撇子、跑一辈子的龙套了。

    我这厢实在教不下去了,怕会耽误了这娃儿的前程哇!

    婆婆听了,也不以为意,带着火猪便回家了。

    婆婆告诉火猪:学不学戏的并不打紧,原是要你去锻炼一下筋骨的。也不用再去别处学了,再等几年你就会遇见命中的贵人了。

    之后婆婆便把火猪带在自己身边,平时做做农活,种种果子。

    每次入深山里采药,婆婆也都带上火猪。她教火猪识别各种药材,给他讲解各种药材的性状、功效和炮制的方法,慢慢的把些常用的药方都悉数传给了他。精深一些的,却担心火猪心思不够细密,难以把控精准,到时反而有害,便不教他了。

    到了火猪十七岁那年,乡里就不停的宣传:要想富先修路,村口那条通往州府的官道要扩建成几丈宽的黑油马路了,咱就要过上好日子了!

    没多久,村里就来了一波前来修路的外地人。

    那些人租下了村长家新盖不久的楼房,大门口还挂着一块牌子写着什么什么项目部。

    婆婆便吩咐火猪:去!找那些修路的外地人,问他们要个差事来做。

    火猪口里应着,心里却犯嘀咕:自己啥都不懂,人家怎么会肯要呢?

    好在一打听,便得知项目部下属的施工队正在本地招工,火猪就赶忙去了。

    见到包工头后,面试就只一分钟。

    “你叫啥?”

    “火猪。”

    “有十六了吧?”

    “有咧!”

    “没六十吧?”

    “应该还早。”

    “能抡得动大锤吗?”

    “能。”

    “好,你就去那边改石头吧。干得好我再升你做大工。”

    “好咧!”

    火猪就这样兴高采烈的当上了一名工地上的小工。

    这才刚抡了一天的大锤,第二天一早就有个技术员模样的年轻人来找包工头,说是要一名小工,跟着他去测量,就跑跑花杆打下木桩之类的。

    包工头一听,赶忙叫一旁正在和砂浆的老婆回屋,去把儿子叫过来。

    结果等了几分钟,老婆回来说儿子还要睡觉死活不肯起来。

    那个技术员不耐烦了,跟包工头说没这闲工夫等了,就眼面前随便挑一个吧。

    说着便指着火猪道:就你了,跟我走吧!

    那个年轻的技术员便是吴优了。

    后来二人熟络了,火猪便问吴优:当初你去施工队要人,怎么一眼就看中我啊?

    吴优回答他:就因为你笑得好啊!你笑得合不拢嘴,两颗大门牙白晃晃的,看上去活像是从卡通片里走出来的。我看你干个苦力还能干得那么开心,就觉得选你是准没得错的。

    世间缘分便是如此的奇妙有趣,当初吴优也许只是不经意,但在火猪的生命里就从此有了一个不可替代的、亦师亦友的伙伴,他这一生的轨迹也就此改变了。

    这时候婆婆已是酒足饭饱,便吩咐火猪说:“你这就出门去接你那吴优师父,我老太婆也得去熬药了。”

    火猪说:“要熬啥子药?我来就行了。”

    婆婆却摆摆手,说道:“这个药必得我亲自动手,半点差池都不成的。你走你的吧!”

    火猪只得开车出了门。

    到了村口大路上,火猪就寻思了,我该往哪儿开呢?

