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苦差
县里征兵之事，涉及到的是县乡里三级单位。江州州府向顾县压了兵员三千、夫役一万两千，共计一万五的名额。顾县再根据民册，将这一万五的名额分给各乡各里，最后由乡里的耆老、各里的里正完成征发。
这样一来，丁男多的乡里，征召的人员就多。家中男丁少的，就征召地少，甚至不征召。河北叛乱始于兴庆七年六月，当月江州属下州县折冲府、团练先后发兵员夫役两万渡江北进，支援淮西。战至九月，洛阳沦陷，潼关告急。贼兵自洛阳发兵向南，与淮东对江北形成夹击态势。
淮西军苦战月余，伤亡惨重。至十一月，顾县第二轮征发已是迫在眉睫，清点户籍账册，乡里兵员夫役征集于是摆上了桌面。
但各乡里的征发名录、人数与县衙摸排的出入颇大。如果按照朝廷两丁抽一、五丁抽三的征丁原则，顾县能抽出一万八千人丁。但逢战避祸是人的天性，许多人瞒天过海，各乡里也皆有伪造民籍民册的迹象。更有甚者，勾结县衙胥吏，使钱度灾，比比皆是。
是以，十二月摆在县衙公案上的征发名册，征丁总数就有了近两千人的缺额。其实少了两千人也没事，因为大唐征丁也有交税免役的规矩，平时征发劳役，若是不想去，只需交钱两贯。战时征发兵丁夫役，则为三十八贯。两千人的缺额，县府应当有两千人头的税收，合计七十六万贯。
可县衙给出的账目，只收入十三万贯。
差得确实非常多。
但其实想想，怎么可能会有七十六万贯的人头税可收？如今顾县境内，普通人有几个能拿出三十八贯钱来？
之所以少了这两千人，其实都用了各自的办法。
赵平安要接这趟官司，面对的将是册海。顾县兵员夫役二月初出征江北，除去准备时间，给他的时间只剩下一月不到。
这中间还有年关。
等拿到这些数据，就连一向都无所谓的王盘也是瞪大了眼睛。他一大清早就被县衙的人拉壮丁般拉到了县里，一进屋子，便是满地的民册。赵平安与霍县丞、县府账房三人正自焦头烂额。等问清了来由，王盘脸上表情复杂。
他将赵平安拉到一旁，“你疯了？这等活也接？区区五十贯而已，你是得罪了整个顾县乡里啊！”
“怎么说？”
“怎么说？”王盘舔了舔嘴唇，笑得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可知为何丁员差了两千，税收却差了六十万贯？”
“略有所知。”赵平安点头，“逃税逃役嘛，不过分家、拆户的伎俩罢了。若是我家有两口丁，我也会分成两家户籍。如此，大家都不用上战场了。”
“何止！”王盘低声道：“为了逃役，有些人打断了自己的腿。你插这一脚，也不怕路上被人打死扔明月河里！还有，那些办事的胥吏，是收了各乡各里的铜钱的。你断人财路就也罢了，可你让那些花了钱的人家白花了钱，良心不痛？这是一滩浑水啊！你可思量过了！”
“正是因为思量了，我才接的。”赵平安安抚他，轻声问道：“你想上战场吗？”
王盘摇头，“你才想上战场！”
“那你为何没上战场？”
“那我家不就我一个么？你也一样，你家就你一口丁，上了战场，婆娘孩儿谁给你看？”
“那淮西若是再打败仗，你觉着你能不上战场？”
王盘“哼”一声，“那不颍阳大捷了么？贼兵滞于淮北，又怎会大败？”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征拨江南的兵员和夫役？”
“那不是前线人不够么！”
