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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山中故人

    第二日一醒,东方朝阳已升,婆婆、吴优和火猪三人便出门向疯羊山进发。

    此地本属山区,放眼望去,一片群峦叠嶂,延绵不绝,这疯羊山却于群山之中挺立而出,气势雄奇。那峰顶高耸入云,且覆有皑皑千秋雪,终年不化。其卓尔不群之姿,一眼便能望见。

    车只能开到山脚的一个牧场,剩下的路只能靠步行了。

    起先一段路还算平坦,三人尚能并肩而行。

    据说这路乃是当年通往群山深处苗寨的古道,只是那苗寨早已被夷平,而今苗寨坐落之处草木早已重生,再难寻当年痕迹。

    再往上走便是上这疯羊山峰唯一的山路了,道路狭窄,崎岖难行。

    火猪在前面领路,让婆婆走中间。婆婆带来一个背篓,却执意要自己背着。吴优走在婆婆身后,发现婆婆今天还特意在发髻上插了一根银钿。

    婆婆虽然脚步稳健,但毕竟上了年纪。吴优和火猪不敢贪快,走一阵便要停下歇息。婆婆却很是好强,每每只歇了一小会儿,便催着二人继续赶路。

    三人走了两个多小时,眼看着就快到了,婆婆却在眼前一个岔路口伸手一指,示意往横向的的一条小道上走。

    火猪明明记得这不是上山的路,婆婆却说:“咱们先去你公公的坟上看看。”

    “公公的坟在这里?”火猪一听很是诧异。

    自打记事以来,婆婆鲜有提起公公,只说公公很早就过世了,也没留下一张照片。在火猪心里,自己的爸爸妈妈还尚存一个模糊的影子,但对于公公,却半点信息都无,莫说相貌了,就连公公的名字都不曾听说过。火猪虽曾多次上过疯羊山,但从来不知道自己公公竟然葬于此处,更遑论清明冬至之时前来扫墓祭奠了。

    这条小路应是多年无人走过了,灌木丛生,已经难以下脚。好在绕着山边不须走远,便见一小块平地,一个孤零零的的土堆立在那里。

    也没看见墓碑,土堆上又长满了杂草,看似早已与这山融为一体了。

    火猪刚想去拔坟头的野草,婆婆却要他不必动手,说是就这么样才好。

    婆婆放下背上的背篓,从里面翻出一个黄草纸包成的小包。

    继而打开,放到了坟头跟前的草地上。

    火猪一看,原来是包姜糖。

    姜糖是本地流传多年的传统小吃了,火猪小时候也还常吃,慢慢的能买到的零食种类越来越多,就渐渐不再吃这个。现在的小娃儿也没谁爱吃这个了。

    婆婆站在坟前,怔怔的望着坟堆,一言不发。

    火猪和吴优也都不吭声,静静的分立于婆婆两旁。

    火猪还以为婆婆会哭,偷偷瞟了一眼,却见婆婆神色漠然,似乎半点波澜不起。

    良久,婆婆开口道:“咱们走吧。”

    “这就走了?”火猪忙问:“好歹我也该给公公磕几个头吧?”

    婆婆却说:“无非只是一堆枯骨罢了,你磕头又有什么意义?”

    ——果真如此,那你自己干嘛还要拿姜糖来呢?

    火猪早已见惯了女人的心口不一,也知道不能去较真,这话也只能是吞进肚子里。

    他不再多说什么,跪在坟前磕起头来。

    吴优见状,也一同跪下磕头。心想自己与火猪情同手足,理应如此。

    往回走的路上,火猪向吴优向嘀咕:“看来婆婆和公公两人感情不咋地啊。几十年都不给公公扫墓,好容易来一回吧,却连块肉也不舍得带,就拿那一小包没人爱吃的姜糖打发公公,怕是只要几毛钱吧。”

    不想却被婆婆听见了,婆婆反过头来瞪他一眼骂道:“你懂什么,闭上你的猪嘴!”

    走了两步,婆婆又接着说:“等我死后,你随便找个地方把我一埋便了事,有坟无坟都不打紧。今后我也不需你来上坟扫墓,能忘了我更好,一了百了的才干净!”

    火猪一听便急了,赶忙小心问到:“婆婆你生气了?”

    吴优却说:“生如寄,死如归。婆婆这是旷达,不是生气。”

    火猪抠抠脑袋说:“我不懂。”

    婆婆又骂道:“谁叫你不肯读书呢?”

