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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来哪能是少年

    匆匆来此走一遭。

    他说,他记性不大好。也总爱留着胡子,粗犷的胡子,同关西大汉来了南方滞居未走一般。甚至不记得自己长相,只是偶尔向下会看到的虬髯让他明白自己不是什么长相清秀的人。他总是看到了,想起了,又忘记。他每天都觉得自己仿佛是忘记了什么事情,心里空落落,很慌张,很惶恐。他怀疑真实,又喜欢真实,为真实所感动。像是流落世间历经风霜万物的浪人,伸出满是伤痕的手,想要去触碰,但是快要触及又赶紧缩回手。

    首常喜欢自嘲,也很容易受人蛊惑,甚至受自己的蛊惑。

    刚来到这个被师傅称为江湖又每次提及都会止不住摇头的地方;那个诗人会在诗里歌颂,讴述快意恩仇,刀光剑影的地方。他总是在书里看到。他喜欢看书,他相信书里的世界也可以是真实,就像他对于真实的感受,他只会为真实感动,愤懑,忧忡和快乐。他在山里的时候,常在书里看到江湖这两个字,仿佛对他有种奇怪的吸引力,又或许是那种叫做好奇的东西在作祟。可真到了这里,他开始怀疑了。怀疑真实,怀疑他憧憬的真实。见人便问,江湖怎么走。只每次来人都会答到,“江湖,呵,哪有什么江湖啊”或是“江湖?这就是江湖啊”。他更疑惑,这可不是

    书里那般,刀光剑影,恩怨情仇皆不隔夜的江湖。反而好像更与过去随师父去周游布施的村落有几分相似。有人挑担而来,卖力吆喝,足夫走贩,三教九流,却不见人负剑而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首常还是没有参懂。但是作为未涉世事的毛头小子,有些粗犷的毛头小子,又哪里能参懂这些呢。人们愿意相信这个长相凶悍的家伙,是个屠夫,是个恶霸鱼肉乡里。也愿意相信这样长相可怖的家伙是个提刀走马的镖师,作奸犯科落草的响马。甚至首常也会这样想,所以他觉得江湖适合他,适合他这样的凶悍家伙。

    作为一个长相凶悍的家伙,负着行囊站在这官道路口上,毛掸子一般的浮尘斜插在包裹里,像一柄有着粗大剑穗的细剑,身着灰青细麻道袍,这道袍也好像是个强盗冲进观里胡乱抢走的一般,看起来让人不自在。像小孩子偷穿大人的衣裳,他就像是杀猪大汉穿了贵家公子的华贵服饰。道袍虽也算不上是什么贵家公子的华贵服饰,却也很体面。与他这看起来让人觉得他本应该提一口大刀,折半边袖子漏出整个臂膀的形象不符。

    从没对谁提起,他也想家。这个形貌极度不相匹配的家伙,站在这官道旁,竟也万千情绪涌上心头。想起那近十年未曾谋面的家人,也有些说不出言不明的感受。惆怅中带着那一丝期切,盼望中又是满心惶恐。

    道边不似书中那般,有一行行垂柳,这说是官道,倒还可以说不过是自漫地丛草硬生生被路过的行人踏出来的窄路。曲曲折折,蜿蜒进了山间。两边杂草没膝,偶尔有一株或是被风带到的松子长起来的小苗,向阳逸立。也许是年久稀有人行,又或许干脆是这世道动乱,这里的人都逃难出了去,依稀可行人的官道中央也渐生了新草。首常绾过细麻道袍大袖,露出小麦色小臂,自背后行囊抽下观里唯一带下傍身的浮尘,做大刀用。谁也不知这丛草间可有毒物,这方圆只闻鸟啼虫鸣,并无人迹。幽谷绝响对于内心敏感的人而言,是一种莫大的折磨,心猿意马涌上心头。首常在观里闲置惯了,今动起手来,感到劳累非凡。不禁想到若有书中江湖大侠之本事,一剑若能搬山填海,能落下个功名伟业也说不定,再不济也能得个逍遥与清闲。

    路边有石头堆砌成的用来给路过的行人、背背篓负重物的农夫或者挑担卖货的货郎歇脚的石台。随着人烟的渐渐稀疏,石头缝里也生满了那些苔藓与不知名的杂草。首常坐在石台上,这里夹在两面山中间,前后通透,太阳只有正午时分能够照到,其余时间皆是被影子覆盖。

    普通,这就是一个普通到极致的一个小地方。首常在此度过了十来年的地方。

    世界很大,人力有穷时,命亦有穷时。乡里前些日子走了老人,按乡里的习俗但凡家里还有劳力的,都得回家置办逝者身后诸事。毕竟谁都有百年之时,若将来这种时候都没有乡邻帮着操办,那名声也不好听。首常如今也得接过家中当家这个重担了,虽说此次归家主要也是为了此事。但为的还是推脱这个担子,毕竟这素衣大褂加身不染纤尘,这等担子是担不上了。

    河泽若小难潜龙,自跟了师傅见了这些年的世面过后,这生他养他的地方已经容不下他了,或者说,是首常没办法接受在这里碌碌一生。就像父辈那样,几代人将脸埋进地里,也没能种出富贵的花来。虽说祖上也曾经小有荣光,显赫一方,但那都已成过去式了。否则哪有大户人家愿意将家里头的宝贝疙瘩往看不清未来的破山庙送呢。活下去就已经是一种奢望了。

    若是早生个百十年,怎么说也得是个腰佩白玉,身着红锦皂罗衣的少爷。奈何天不遂人愿,正直家道中落,狼烟四起。一家子守不住这祖宗基业,尽数作泥烟了。父母想着趁着这过路游方的道士对着少年首常青睐有加,便送了去做个云游四海的小道士,也能有所见识,免受这乱世红尘之苦,讨得碗饭吃。

    乱局未有持续多久便草草收场,又正直乡里老人离世这个习俗,就想着将首常唤回家来。

    可少年离乡,归来哪能是少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