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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赵氏

    月上柳梢头,纵是大暑时节亦不能留住那太阳不让其西下而去。

    蝉鸣声又起,尤其是在上河村这类靠山林的山村当中,那蝉鸣声是各位响亮的,当然,也非就这一种声音响彻整个夏夜,同时的还有那响亮的蛙声,似是在预兆着丰年的到来。有诗作曰“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虽然时节未至丰收季节,却也有了那么一点丰收的预兆。

    这对所有的农人来说都是无比令人喜悦的,丰年意味着今年的收成就算是刨除了税收等,也能令全家吃饱,甚至可能还有多的可以给家中妻老子女添几件新衣哩。

    月色姣姣,照我庭院

    透过了木质的窗棂,月光直洒向屋内床头。屋内简易未有什么大的摆件家具,唯有一大一小两张床相并而放,余着便只有一张大木桌,几条简制木椅,及上摆放着水壶,粗陶的大碗还有些零零散散的物件,虽然简单,但是看上去却也完整。由此可见这家人的生活水准并不高,这在生产力低下的时代是下层人民的最真实写照。

    甚至于就像是这样的简易房间都不是人人都能拥有,相比较起来,茅屋破败,锅碗破损的比比皆是。这房内的一家人倒也能称得上是半个富农。

    屋内喊声起伏,正和了外边蝉鸣及蛙歌,仿佛在演奏一支交响乐曲。顺着月光望去,那小床上所熟睡着的小身影正是小石头,他的小嘴微张,胸膛肉眼可见的起伏,可能是白日里边玩的有些累了,一沾枕头便熟睡了过去,且看他那样子,睡得是极香的。

    石头的嘴角垂着一丝涎,月光偏照下显得亮晶晶的,似是那蜘蛛吐丝,让人想要抓住这一抹垂下来的丝线爬进他的梦里看看他究竟是做了什么美梦。

    边上的大床上,两个倍大于石头的身影相促而躺,脚脚相抵,正是石头的父母。

    此时约是戌时刚过,亥时刚始;两人并未睡着,反是躺着说些家长里短的话,为了不吵醒熟睡的石头,两人说话极轻。

    陈氏睡得靠里,正挨着石头的床,手中捏着一把蒲扇,时不时扑棱两下,驱赶嗡嗡飞旋鸣叫的蚊子,不让它们扰了自己孩子的清梦。

    “当家的,石头而今也有五岁了,总不能使他一直就这么放着牛玩着吧!”陈氏眉头微皱,语气中有些犹豫,似是考虑的极多,说话也断断续续的。

    男人听了摆下自己的手,眼睛盯着窗棂一言不发,他自然是听出了陈氏言语中所隐藏的含义。

    陈氏所言,就是想跟他商量着让石头去求学读书。上河村内正好有一老秀才,于村东边办了个私塾,定期教授刚入学儿童,这也是附件几个村中唯一的为儿童启蒙之地。

    可是在这个年代,一个读书人所需要的供养成本是极高的。在一定程度上,读书人就意味着脱产者,脱离了原本的家庭生产责任却又要挂靠在这家庭中如囊虫一般不断的吸血。

    最初始的投入成本包括却不仅限于,需交给村中老秀才的束脩,所需要缴纳的笔墨钱,还有买书求书的一些个支出。

    每每一项都意味着这个人不多的家庭需要挤出数月的口粮来换成铜钱以纳之,石头一家虽然凭借着男人多年的辛劳,攒的了个能落脚的地方,也有了一点的家业。

    但是这对于需要长久支出的读书一途来说只能算是九牛一毛。

    男人并不是不想让孩子读书学习,实在是家庭条件无法达到,虽说他家也勉强算是村中中上水准,但也仅仅是如此罢了。

    自家节省点靠着努力,不遇上大灾大难的自然可以衣食无忧,就此终老,可是有了孩子就截然不同了。

    谈到这孩子的求学问题,男人依稀回忆起一个叫做赵家村的地方,心间充斥着些难以言喻的思绪。

    赵家村,那似是他曾的家乡,亦是他家所在的地方,可是如今却已经难寻其踪了,甚至于最后存在于脑海当中的印象都在逐渐的淡去。

    古人的乡土情怀是如今的人所难以想象的。只有直接有赖于泥土的生活才会像植物一般的在一个地方生下,这些生了根在一个小地方的人才能在悠长的时间中从容地去摸熟每一个人的生活,像母亲对于她的儿女一般。