    婆婆的吩咐自己不得不听,但执行起来却很为难啊。

    自从吴优离开湘西之后,火猪便感觉吴优一下就变了许多。

    曾经一起欢天喜地,吴优比自己还能闹腾。

    即便看见一朵新开的野花,吴优也欣喜难禁。

    从前的吴优曾是那般的鲜活和灵动,正如朝阳初升于东方。

    但那一片阴霾骤起,转眼间便遮天蔽日。

    还记得吴优离开湘西的一年之后,火猪特意去嗔州看望吴优。

    才一年不见,感觉吴优居然就老了。

    倒也并非是外貌上有所衰老,而是吴优处处透着心灰意冷和疲惫不堪。

    也绝非是因为分开而疏远了。

    火猪虽然不善表述,但内心却能体察分明。

    他能感觉到吴优仍旧把自己当亲兄弟一般。

    但他也清楚的知道,吴优已是熄了火的太阳,原来的勃勃生机俱已荒芜。

    自那次相见之后,火猪便再没有见过吴优。

    火猪知道吴优心里苦,但是这些苦只能由他自己去扛。他人即便再是亲近,却也无能为力。

    这些年来,除了逢年过节、或是吴优生日,火猪都尽量不去主动联系吴优。

    虽然很多时候,火猪都想给吴优打电话。

    比方说自己凭一己之力给家里盖起了新楼房、买了小车,还有娶妻生子,每逢开心的时候,火猪都会想起吴优,盼着吴优再回湘西来看看。

    但他知道湘西是吴优心里一个打不开的结,而自己作为吴优那段往事的参与者,还是尽量避免打扰的好。

    即便内心很是挂念,但只要知道他一直平平安安,也就够了。

    正在这时,火猪电话响了,一看居然正是吴优打来的。

    火猪连忙接通,就听见电话那头吴优说道:“火猪你出发了没?我已经过了大庸了,不要多久就到芙蓉镇了。”

    “师父啊,你没告诉过我你今天会要过来啊!”

    “啊?我忘了说吗?我怎么记得好像打过电话了。看来我脑子真是撞坏了。”

    “没事的师父,婆婆已经算到了,我这就去芙蓉镇接你!”

    一到车站便接到了刚下车的吴优。

    火猪蹦跶着一把接过吴优提着的大包小包,领着吴优往停车场去。

    “师父你瘦了哇,脸上好像没什么血色。”火猪边走边说。

    “可能前些日子没吃好吧。你这边有那么多好吃的,你好好伺候我吃上十天半个月,我就和你一样壮了。”

    “没问题,你住一辈子都行!师父你带这么多行李干啥啊,我家里什么都有,衣服你都能穿我的。”

    “我自己的东西并没带什么,都是我给你婆婆还有你媳妇、娃娃们买的。”

    “给我买了啥啊?”

    “给你两个大耳刮子,要不?”

    “那就不要了,我婆婆现在恢复了,手脚又灵便起来了,动不动就给我一巴掌。这几日我挨得够多了。”

    “婆婆恢复了?那好啊!那我还得再买两瓶好酒去。我记得你当年说过,婆婆的酒量比咱俩加起来还好的。一来坐高铁不让带酒,二来我还以为婆婆现在不能喝呢。”

    “不用不用!我婆婆就只爱喝苞谷烧,其他的酒任它再好再贵,她也不嗅!”

    说话之间二人便坐到了车上。

    吴优坐在后排问:“你不是应该给我准备了吃的吗?猕猴桃呢?”

    正在发车的火猪不由回过头来说道:“咱这边的阳桃得六月开花,十月果子才熟,现在才三月份,那树上还空荡荡的。师父你啥时候变得这么嘴馋了?”

    “没有吗?”吴优自己也有些诧异:“我也并不是就想吃了,只是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就有了这个念头。”

    火猪呵呵笑着说:“师父你别急,没有阳桃,其他好吃的还多着呢。当年你爱吃的腊肉我家里现在挂满了半边屋子。还有葛根啊蜂蛹啊,我都能给你寻了来。田鼠还吃不,想吃我也给你逮去!”

    吴优忙道:“田鼠就算了,当年也是被你骗着说是野兔我才吃的。不过味道还是挺好的。”

    两人一边聊着,车也渐渐的开到了当年吴优在这里修路时常驻的疯羊乡。

    虽说已起了很多新的楼房,但那一山一水形貌依旧。

    吴优望着车窗外高耸入云的疯羊山,心里说:我到底还是回来了。

    进了村,火猪便得意的说:“师父你看,咱村里也起了不少新楼房,但我家的房子绝对是最洋气的!”