    回到岔路口,正要再往上走,婆婆突然一个踉跄往后便倒,好在吴优反应迅捷,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扶住了。

    火猪忙回过身,和吴优一同把婆婆慢慢扶坐在石阶上。

    只见婆婆满脸煞白,不住地喘着粗气。

    婆婆一下子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微微抬起手,指了指自己身后的背篓。

    火猪连忙帮婆婆把背篓卸下来。

    婆婆又示意火猪在背篓里拿个东西,火猪手忙脚乱地翻出几样,婆婆都摇头。直到找出一个黑色的小瓷瓶,婆婆这才点头。

    火猪揭开木塞,往手心一控,便从瓷瓶中倒出一条两寸来长的守宫。那守宫不知是经日晒还是火焙,早已干制好。通体赤红,形态也并不僵直,仍如正在爬行一般灵动。

    婆婆把嘴张开,火猪便小心翼翼地把那条干制的守宫放进她嘴里。又接过吴优递来的水,服侍婆婆喝下。

    继而,火猪站起身来,神情肃穆,口中朗声念到:“凡使十二神追恶凶,赫女躯,拉女干,节解女肉,抽女肺肠。女不急去,后者为粮!”

    只听火猪前后反复念了三遍,第一遍高亢而悠长,第二遍低沉而急速,念到第三遍,却是一字一顿,像一个又一个的连着敲钉子。

    吴优看着婆婆,只见她气息平复了许多,兀自在那闭目养神,便放心了不少。

    吴优问火猪:“你刚念的是什么?”

    火猪回答:“是婆婆教我的,驱邪用的咒,我也不明白意思,婆婆说是骡语。”

    “骡语?是啥子?”

    “我还真不知道了,我也觉得不怎么像骡子叫唤。要么因为我婆婆姓罗,所以也可能是罗语吧。”

    吴优笑道:“刚刚看你挺胸抬头的,还先清清嗓子,我生怕你是要唱歌呢,吓了我一跳。”

    火猪不乐了,问道:“我唱歌真有那么难听吗?”

    “相对而言,你念咒比唱歌要好听得多。”这时吴优突然反应过来,说道:“你刚说的不对,我看既不是骡,也不是罗,而是傩!”

    说完便比划着要把“傩”字写出来给火猪看。

    这时婆婆站起身来,说:“不用比划了,他哪里懂得什么是‘傩’?我已经好了,咱们继续走吧!”

    尽管婆婆看上去已是神色如常,但火猪却说什么都不准婆婆再走路了。他让吴优背上背篓,自己背起了婆婆。

    又走了好一阵子,抬头已能隐隐看见舒老爷的房子了。

    火猪满头是汗,便停下歇歇。

    吴优把背篓换给他,自己背起婆婆便走。

    火猪起先还想吴优没走惯山路、又背着个人,肯定走不了多远的,却不料吴优一口气把婆婆背到了目的地。

    吴优把婆婆轻轻放下,也没怎么喘,只是额头上些微出了点儿汗。

    “可以啊师父,没想到你体力这么好!”火猪不由夸赞到。

    吴优笑笑说:“我自己也没想到,这一夜之间就好像年轻了十岁。想必是昨天婆婆那碗药汤太神妙了!”

    婆婆微微一笑,也不说什么,径直走到篱笆前,推开柴扉,进了院子。

    吴优火猪也跟着走进去,只见土砖木门青瓦的古旧房子旁,一只原本伏着休息的白鹿噌的一下站起,迎着三人走过来。婆婆朝它伸出手,那白鹿便侧着头蹭上去摩挲,很是亲昵可人。当年吴优第一次来时,便见过这头白鹿,知道这白鹿经舒老师父喂养多年,已颇通灵性。吴优和火猪也凑上前去,摸摸它的头和角。

    这时婆婆走到关闭的双扇门前,也不敲门,只是朝里喊道:“老把式关在屋里搞什么,还不快出来见我?”

    只听得屋内一个声音回应道:“居然是罗大妹子来了,稀客!稀客!”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位皓首银须的老翁笑着走出来。

    婆婆对他略一颔首,便算是打过了招呼。

    吴优走上前问好,说道:“一别多年,老师父神采依旧,越发像神仙了!老师父还记得我吗?”