“你也知人不够？”赵平安深吸一口气，闭眼道：“顾县少两千，饶县少两千，鄱阳少两千。若都少两千，这六千人的缺口，谁去填补？一个江州就少了一个团，洪州、信州、袁州、饶州各少六千人，那对上河北贼军时，那就是少了两万余人，这个账，你可会算！？”
他指了指自己和王盘，“到最后，谁会去填这两万人的坑？那些官吏？还不得是要你我这样的人去？可若是因为人够了，咱打赢了。你与我，还用上战场？”
王盘被赵平安绕得连北都找不到，心里一想，确实如此。江州对面就是江北战场，算来算去，充军充役，最后还得落在自己头上。
真到因为人不够而打了败仗，危及国家兴亡，谁还管你两丁抽一、五丁抽三？只要十四到六十岁范围内的男丁，有一个算一个，全得渡江北上。
此时便是堆人命的时候，堆旁人的性命，总比以后堆自己的性命强。
“行，要我做什么？”王盘想了个通透，既然如此，那就干吧。
两人从屋外回来，已是摩拳擦掌。霍县丞起身，“那便交于你们了。需要人手还是车马，县衙里有的你尽管喊便是。”
赵平安点点头，“霍县丞还有别的公务，那便请自忙则个！”
两人留在了霍县丞的厢房内，开始分乡里整理民册，核对账目。只是如果要面面俱到，那是肯定办不下来的。赵平安只能拿着县衙各乡丁口总册，找数据相差最大的下手。
县衙账房拨算盘，王盘便报数据。
赵平安则一个人挑灯夜战，核对乡丁分户与县衙户籍的出入。三人连战五天四夜，累了便就躺在民册上歇息三两个时辰，饿了便吃些由小满、陆六送来的饼子、蒸面、饭团。
到腊月二十三，终于有了个大概。
赵平安没有估计错，这的确就是一个体力活。账目清清楚楚，户籍明明白白。如今的黑户，就有三四千，核对下来，税银出入缺口，也都查到了来由。
“出入最大的是泽里乡，十三个里，黑户竟有六百余。税钱只收了两万来贯。”
王盘黑着两个眼圈，使劲摇头。
“怎么说？真要坐着车去走一趟？可去了能干甚？难不成让他们把这六七百丁口补齐？那不扯淡么？”
这样一来，丁男多的乡里，征召的人员就多。家中男丁少的，就征召地少，甚至不征召。河北叛乱始于兴庆七年六月，当月江州属下州县折冲府、团练先后发兵员夫役两万渡江北进，支援淮西。战至九月，洛阳沦陷，潼关告急。贼兵自洛阳发兵向南，与淮东对江北形成夹击态势。
淮西军苦战月余，伤亡惨重。至十一月，顾县第二轮征发已是迫在眉睫，清点户籍账册，乡里兵员夫役征集于是摆上了桌面。
但各乡里的征发名录、人数与县衙摸排的出入颇大。如果按照朝廷两丁抽一、五丁抽三的征丁原则，顾县能抽出一万八千人丁。但逢战避祸是人的天性，许多人瞒天过海，各乡里也皆有伪造民籍民册的迹象。更有甚者，勾结县衙胥吏，使钱度灾，比比皆是。
是以，十二月摆在县衙公案上的征发名册，征丁总数就有了近两千人的缺额。其实少了两千人也没事，因为大唐征丁也有交税免役的规矩，平时征发劳役，若是不想去，只需交钱两贯。战时征发兵丁夫役，则为三十八贯。两千人的缺额，县府应当有两千人头的税收，合计七十六万贯。
可县衙给出的账目，只收入十三万贯。
差得确实非常多。
但其实想想，怎么可能会有七十六万贯的人头税可收？如今顾县境内，普通人有几个能拿出三十八贯钱来？
之所以少了这两千人，其实都用了各自的办法。
赵平安要接这趟官司，面对的将是册海。顾县兵员夫役二月初出征江北，除去准备时间，给他的时间只剩下一月不到。
这中间还有年关。
等拿到这些数据，就连一向都无所谓的王盘也是瞪大了眼睛。他一大清早就被县衙的人拉壮丁般拉到了县里，一进屋子，便是满地的民册。赵平安与霍县丞、县府账房三人正自焦头烂额。等问清了来由，王盘脸上表情复杂。