    到了火猪家门前,只见一栋三层半的西式楼房立在一个院子里,果然是城里时新的别墅式样。与这一路上看到的楼房比来,的确是独树一帜。

    “师父你觉得怎么样?”

    看着火猪一脸的期待,吴优嘴上自然是说好。但吴优心里觉得,这哪里赶得上曾经的吊脚楼呢?

    火猪一边停车一边说:“这都得感谢师父你啊,当初若不是你手把手教会我搞测量,我哪能有今天?”

    火猪之所以叫吴优师父,便是因为吴优教会了他工程测量,把他带上了做工程的这条路。

    当年吴优本来只是随便叫个小工来配合自己打打下手,却没想这个小工居然会和自己如此投缘。

    要说火猪与吴优二人,其实原本相差甚远,彼此的世界实无多少交集的地方。

    火猪本是个生于斯、长于斯的乡野娃儿,他之前从未走出过大山,甚至都没见过几个外地人。

    吴优对于他而言,那是个见多识广、又满肚子学问的人。

    一开始,他对吴优抱持着一种敬畏的心态。

    可相处下来没过几天,便发现吴优居然那么好玩。

    虽说吴优大了自己几岁,却似乎比自己更像个小娃儿。

    正如赤子一般,对那漫山漫岭的一切都满怀好奇与喜爱。

    当然吴优也不仅仅是个小娃儿,他告诉火猪说:至少十年间,应该是会大兴土木的。你好好的跟我学测量,做这一行可以让你比旁人强上很多。”

    火猪一听,便打叠出十二分的精神和吴优学。

    当时测量用的仪器叫全站仪,都是从德国、日本进口的,买一台要十多万块钱,按当时物价还甚为金贵。项目部里除了测量人员,其余人都不允许随便去碰。

    吴优却毫无顾忌的让火猪放手摆弄。

    从最初的如何架设仪器,到基础的测距离、测高程、测面积、测横断面,再到复杂的施工放样、测绘地形图等等,吴优一样一样的教会火猪。包括那些困难的函数计算,即便火猪没有多少数学基础、想不通原理,吴优也逼着火猪把方法和公式死记硬背下来。

    他俩一个会教、一个肯学。两年下来,火猪不说敢独立承担测量一职,但当个助理已是绰绰有余。

    之后也果如吴优所言,基建工程遍地开花。吴优离开湘西前,又把火猪推荐给自己的业内同行。火猪有这一技傍身,自然不愁生计。起先还只是打打技术工,后来因为勤快本分颇得赏识,便慢慢自己承接起了小项目。不出几年,就经营得风生水起。

    火猪一直对吴优心怀感激,常在家中念及吴优对自己的帮扶提携之恩。

    火猪婆婆却说:“优优当然是个好人,对你也好得很。但赚钱的事情算什么?咱就算没钱也照样能过得很舒坦!你惧阴喜阳,而优优正是太阳,这才是最要紧的。”

    火猪与吴优二人看完院子,便并肩走进屋来,却见堂屋里婆婆正和附近住的一个老爹在那聊天。

    原来几天后便是这个老爹的八十大寿了,他特意上门来请火猪婆婆到时候前去吃席。

    这老爹言辞间对火猪婆婆甚为敬重,听火猪婆婆答应了亲自前去便不住道谢,还说:“老姐姐啊,前几年听说你身体不大方便,家门都出不了,我心里头急啊!我这把骨头都朽了,已是说死就死的年纪。若是你先一步成了神仙,等我一死谁来收我的魂?你不领着我,我都不晓得怎么去投胎啊!”

    火猪婆婆回答他:“你大可放心,将来你的魂魄我必会亲自来收。你这小老儿好好的办寿酒去吧,我看你这个样子少说还能再折腾个三五年!”