    舒老师父哈哈笑道:“怎么会不记得,你是嗔州的小吴优,当年你在我们这里修路架桥,那可是积功德的大好事啊!”

    火猪一直站在婆婆身后,只探出个头来喊了一声“舒老爷”,便又躲回去了。

    舒老师父把三人往屋里让,婆婆边进门边打趣道:“大白天的你也关门闭户,该不会是屋子里头偷偷藏着个小媳妇吧?”

    舒老师父请三人围着一张八仙桌坐定,自己一边倒茶一边回答:“前几日有个我不想见的人总来烦我,好不聒噪。我本不愿搭理,却又不好推辞,便想来个闭门谢客。”

    “哦?”婆婆问道:“还有你不好推迟的人?这人究竟什么来头?”

    “这人不过是个跑腿传话的,只是后面差使他的那个人我不想得罪。”舒老师父给众人倒完茶,便坐到了吴优对面,说:“话说我与你们嗔州的缘分还真是不浅呐,这次碰到的麻烦便是你们嗔州那边的事情。”

    吴优刚要开口询问,舒老师父却突然“咦”了一声。他望着吴优的脸,神色既惊讶又疑惑。

    他对吴优说:“把手伸出来我瞧瞧!”

    吴优依言把手放到了桌上,舒老师父便伸出三指搭上吴优的手腕脉门。

    良久,他皱着眉头,让吴优把外套和鞋袜都脱了,躺到一张木质的板床上。

    只见舒老师父双手并用,在吴优身上从头到脚的探起来。先是额头、两耳、双颊,继而是手太阴肺经、手少阴心经、手阳明大肠经,再往下便是五里、箕门、太溪等诸多穴位。

    探完一遍后,又以指腹将吴优额头上尚未干的汗水轻轻一拭,放到鼻下仔细嗅了嗅。

    这时,婆婆在他身后笑道:“我当年见你诊脉,你向来都是独取寸口,三指轻轻一切便可断人生死。怎么今天连三部九候也用上了?舒老把式,你是真的老了吧?”

    舒老师父一听这话,眉头便瞬间舒展了。他呵呵笑着,要吴优起身穿好衣服,嘴里只说道:“无妨、无妨了!”

    火猪已是一头雾水,他急着问:“舒老爷,我师父他怎么了?到底要不要紧啊?”

    舒老师父并不看他,却盯着婆婆说道:“我见吴优面上乍白乍赤,眉间隐隐现出青黯之气,便以为他是患上了什么不得了的大病。偏偏他寸口脉象有胃有神有根、无弦无涩无滑,很是徐和。我便再探他周身经脉,却还是找不出缘故。直到你婆婆刚一开口,我就知道无妨了。”

    “为什么啊?”火猪瞪大眼睛望着吴优的脸说:“哪里又白又红又黑了?我咋就什么都看不出来呢?”

    舒老师父仍旧紧盯着婆婆,双目如电如炬,嘴上却答非所问的说了句:“你婆婆的医术正如她素来为人一样,都霸道得很呐!好在你这吴优小师父年轻,身强体健。若换做他人,就不一定经得起了。”

    婆婆轻轻哼了一声,说道:“舒大神医,就你们汉人的医术能治得好病,我们苗人的药汤便救不了命,都是唬弄人的了。”

    舒老师父答道:“岂敢、岂敢!你们苗医源远流长、自成一系;还有你们那蛊虫之术也甚为玄妙,大有独到之处。我说你霸道,并非是指药方和疗法上有何不妥,只是觉得你帮别人拿主意时,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

    婆婆笑了,说:“你个老把式,眼力还是那么毒。”

    舒老师父也哈哈一笑,道:“心不毒便好。”

    回头又对吴优说:“桌上这壶茶本有补益之效,但却与你现在的体质不合。这茶你就别喝了,我有一味药你倒是可以试上一试。”

    吴优忙说:“老师父不用那么麻烦了,我就喝白开水吧。”

    舒老师父却说:“不是我想要麻烦。你告诉你:婆婆昨日给你喝的药,那是极其难得的好药,药效也非同寻常。你服药过后喝了酒,今日又爬了山,正好把多余的药力催着发散了些。原本已是无碍了,只不过我们汉人的药方讲究个君、臣、佐、使,我寻思着再调和一下就更妥帖一些。当然,也可能是我这老朽画蛇添足罢了。”

    婆婆一旁说道:“在我面前何必拐弯抹角的?你就直说该怎么办吧。”又告诉吴优说:“咱听他的,他要你如何便如何,这舒老把式不会害人的。”

    吴优点头笑道:“承蒙两位杏林国手关爱有加,我这身体吃了二位的仙药,就算不能结出金丹,想必也能脱胎换骨了。”

    舒老师父听了,对吴优说道:“你这话没错,这回的确是要脱胎换骨了。只是我这药还需一味药引,且要是新鲜的才好。这就有劳你和火猪去山上面跑一趟吧!”