    所有的炎黄子孙都有一个乡土情结,那对故乡的眷恋是长在心底的,不能自拔。常常牵绊,常常回顾,是总想粘着家乡的一片泥土的,是时常恍若能闻见泥土芬芳似的。远在外乡的游子常常梦魂归故里,古有“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旅馆寒灯独不眠,故乡今夜思千里”等抒发乡愁的千古名句。

    唯有生养了自己的地方,自己的根所在的地方才能叫做家乡。若是飘零在外,就如无根浮萍,总被雨打风吹去。

    不管是文人雅士,皇帝大臣,还是乡间农人,在这一点上大多都是相同的。

    “小彘可是我们家里希望哩,我老头子拍板了,就送他去读书,我老头子还干得动活!”一个略显沧桑的男人声音突的浮起在他耳畔,这是多么熟悉又多么陌生的声音,让他不禁眼中泛起波澜。

    这声音似乎是打了一个开头,随后紧接的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是哩,俺们家也就小彘这脑瓜子活,俺还惦记着以后小彘这考大官了,咱也能享福是不!”

    声中含笑,温柔阳光的仿佛那春风拂杨柳。

    “大哥.....”男人喃喃自语着,眼中的波澜愈盛。

    “哈哈哈哈哈,大哥说的是哩!”又一个年轻的男声

    “二哥....”终忍不住一滴晶莹顺着男人脸庞滑下,随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当家的?”陈氏听见男人那微弱似呓语的声音,终忍不住停下手中扇着的蒲扇,转头看向她的丈夫。

    当她看到他脸上还未淡去的泪珠,一时有些慌了神,自两人成婚以来,便没有见过男人有如此状态过,一时她心中忐忑,不知究竟是怎的了,也是真的担心男人。

    “当家的?”见男人久久没有回复,陈氏伸出手推了一下男人。

    男人一瞬间也晃过了神。

    眼睛顺着月光望向石头,随后仿佛是心中下定了决心,眼睛如鹰般锐利起来。

    他读过书,所以他知道,若是让石头去求学读书,那么他们夫妇所要面临的是难以想象的困难,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可能连自己辛苦赞下的几亩田地都得发卖。

    但是想到家中父老兄长对自己的期望跟供养,想到自己因为天灾因为人祸没能达成父兄的期望,对不起父兄的努力,让他心中犹如刀缴。他看向石头仿佛看到了从前的他,若是再来一次,他定会拒绝父兄送他读书的决议。

    孩子即将长大,为人父母,虽然只是一农户出身,却也想着让自家孩子出人头地。只是农人也知,要让自家孩子成才必须得读书才行,这在那个时代是所有人的共识。或者说不管是什么时候,读书成才都是大家的共识。尤其是对于底层的下层的人民来说,离他们最近的跨越阶级的道路就是读书。

    男人反复念叨着自己的名字,父兄送他去求学的时候发卖了家中一头羊,请那大樟县中一老秀才专为他取的名字。

    “赵景”

    “赵景?”

    “赵景!”

    男人一遍遍的重复,语气愈来愈重,表情也愈来愈严肃。

    《诗经·小雅·甫田之什·车舝》有云:“高山行止,景行行止”是为赞颂品行才学像高山一样,要人仰视,而让他的举止作为行为准则。

    二十年前赵家集一家之力送男人去求学,男人倒是也对得起他这花大价钱求来的名字也对的起家中父兄的期望,求学两年在学舍中一直名列前茅,被夫子所看重,后来更是免了他的束脩收了他做弟子。