    那老爹听说,便欢欢喜喜的告辞了。

    吴优在这方呆了几年,知道此地崇巫尚鬼,这里的人们不忌讳谈论死亡,也并不把死亡视为终结。

    当年曾听火猪说过,虽然火猪从小无父无母,但也没人敢欺负他,因为当地人对他婆婆都是又敬又怕。

    一来是因为婆婆精通草药,村人生病了,并不愿去乡里的卫生所,而是更爱找婆婆求一碗药汤喝;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据说婆婆是梯玛——也就是土老司的传人,村人死后,魂魄必须由婆婆带领着重入轮回,否则将成为孤魂野鬼,只能四处飘荡、无所依归。

    多年未见,但婆婆一眼望去并不见有何衰老。她通身黑麻布衣,站立起来背不驼腿不弯,精神矍铄一如当年,丝毫看不出久病初愈的痕迹。

    吴优走上前去,握住婆婆的双手说道:“婆婆您好!”

    婆婆连连点头,笑着说:“好、好、好!可把你盼来了!”

    说着便又朝里屋的火猪媳妇喊到:“把那药汤端上来,快拿给优优喝!”

    火猪问:“婆婆你先前说要熬药是给我师父熬的啊?啥药啊?哪有客人一进门就招呼喝药的道理?”

    婆婆却不理会他,只从火猪媳妇手里接过药汤递给吴优,说道:“优优,你信我老婆子的,赶快喝了这碗药,就什么都好了!”

    吴优双手接过,低头看了看药汤,只见那碗中有一抹赤红打着旋,宛如一只火鸟盘旋于空中。

    在记忆中,吴优曾经两次喝过婆婆的药汤。

    第一次是刚来湘西那年的夏天,吴优的脸、脖颈还有后背上长出很多疔。他先后去乡里、县里医院都看了,无非都说是皮炎感染,开了不少药,内服、外用的都有,可就是治了许久也不见好。

    于是火猪便提议说:不如跟我回家找婆婆看下吧,也许婆婆的草药能治。

    吴优本也不抱多少信心,但这病久治不愈,尤其是脸面上坑坑洼洼一片、又红又肿,对形象颇为影响,着实让人烦闷。心想着草药药性不重,就算治不好也该不会更坏,便跟着火猪去了。

    当时婆婆一看吴优,便说:“火毒罢了,这个简单。”

    婆婆当即给吴优熬了一碗青绿的药汤,待吴优喝下后,婆婆便对火猪说:带优优去茅房吧。待得吴优拉完了肚子回屋,只见婆婆正把两颗珍珠放进个小药碾子里。婆婆碾了一会,又从一个银匣内取出一小段焙干的鱼脊骨加了进去。婆婆一边碾药一边吩咐火猪去里屋的瓮中舀一小碗葛根粉来,复又掺入两勺花粉。诸般粉末和匀后便用草纸包成一包,交待吴优拿回去用温水调和涂于患处,每天一次,不出一周也就好了。

    果不然才四、五天时间,吴优身上的疔就全消了,脸上也光洁如初。

    吴优没想到这些草药的功效居然如此立竿见影,对婆婆也不由得敬服起来。

    第二次喝婆婆的汤药,已到了即将离开湘西之前。

    那时候吴优遭逢大变,陷入此生从所未有的伤痛里不可自拔。

    吴优前来向火猪和婆婆辞行,勉强说完一些好自珍重的话,便要起身离开。

    婆婆却叫住吴优,要吴优再等等。

    不一会儿她端出一碗药汤来,搁在吴优面前。

    婆婆告诉吴优:“你既这般难受,不妨喝下这一碗吧。喝下以后,从此凡事不会再执着。”

    吴优毫不犹豫,仰头就一饮而尽。

    那第二碗药汤,吴优却不知该说是有效还是无效了。

    似乎心里确实不那么痛了。

    但从此之后,却也再不知道什么是心痛。

    今天喝这一碗便是第三次了。

    这时一旁的火猪看着药汤说:“这碗药汤和我以前冬天里喝的九阳汤有些像啊,红红的。”

    婆婆说:“是有几味药相同。但这一碗里还添了许多,且是用天雷作药引,厉害着呢,快喝吧!”