    火猪接口道:“要去采药吗?舒老爷你告诉我要啥,我一个人去就好了,让我师父休息吧。”

    舒老师父却说:“这药不难找,无非是几个菌子,咱们晚上拿来炖锅汤,人人都能喝。但你的小师父得一块去,他现在不需要休息,就该多多跑动才好。”

    说着便起身走到门口,朝白鹿一招呼,那白鹿便迅速走近前。

    只见苏老师父朝着白鹿的耳朵轻轻嘀咕了几声,又抚了抚它的背,那白鹿便如听懂了一般,稍稍立起扬扬前蹄,复又点点头。

    舒老师父对吴优和火猪说道:“我这白鹿名唤昀儿,我刚已交待好了,昀儿会领着你们去找我要的药引。你二人采到药了就回来,可不许贪玩,要跟紧了昀儿才行。这座疯羊山与其他地方很是不同,你们若是走迷了路就麻烦了。”

    吴优和火猪答应着便要出发,舒老师父又笑着对吴优说:“你等下可以放开了手脚跑上一跑,看看与我的昀儿比起来谁更快一些。”

    目送二人随着白鹿往山上去得远了,舒老师父这才转身回来。

    他在婆婆对面坐下,开口便问:“你可知道你已到了油尽灯枯之时?”

    婆婆点点头,回答到:“我自己估摸着,也就这十天半个月了吧。”

    舒老师父又问:“你这次亲自上山来找我,是为了续你的命吗?”

    婆婆道:“天地万物有荣有枯,荣枯交替,方能生生不息。我已是风中之烛,灭在俄顷,还续命做什么?好在我早便活够了,要做的事也都做完了。”

    舒老师父抿了一口茶,缓缓说道:“若我猜得没错,你自己强行续命已近十年了吧?”

    婆婆有几分诧异,说道:“你既然知道了,我便也不瞒你。只是你我二人已多年未见,你是如何得知?我不信你能凭这一双眼睛就看出来。”

    舒老师父呵呵一笑,答道:“只凭眼睛自然看不出这许多。”

    继而又道:“你我二人虽是多年未见,但劳你记挂在心,年年腊月都不忘叫你那火猪孙儿给我送这送那,吃的用的,样样都很是费心。”

    婆婆道:“你祖上与我苗寨渊源极深,你又曾有恩于我,还指点我不少岐黄之术。我叫你一声师父,你也当得。我无以为报,那些东西都微不足道,你不嫌弃便好。”

    “不敢当!你我之间无须说恩情,更不必谈回报。说起指点,我也愧不敢当。当年你我二人只是坐而论道,一同探讨。你所提及的问题都是关窍所在,都问到了我的心坎上。有一些问题我当初也才略窥门径;还有一些问题,我虽潜精研思多年,却一直难有体悟。在与你那苗医之道互相印证之后,我亦获益良多。这算是谁指点谁呢?所以师父二字,休得再提了!”

    婆婆听了,笑话他道:“你个老把式啊,明明都快成精了,却反而越发谦虚起来!我可没你那份修养,我就越发觉得自己了不起了。”

    舒老师父答道:“不是我有意谦虚。知海无涯,我所学越多,便越觉自身浅薄,自然而然便谨小慎微起来。”

    “咱也别扯远了,说说你是如何知道我的事吧。”

    “嗯。我能知道你的事情,便是因为你那火猪孙儿。”

    “火猪?我并未告诉过他我所做为何,他也毫不知晓我的续命之方。莫非是他来你这偷药的事情被你撞见了?”婆婆倒也不遮遮掩掩,自己把那偷药的事情挑破了。

    舒老师父反问:“你自己的孙儿你还不清楚他的品性?那娃儿太实诚,你让他上我这里骗人偷东西,也着实是为难他了。”