他将赵平安拉到一旁，“你疯了？这等活也接？区区五十贯而已，你是得罪了整个顾县乡里啊！”
“怎么说？”
“怎么说？”王盘舔了舔嘴唇，笑得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可知为何丁员差了两千，税收却差了六十万贯？”
“略有所知。”赵平安点头，“逃税逃役嘛，不过分家、拆户的伎俩罢了。若是我家有两口丁，我也会分成两家户籍。如此，大家都不用上战场了。”
“何止！”王盘低声道：“为了逃役，有些人打断了自己的腿。你插这一脚，也不怕路上被人打死扔明月河里！还有，那些办事的胥吏，是收了各乡各里的铜钱的。你断人财路就也罢了，可你让那些花了钱的人家白花了钱，良心不痛？这是一滩浑水啊！你可思量过了！”
“正是因为思量了，我才接的。”赵平安安抚他，轻声问道：“你想上战场吗？”
王盘摇头，“你才想上战场！”
“那你为何没上战场？”
“那我家不就我一个么？你也一样，你家就你一口丁，上了战场，婆娘孩儿谁给你看？”
“那淮西若是再打败仗，你觉着你能不上战场？”
王盘“哼”一声，“那不颍阳大捷了么？贼兵滞于淮北，又怎会大败？”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征拨江南的兵员和夫役？”
“那不是前线人不够么！”
“你也知人不够？”赵平安深吸一口气，闭眼道：“顾县少两千，饶县少两千，鄱阳少两千。若都少两千，这六千人的缺口，谁去填补？一个江州就少了一个团，洪州、信州、袁州、饶州各少六千人，那对上河北贼军时，那就是少了两万余人，这个账，你可会算！？”
他指了指自己和王盘，“到最后，谁会去填这两万人的坑？那些官吏？还不得是要你我这样的人去？可若是因为人够了，咱打赢了。你与我，还用上战场？”
王盘被赵平安绕得连北都找不到，心里一想，确实如此。江州对面就是江北战场，算来算去，充军充役，最后还得落在自己头上。
真到因为人不够而打了败仗，危及国家兴亡，谁还管你两丁抽一、五丁抽三？只要十四到六十岁范围内的男丁，有一个算一个，全得渡江北上。
此时便是堆人命的时候，堆旁人的性命，总比以后堆自己的性命强。
“行，要我做什么？”王盘想了个通透，既然如此，那就干吧。
两人从屋外回来，已是摩拳擦掌。霍县丞起身，“那便交于你们了。需要人手还是车马，县衙里有的你尽管喊便是。”
赵平安点点头，“霍县丞还有别的公务，那便请自忙则个！”
两人留在了霍县丞的厢房内，开始分乡里整理民册，核对账目。只是如果要面面俱到，那是肯定办不下来的。赵平安只能拿着县衙各乡丁口总册，找数据相差最大的下手。
县衙账房拨算盘，王盘便报数据。
赵平安则一个人挑灯夜战，核对乡丁分户与县衙户籍的出入。三人连战五天四夜，累了便就躺在民册上歇息三两个时辰，饿了便吃些由小满、陆六送来的饼子、蒸面、饭团。
到腊月二十三，终于有了个大概。
赵平安没有估计错，这的确就是一个体力活。账目清清楚楚，户籍明明白白。如今的黑户，就有三四千，核对下来，税银出入缺口，也都查到了来由。
“出入最大的是泽里乡，十三个里，黑户竟有六百余。税钱只收了两万来贯。”
王盘黑着两个眼圈，使劲摇头。
“怎么说？真要坐着车去走一趟？可去了能干甚？难不成让他们把这六七百丁口补齐？那不扯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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