    吴优答应道:“好的婆婆,我这就喝药,呆会再陪您喝酒!”说着便大口的喝干了。

    婆婆甚是高兴,感觉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

    她吩咐火猪到:“你先带着你师父去房间里休息,我也要去老爷洞前谢神。等晚上咱再好好的喝一场,不醉不休!”

    吴优本也不乏,但药汤下肚后只觉腹内一股暖意升腾,通体舒泰。时节本是早春,寒意犹在,可自己却宛如置身初夏的暖阳里,暖烘烘的直犯困。于是便由火猪领着上了楼,去卧室里睡下了。

    等到吴优一觉醒来,看天色已是傍晚时分了。

    吴优下得楼来,只见堂屋里火猪的几个娃儿把吴优送的玩具摆了一地,拿了这样又玩那样,哄哄闹闹,好不快活。火猪抱着最小的娃儿坐在一旁傻呆呆的看着,百无聊赖。

    吴优说:“你居然带起娃来了?还不快给我做饭去,我肚子好饿了。”

    火猪无奈的说:“我哪里愿意带娃?我宁可砍柴担水也自在多了。还不是因为你送了我媳妇那么多化妆品,她爱得跟什么似的。非要自己做几个菜给你吃。”

    这时婆婆从厨房走来,笑着对吴优说:“我见你睡的香,就不许他们去叫醒你。中午我们几个只是胡乱吃点,就等着晚上你一块儿吃餐好的。火猪他媳妇难得下厨,今晚做了一桌子苗家菜,让你尝尝鲜!”

    火猪一旁道:“她会做什么菜?进门这么多年来就帮我煮过一碗光头米粉,还忘了放盐。”

    婆婆一把抱过火猪手里的娃儿,骂道:“还不赶快去缸里舀壶酒?没看见你媳妇忙不过来?难道还要我老婆子亲自动手不成?一点都不会张罗,真是头世为人!”

    继而又和颜悦色的对吴优说:“走,咱先去喝碗鸡汤,我刚看那汤已经炖得滚热了,香着呢!”

    火猪翻着白眼撇着嘴,一脸愤愤不平的打酒去了。

    鸡有鸡味,原是广东人对于鸡肉口感的最高赞赏。此刻喝着碗里的鸡汤,吴优似乎也想不出比这更好的评语了。这鸡原是山上放养,走地食虫,野性十足,质地极佳。洗剥干净后无须焯水,先用油锅爆炒一番锁住鲜香,再加新米滗出的米汤炖煮,待到起锅时撒上少许精盐便可,这样不仅鸡香浓郁,而且皮滑肉爽,丝毫不柴。

    只见这汤中其他佐料全无,唯有一些干皱的黑色叶片。

    吴优挑起一片问婆婆:“这是什么?”

    婆婆告诉吴优:“这是小黑药,你们汉人的医书里该是叫做叶三七,多产于川滇一带,我们这边山里不常见。这小黑药很是滋补,在我们苗人家中,只有贵客来了,才会做这道小黑药炖鸡。再不然,就是家里媳妇刚生了娃儿。”

    吴优叹道:“我何其有幸,今日坐了一回月子。”

    说话间,火猪媳妇端上一盘鱼,她笑盈盈的说:“尝尝我们苗家的酸鱼看合不合你口味。”

    只见这盘中是一整条草鱼只露出头尾,鱼身上都盖满了剁碎的辣椒,有红有绿,甚是鲜亮。扒开辣椒夹起鱼肉一尝,吴优不禁“咦”了一声。

    这时候火猪已经把酒拿来了,他问吴优:“我屋里傻婆娘是不是又忘了放盐?”

    “哪里哪里,我本还以为就和平常的剁椒鱼差不多,没想到这鱼看着新鲜,实则是腌制好的,酸、香、辛、咸,又不失其鲜,很有独到之处啊!”吴优说着又夹了一筷子,边吃边不住地点头。

    火猪也尝了一口,不由说道:“不晓得她是从谁家买来的腌酸鱼,居然这么好吃!”