    复又接着说道:“记得往年他来送东西都是上午到达,每每都是放下东西便赶着要走。那一回他到我家时却已是傍晚,我问他为何选在这个时间上山,他张口便答是婆婆安排的,然后又支支吾吾的说是想多和我说说话,还要留宿一晚。结果他吃完晚饭没多久就说困了要早些睡。我心下觉得好笑,却也由他,安排他在客房睡下了。过了个把钟头,我躺在床上假装打起呼噜,他以为我真的睡着了,便悄悄起来,溜进了我的药房。我这才知道他原是为了偷药,便又故意大声咳嗽,吓得他马上又溜回了床上。”

    “哦?这事火猪倒是没提过,他回去只告诉我很顺利便得手了。”

    “嘿嘿,他说顺利也没错,因为我在帮他偷啊。我之所以用咳嗽把他吓回去,是因为我那药房中瓶瓶罐罐有好几百个,按着性状不同,有搁放在柜子里的,有悬挂在房梁上的,有浸泡于水缸中的,有埋置于地面之下的,黑灯瞎火的他怎么找得着?我还怕他毛手毛脚的打碎我的药罐,到时候我想继续装睡都装不成了,非得撞破他岂不两厢尴尬?只是那一晚我也没法安睡了,但凡听得他那有动静、知道他又想进药房了,我便又得大声咳嗽一番。偏偏那娃儿不肯轻易死心,反反复复的折腾了好几回,硬是跟我耗了大半夜,这才顶不住睡着了。”

    婆婆听到这,不由嘻嘻一笑,说:“我老太婆已是将死之人,早已没羞没臊。你说说看,我那孙儿后来是如何得手的?”

    “在我面前你能自称老吗?”舒老师父继续说起:“等你孙儿睡着后,我便起身去了药房。我料想你所缺的的药材不多,即便你手头没有,但凭你的本事也不难得。唯有那么几味,你必定是寻不着的。于是我把那几味药都找出来,放在了药房最显眼的地方,还故意把名字也写好贴上去。第二天一早我便出了门,正是为了方便你那孙儿得手啊。”

    婆婆笑道:“火猪那娃儿本就怕你,他在你眼皮底下偷到了东西,还着实神气了好些日子。却没想到原是你暗中送他的。”

    舒老爷又道:“我当时还寻思:你为何不来直接问我要呢?就算它再稀有,难道我会不舍得给?你又究竟是要用来做什么呢?左思右想之后,我想到了你的年龄,也想起了当年我那徒儿小七给你算的命。”

    “你居然还记得这等小事。”

    “我那徒儿小七双目失明却敢号称‘妖瞳’,倒也的确有几分真本事。可惜他自以为看穿了天机,就傲睨万物了,却不知自己正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记得当年,正是在这房中他为你排盘算命,算完之后,你哈哈大笑,你说命运只能唬住庸夫俗妇,他算定你七十三岁死,你就偏要活过八十四,到时候还会亲自前来扯光他的头发。”

    婆婆淡淡一笑,说:“那时候年轻。”

    “呵呵,什么叫年轻呢?小吴优不年轻吗?但你用一碗熄心汤便压制住他的七情六欲十年之久,这十年间,他又与朽木何异?”

    “你是觉得我做错了吗?熄心汤的药方还是你给我的,当年你不是也劝我用过吗?”

    “你是你,他是他。我当年也并不曾劝,只是建议而已。药性和后果也都给你讲得清楚明白,用与不用,全凭你自己定夺。但你给吴优喝下时,可曾告诉过他?以我看来,他毫不知情吧!”

    婆婆把手一挥,大声说道:“你不用再兜着圈子的审我了,我做过的事情也没什么不能明说的!优优那碗熄心汤是我要他喝的,我的确不曾告知他那会封住他的七情六欲。只因那时我见他痛不欲生,一如当年的我自己。我怕他经受不住,我也不忍心看他承受那般的苦。”

    “你能受的苦,后辈就受不了吗?就不该承受吗?你可知道你的慈悲心肠会害了他?好比他本该去降龙,你却把那恶龙隐藏起来,他本有的精力便全用来内耗了。他该做的事情没能做成,反而被耗得神气昏聩,差点就要伤及根本了。”

    见婆婆沉默不语,舒老师父又问:“你叫火猪来我这里偷那几味药,究竟是用来做什么?那些药材虽说极为难得,却并无延年续命之效。我思虑良久,虽有些眉目,却又不能肯定。”

    婆婆嘿嘿一笑,说:“难不成就你能想出枯骨生肉的法子,我就没有回春之术了吗?”