    赵景就凭着他聪明的脑袋以及那为了对得起父兄而做出的悬梁刺股的努力,让他短时间内就在大樟县内有了一点小名气,被人称作是神童,前景一片大好。

    正在一切都蒸蒸日上的时候,谁料赶上了那数十年难遇的大旱,让一切都成了梦幻泡影。

    大旱持续两年许,却是活脱脱一副人间浩劫,三州土地数千里境内如炼狱。

    饥民充塞道途,沿门乞食,扶老携幼,气命如丝,菜色雷腹,行步倾倒,一村一保之间,儿号妇哭,所不忍闻。

    沿途乞讨的居民塞满了整个道路,全家出门逃荒。每个人都面如菜色气若游丝,走着走着便有人不断倒下。人们痛苦地哭号之声充斥着耳间,不忍听闻。饥荒饿殍无人处理导致瘟疫随之而来。

    大臣上书的奏折中如此描写:“父卖其子,夫鬻其妻,哭声震野,有不忍闻。”

    “饿莩满野,行数十里不闻人声。”很多地方人都已经死绝了。数十里都见不到一个活人,这可是人员密集富庶的三州之地。

    可以预见的,在这场巨大灾难中,一家人被灾民所裹挟,不知走了几千里路。最后一家人都被冲散,唯有赵父最终护着赵景到了上河村。此时已经是下了几场的雨,也有了一些粮食从神京运来,故而缓解了许多。也因此,这群难民至今才会主动说自行处置,建立上河村。

    可能是因为这个饥荒的缘故,活下来的人都不知道造了多少孽,被迫的自愿的食了人羊的,有些难以面对最终郁郁而去,有些变得疯疯癫癫不似常人。赵景从一个人人称颂的天才沦落至此,自然心中波荡,最终提不起神来再去读书。所幸的是赵景当时年岁不大,十岁出头的年纪,很多东西被父兄所保护好了并不知情。

    只是可怜了赵父,最后见安顿好了赵景,郁郁而去。

    自此赵景就在这上河村扎下了根来。一直拼命的干活屯粮,也不去想什么读书甚的。直到十来年过去了,见他一直未成婚,人又老实能干,村中有一户人家将女儿许了他,也就是石头的母亲,陈芳。

    陈芳那时正青春,又不曾经历过灾荒,故而性子直率泼辣,却心肠极好。再加其相貌不差,村里的小伙子追求者如过河之鲤。故而那时陈芳心中自带有一股子心气,看不上村中农汉就也一直未曾嫁出去。见父母着急将她许了人,自然是不乐意了。

    可当她见了赵景,年岁虽然将他拉长,农活虽然将他磨砺了一番,可是他那读过书的经历再加灾荒的历练,父兄离去的悲哀,配上那天生就俊朗的五官,自有一番别于普通农汉的气势。陈芳见了自然欢喜,倒也不反对了。

    再后来,两人成婚经了几年的时间,有了石头。

    赵景也因为陈芳的活泼再加子嗣的延续慢慢的好转了些,不再如当初那般天天以农活麻痹。身上那股子气更足,有别于一般的农家汉子。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赵景心中也思虑好了,只见他慎重的坐起,拉过陈芳的手,放在膝上,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就送他去读书!可好?”有求问的转调却浑然不是求问的语气,反之满是坚定。

    他想到了父兄对他的期望,送孩子读书,不是他一人的决定。是他那个分支的赵氏一族的共同决定。当初父兄举全家之力送他读书,就是为了让赵氏可以出人头地,可以无愧于祖宗天地,如今父兄皆无处寻了,自然他要将这份赵氏的期望一直延续下去。

    赵景紧紧拉着陈氏的手,眼光却飘向了小床上的石头,他还睡得正香,似乎冥冥之中有一种感应,扑棱了一下,小脑袋晃了一晃仿佛是在点头。

    赵景收回目光,眼中满是复杂回看向陈氏,那神色中有坚定,有愧疚,有迷茫,但是更多的是一个父亲的坚毅。

    陈氏见赵景模样,笑了,无言,点了点头,又将他拉回床上。

    “赶紧睡吧。”

    陈氏温柔的声音传入赵景耳中

    赵景将陈氏拥入怀中

    眼睛正好对向小石头

    “呼!”

    “呼呼!”

    此时,小石头还在熟睡中,却不知道他的命运已经朝着一个未曾想过的方向偏移。

    “我能遇你,方知,苍天何幸于我,”

    赵景似呓语般说道

    陈氏已熟睡,却似乎有感,嘴角泛起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