    婆婆道:“你懂个屁,你们这边的人就只会吃大杂烩一锅焖,哪里会做这个?当年我还是闺女的时候住在苗寨里面,便见过族人腌制这种酸鱼。先是用盐巴、辣子粉、五色大料制成料汤,把鲜鱼除去内脏后放料汤里浸泡三天,再用苞谷粉裹好,一层鱼一层粉的搁在窖坛里封严实了,约摸半个月后方可拿出来吃。这酸鱼本可无须煎煮,就着蘸水直接生吃那也妙得很。”说着婆婆尝了尝,夸到:“正是这个味!我老太婆好几十年没吃到了。看来我这孙媳妇是得到了苗寨里的真传。”

    一旁火猪问:“婆婆你也会做吗?怎么这么多年也没见你动手做过?”

    婆婆白他一眼,说:“我当年根本无须自己下厨,也就没去学过这些了。”

    三人这边吃着喝着,火猪媳妇接二连三的端上几道菜来。有一小碟炸得香酥脆嫩的桃花虾,甚好下酒;还有小米蒸肉、血粑鸭子、罐罐菌、菜豆腐,道道菜看着朴实无华,却都独具匠心,别有风味。

    婆婆和吴优吃得大快朵颐,火猪却是越吃越郁闷。

    等到媳妇上桌一坐好,火猪便冲她说:“你做菜居然这么高明!这些年来你故意夸我做的好吃,原来都是哄着我伺候你吃现成的!”

    火猪媳妇却道:“我们苗家女子本事可多着呢,难道还样样都要告诉你?”

    婆婆也在一旁帮腔:“正是,让你伺候我们那是你的福气!”

    吴优哈哈大笑,劝火猪别再多说,喝酒要紧。

    火猪媳妇要奶孩子,自然不能沾酒。见三人一连喝了两壶,俱已微醺。便找些话题来聊,好把酒劲缓一缓。

    她问吴优:“这次过来准备去哪些地方走走?”

    火猪接口说道:“是啊师父,你说明天咱先去哪里呢?上次你打电话问我不三门,明天是不是先去那儿看看?免得你总说是不二门。”

    吴优还没回答,婆婆却突然吃了一惊,她正色问到:“你知道不二门?”

    火猪道:“就县城里那个不三门森林公园啊,园子里有个温泉池。师父他记错了,总和我说是不二门。”

    婆婆把手一摆:“别打岔,我没问你!”

    婆婆看着吴优,满脸甚是关切的问到:“优优你确实记得是不二门吗?”

    吴优点点头,回答说:“的确是我记错了。但我也不知怎的,偏偏会记得那么清楚,连牌坊上的对联都还记得。”

    “快说给我听听!”

    吴优便念到:“那上联是大千世界弥勒笑来闲放眼,下联是不二法门济颠醉去猛回头。我还分明记得牌坊正中写着‘法门不二’四个字。但我已找到了当年在牌坊前拍的照片,却完全不是这样,看来人的记忆也很靠不住啊。”

    婆婆听后,却一言不发,只是怔怔的看着吴优。

    见婆婆神色如此凝重,吴优不由紧张起来,之前的些许醉意也顿时全消了。

    “怎么啦婆婆?是我说错了什么吗?”

    火猪也急起来,连忙起身走到婆婆身旁,扶着婆婆肩膀问:“婆婆你没事吧?不会又犯迷糊了吧?”

    婆婆却摆摆手,要火猪坐回去。

    婆婆淡淡一笑,轻叹一声说道:“我老太婆几十年来勤修苦炼,到老来都还摸不着门径。却不想你年纪轻轻,居然就能看见不二法门。可见这天地间万事都讲一个缘法,是我老太婆无缘咯!”