    舒老师父却摇摇头:“我这把老骨头能延续至今,乃是凭借这疯羊山的地气。这世间哪里会有枯木回春的法子了?我不能,你也不能。不是说你胜不过我,而是我已看出你续命的方法绝非是依天道、法自然的正途。”

    婆婆无奈的说道:“要诓到你怕是不能了,我也就认了吧。你可知道我们苗人秘传的残魂丹?”

    舒老师父惊道:“居然真是残魂丹?难怪你要来偷药,我当初若是知道必定不肯给你!那残魂丹只是把你原本一份的精气神强行拉扯成十份,服药之后便浑浑噩噩,陷入痴呆。这丹药原本是给在外将死之人服用,能吊住他一口气往家里赶,免得客死异乡。想必你改良了一下药效,又还用上你那苗疆蛊术,借用剧毒之物维持住全身经脉不绝,如此这般你才能不人不鬼的苟延残喘数年之久。你把自己折磨成这幅田地,难道就为了和小七争个高下吗?”

    “小七自以为是把铁算盘,却连自己的生死都算不出,我至于跟个已死之人斗气吗?再说逆天改命的事情我也做得多了,不缺这一回!我才不理会他什么狗屁命数。”

    “那你是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无非就是放不下啊!”婆婆一时情绪翻涌,说话声调也高了:“火猪那娃命苦,自小没了爹娘,身上又背负着前人的诅咒。我若是走了,谁来为他抗灾挡厄?不守着他到三十岁,你要我如何放心得下?还有吴优那娃儿,当年既是我要他喝下的熄心汤,自然也要由我来亲手化解,我做事情素来负责到底。吴优那娃儿不仅和我孙儿投缘,也甚是合我的缘法,我看他的品性与我很像。你觉得我是害了他,我倒是不以为然,咱们姑且走着瞧吧!”

    舒老师父也不争辩,只问:“而今火猪已到而立之年,你连重孙都有五个了,也到了该放手的时候了吧?”

    婆婆良久不言,终究还是长叹了一口气。

    舒老师父又问:“既然已经万事可抛了,那你这次上山前来又是为了什么?”

    婆婆并不回答,而是端起了眼前的茶杯,一边把玩,一边说道:“我知道你的茶好,也知道你不喜欢喝酒。但我现在却想喝上一壶,你可愿意作陪?”

    舒老师父微微一笑,起身进了里屋,不一会儿便拿来一小坛酒。

    两人干了一杯后,婆婆说道:“我这次上山,一来便是为了和你道个别。而今这个世上,还能说得上话的故人,也就只剩你一个了。”

    舒老师父默不吭声,只是缓缓点了点头。

    婆婆又道:“二来嘛,便是为了吴优。我察觉出他有神思受损的迹象,但又不是那熄心汤的药力所致。我已精力枯竭,只是表面上强撑一口气,想要凝神都已不能。我是没办法治好他了,只能托付给你。”

    “这事你无需挂心,我已有了法子。”

    婆婆嗯了一声,接着说道:“最后一件事,便是为了那不二门。不久之前,我已见到那不二门了。”

    “哦?”舒老师父不由一惊,正色道:“你且说说看!”

    “那不二门乃是座青石牌坊,镌刻有一副对联。上联是大千世界弥勒笑来闲放眼;下联是不二法门济颠醉去猛回头。牌坊正中匾额上书四个大字:法门不二。我说得可对啊老把式?”婆婆言语间带着几分得意之情。

    舒老师父听后也不说话,闭目沉思起来。忽的他睁开双眼,哈哈一笑,说道:“你又来诓我了!你刚刚所念的那副对联,见于滕州东郊龙泉寺中,岠樾山开元禅寺内亦有,传说乃道济和尚所对。你道听途说而来,见有‘不二法门’四字,便以为就是那不二门了。”

    婆婆“哼”了一声,却也无话可说。

    舒老师父端起酒,上前碰了碰婆婆的杯子,自己一口饮下,说道:“刚才这杯是我敬你的。你这一世有暗有光,可叹可赞!而今劫波渡尽,大去之期只在眼前,又何苦还守着那一点执念不放呢?”

    婆婆眼神有些茫然,先是怔怔的望着门外远山,继而浅浅一笑,也把杯中酒一饮而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