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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清晨的上书房,太师破天荒对着众学子的面,询问一个叫严子恕的人,终于,他在上书房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我。

    太师一脸茫然,一遍又一遍审视着我,好像今天才认识我一样。

    他苍老的声音说道:“你就是严子恕吗?”

    我起身行礼,“是学生。”

    他苍老声音压的更低了:“上次策论,你是不是在睡觉。”

    我一时间紧张起来,目光瞥向赵廷之,他没在看我,一个人无精打采的坐着。我没能看懂太师的用意,惶惑寻思如何回答。

    卢怀方赶忙替我回道:“严子恕前几日身子不适,所以上课犯困,学生先前和老师说过他。”

    太师不满意卢怀方替我说话,又问了我一遍:“上次策论睡觉的是你吧。”

    我点头,尽量不让自己和太师对视。

    太师继续说:“听说你在宴席上曾与学子辨过礼?”

    我赶忙摇头说道:“学生才疏学浅,不过无稽之谈。”对于礼记,我根本谈不上有造诣。在太师面前炫耀,简直就是班门弄斧。

    太师满意点头,当众人的面夸道:“子恕有才气,有分寸,可是对治学过于怠慢,为师为你提一句座右铭,你看可好。”

    “学生请赐教。”

    “敦品励学。”

    我恭敬回答:“学生受教了。”

    “仅仅是受教还不够。”太师的声音回荡在上书房,远比海浪还澎湃。

    他回到堂桌,对我说:“来,你上前来。”

    太师阴晴不定的态度,反复崩紧了我神经,连同我宕机的大脑,竟茫然失措。

    他招呼其他学子坐好,苍老的介绍:“策论,唯国事,陈其利弊,以天下为本。”

    又转头问我:“朝堂政论,你了解多少?”

    “略有耳闻。”这不是假话,上次锦玲公主看的就是朝堂政论,我当时在场看了半天。

    “对于农事,说说你的看法。”

    作为江南世族,自幼不学农事,族人都以务农从商为耻,族里坊间都有流传:严氏族人,没有一个不是显赫大官的。事实上,到现在也确实如此。江南大官全是严氏族人。

    我摇头作答:“学生愚笨,不知。”

    人群又一次躁动起来,学院当中有相当一部分与赵廷之关系好的学子,他们都巴不得我出丑,虽然赵廷之还在无精打采,没有要落井下石的意思,但是赵廷之的拥趸,全难掩激动情绪,就差大声议论出来。

    不少才学满溢的学子也开始跃跃欲试,想抢着回答这种送分题。

    太师没有理会其他人,明锐的眼光平静的看着我,像等待老人归航的灯塔,在等一个没有归途的答案。

    他平缓的说道:“慢慢想,不着急。”

    顿一会又慢悠悠的说道:“子恕,我看你干什么事都不上心,为师时常看不出你是真不懂,还是舍不得说。”

    像山雨的前奏,夹着小雨,格外凌冽。卢怀方和李贺袁都不认为我懂政论,我在京都没有人脉,不可能有朝堂的第一手资料,而赵廷之拥趸也同样认为,肆意的嚷嚷,结果已经很显然了。

    我恭敬说道:“农事,天下的根本,民生的依仗。而农业耕种也并非简单的事,田亩不能年年耕种,因田地肥力有限,耕种一年要修耕一年。可西北战事频频,转运使肆意加大农民赋税,西北多地州牧甚至为了增加赋税取消休耕的政策,短期来看,增加了田税,长期来看,土地产量非但不再不增产反倒减产,无异于会加大农民负担。

    而江南的赋税也积弊已久,江南每年都要按产量比例收取田税,可是具体实施时,都是按前几年比例收取固定田税,甚至十年间只取第一年产量比例,丰收之年,不增加,歉收之年,不减少,凡遭大灾,民不聊生。农事,关于国本,需关乎实际,应留心民意。”

    太师听完,格外满意。学子心头也都回荡着我的几句话,诚恳而逼真,仿佛有一种伟大的语言魅力,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太师同意的点头,挥手让我回到位置。

    对着众学子深情说道:“心系百姓疾苦,敢为生民立命,你们都该学学子恕,你们终将为官做事,不要忘记子恕说的话,农事要从实际出发。”

    学院其他学子没人再敢回答农事了,我的回答超越了象牙塔内美好理想和空话,他们此刻终于明白,我并不简单,不露锋芒,韬光养晦。一露锋芒,语惊四座。

    卢怀方没有之前的从容,感叹:“严兄,你真是惊才绝伦。”

    我摇了摇头,说道:“卢兄,你不懂。”

    我沙哑的像讲一段往事:“我说的江南之事,其实都是家父当年在江南为官时积累的弊病,家父不顾民生疾苦,以丰收之年的重税收取赋税,落得个四处贬谪,不得民心。

    至于西北之事,我无意间看到西北州牧陈表奏章,他说取消休耕后赋税得以收齐,我觉得终究是饮鸩止渴,抒发农事,我不过陈述事实而已。”

    卢怀方也识趣的没再多问。心里却肃然起敬。

    一会功夫,太师突然盯着我不悦起来,呵到:“璞玉,也必须雕刻才成大器。”

    寒怆的眼光冰凉落在我身上:“子恕,你在干嘛呢?敦品励学,不要忘了教诲,为师会随时向你发问策论。”

    我赶紧收住了话匣,目不斜视,没敢出声。

    卢怀方暗自吃惊,他没见过太师对哪一个学子如此重视,对于皇子,太师都是尊敬,可是对于严子恕,却无比重视,子恕的才华,不言而喻。

    太师以厚实的学识,讲诉为官之道和做人之道,他明白,眼前的学子,终将成为国之栋梁,他不断回头看我,想洞悉我的为官之道和做人之道,期待我日后的宏图和作为。可我,仅仅是个平庸之辈。

    等熬到课程结束,太师突然留住了我:“子恕,你先别走,我还有问题问你。”

    同时他也留下了赵廷之,让我瞬间感到不对劲,学院洋溢着燥热和不详的气氛。

    事情要比我想象更复杂多了,他呵退了其他留堂的学子。

    声音苍老又富有穿透力:“有问题可以到翰林院等我,其他不想走的,都到翰林院等我,我会一个一个找你们提问策论。”

    等到其他学子熙熙攘攘的离开,他把留堂的我俩一起叫上了前。

    犀利的眼光扫视了我良久,又看了赵廷之一眼。

    用慈祥的语气对赵廷之问道:“令尊最近可好?”

    我从未看过太师出现过这种和蔼可亲的语气,心里忐忑不定。

    赵廷之回答:“家父身体无恙。”

    太师仿佛勾起了一段回忆,说道:“令尊赵彦,当年是我最得意的学生,他是出了名的刻苦努力,手不释卷,最后他也不负众望,果然处尊居显。”

    太师与赵廷之的父亲相识,为了赵廷之肯定会对我发难。

    太师收住了回忆,对赵廷之问道:“令尊,可有向你提过我。”

    “家父一直铭记老师的教诲,并以此教导我们。”

    太师突然严厉呵道:“那你还公然辨礼!为人要谦虚有礼,是我没教你还是令尊没教你!”

    这是我完全没想到的。

    他又转头对我严厉说:“这句话也是对你说的,对礼的造诣浅显也敢辩礼。”

    我俩都不敢吱声。

    太师混浊的目光,仿佛看的更远,在见证一段又一段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