    见吴优等人皆是满脸诧异,婆婆忙又说道:“没事没事,我刚才只是想起一件往事走神了。咱这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孙媳妇你不是还蒸了一锅社饭,这就端上来吃吧。”

    火猪媳妇便从蒸笼里端出一盘热腾腾的的米饭来。她告诉吴优说:“你来得正巧,正是这社菜鲜嫩的时节,不然就吃不到这锅社饭了。”

    说着帮吴优盛上一小碗,放到他面前。

    只见面前这碗米饭颜色淡绿,泛着油光,米粒饱满、粘实,想来应是糯米,其间还夹有不少腊肉丁。

    吴优夹起一口放入口中,细细一嚼,便觉香甜四溢。

    吴优忙问:“这饭是怎么做出来的,我拜你为师,你快教教我!”

    火猪媳妇笑着回答:“不难不难。你把开春后田边新采的嫩社菜用石杵石钵碾碎了,放清水中一泡去掉酸味;再用热锅烘干,配上野葱、浇上清油炒好了备用。那边将香糯米和切成丁的过冬腊肉拌好了合蒸,等糯米半熟的时候就把炒好的社菜掺进来和匀,再等焖熟就成了。”

    吴优点点头,赞道:社菜、野葱、清油、糯米,这四样皆是草木芬芳,再搭配上腊肉烟熏的肉香,这滋味当真妙不可言。只是这社菜我没见过,到处都有吗?”

    火猪媳妇道:“社菜嘛,我们这边田间地头到处都有,但也只是开春时的嫩芽方能吃得,我们苗家人管它叫‘忍社务’。至于别处有没有我就不知道了,我可没去过多少地方。”

    火猪听了却在一旁阴阳怪气的说道:“社菜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土家人都拿它喂猪。”

    火猪媳妇伸手掐他一把,骂到:“你可不就是头猪吗?你师父刚才都说要拜我为师了,我现在高你两个辈分,你以后见了我就得磕头!”

    婆婆也不去理会他小两口子的打闹,她对吴优说:“优优啊,婆婆同你商量个事。”

    “您直接吩咐就好。”吴优答。

    “依我看,身体是最要紧的。优优你也先别急着玩,明天咱们一同上疯羊山找一个姓舒的老师父瞧瞧去。一来婆婆见你气血仍有不足,二来婆婆我自己也病糊涂了多年,这才刚有好转。向来医者不自医,那舒老师父的医术也着实胜过我许多,找他瞧瞧咱们方能安心。”

    吴优刚要答应,火猪却先插嘴道:“上疯羊山?找舒老爷?”

    婆婆说:“呸,他算哪门子老爷?你还真当他是神仙了?”

    吴优曾听火猪说起过,在当地人口中,老爷这个称谓是对各路神仙的尊称。

    比方说他们管本坊的土地公公叫四老爷,排行尚在相邻的米西乡土地五老爷之前;这里的每座山峰都有一名山神老爷坐镇,就连溶洞的深处也住着洞老爷。还说每逢有人家中办喜事摆宴席,都得管洞老爷借碗,借时朝洞里喊一声,那些碗便会随洞内流水漂流而出,等到归还时,装满两碗菜,搁在洞口就行了。

    他们敬的猎神是梅山老爷,财神是豕官老爷,雨神叫灵石老爷,掌管妇女生养和小儿生长的是阿密嫲嫲老爷。

    还有初代土司王彭公爵主及其左右手田好汉、向老官人,也都被尊称为老爷,一并供奉在土王神庙中,享受世代香火。

    曾经这边处处有庙、家家设龛。但有一年突然高喊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很多庙里的神像都被一群亢奋的年轻人砸了个稀烂。于是大伙便把尚存的神像都偷偷的藏进一个溶洞深处的水中,让一众老爷们暂时在洞老爷的府上隐居起来,而那个溶洞也就此被称为老爷洞了。

    吴优问火猪:“这位舒老爷,可是当年顺永城里那个算命的七瞎子的师父?”

    火猪连连点头道:“就是他呗。当年你不是听说了他的名头后很是好奇,还上山去找过他一回。我可不愿意再去见他了,那个舒老爷眼睛里就像是有电一样,被他盯着看一眼,这人就成透明的了。”

    吴优笑道:“你从无坏心,即便被他看穿了也不必害怕。”

    火猪媳妇也忙附和:“正是,你一头猪还怕这个?”

    火猪却瞟了婆婆一眼,不吭声了。

    只听婆婆说道:“既然之前认识那就更好办了。现就这么说定了:明天一早,火猪随我和优优上疯羊山去。”

    婆婆说完便起身,告诉吴优自己还有东西要准备,就少陪了。

    刚要上楼,又回过头来对火猪媳妇说:“你把娃儿哄睡了就来我房里搭把手。”

    见火猪还坐着没动,便瞪了他一眼,喝道:“你还杵着不动干嘛?还不去把碗筷洗了!”

    不一会儿火猪把厨房收拾完,便对吴优说:“师父你若不倦,我带着你出去走走消消食吧。”

    吴优刚要答应,却听火猪媳妇一旁道:“哟哟哟,大晚上的是要去哪啊?花寡妇在那盼着你是吗?”

    火猪回她到:“我不过是在她家里喝了一口茶,这就被你念叨了一年。你要是不放心就跟我们一块儿出去吧!”

    火猪媳妇白他一眼,说道:“我才懒得管你呢,我陪婆婆去了。你很香吗,谁稀罕你这头猪了!”

    吴优和火猪便出了门,漫步于村里的小道,走走停停。

    一路上火猪叽叽喳喳,把吴优曾经在湘西见过的那些人这几年来发生的事情说了个遍,也不论吴优还记得不记得他们是谁。

    吴优饶有兴致的听火猪说着,也不怎么吭声,却始终笑着。

    苞谷烧这种酒入口醇香火辣,后劲亦绵长。喝的时候也不觉得怎样,出门被风一吹,倒是醉意渐浓了。

    这二人对明月眼红面赤,趁清风东倒西歪。身后的影子拖得老长,也跟着手舞足蹈。

    走了一两个钟头回家后,却见婆婆屋里仍亮着灯。火猪在房门外叫婆婆早些歇息,又被婆婆怼了回来说他多管闲事。

    上到三楼,火猪硬要和吴优同睡一床,说是还有太多话没讲完,吴优便也由他。

    吴优怕夜里口渴,便要下楼倒杯水。火猪忙道:“有劳师父给我也倒一杯水来润润嗓子。我这套书刚只说完了第一回,还有九十九回要接着说呢。”

    等吴优端着水回到房间,却见火猪已踏踏实实的睡着了,还打起了呼噜。

    吴优不由笑了,轻手轻脚地在一旁躺下。

    本想就这么睡了,无奈火猪睡着了也不肯省事,一会手脚撑开摆个大字,一会又把被子全抢过去蜷成一团;时而打着呼噜,时而又吧唧着嘴,喃喃说着梦话。

    吴优没奈何,只得起来,睡到了边上的一张长椅上。

    想是白日里睡了半天,此时夜已深了,吴优却仍无困意。

    其实失眠对于吴优而言算是常事了。只是往常失眠,都难免烦闷,心境也不由暗沉低落。

    可今夜无眠,吴优却毫无郁结之感,反而莫名欣喜。

    好久不曾期盼天明了,虽不知明天将会发生何事,可即便前途未卜,心内也仍旧满怀期冀与憧憬,恰如久违的少年之时。

    吴优静静躺着,沉浸在这难得的轻快里,也不需去想为什么。

    又有什么好想的?没来由的快乐总比没来由的失落好得多不是吗?

    这时,依稀听见一阵轻语,应是婆婆房里传来的声音。

    像是诵经,亦或是念咒,绵绵密密,却又若有若无。

    吴优本想凝神去听辨清楚,可不知不觉间困意袭来,便渐渐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