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玩笑 3. 石猴假佛·下（Macaque fake Buddha）
“恁看那清空碧朗，闪灵光，
瑞蔼蔼祥云散奇香。
还有那乘鸾跨鹤随意翱翔。
有一个多多个霞佩云裳，
一处处金碧辉煌，
凌参造化好景象……”
随着台上念白声歇，台中身披金盔金甲的猴王“呀呀呀”唱和几声，那挑染的京剧花脸舞着花棒，耍的令人应接不暇：“好叫我心驰意往，上云乡！”
场中哄闹一片，清婵跟着观众们鼓起掌来。
金公蹲在板凳正看得入神，方丈选的茶园角落单独一桌，视线确是差些可却有远离喧嚣的清静。
桌上摆着未动的糕点，自那日讲禅被争着表现的子弟们引经据典质疑，院里就渐渐传开留言碎语，最后形成一种共识：
老猴是个假佛。
方丈听到后大发雷霆，正好近日借着佛会一行四人来这茶园点了一出京戏给金公看，其实这么多年过去，能欣赏古戏曲的人也是少之又少了，那场内百十号人都是方丈请来山下的十里八乡作作样子的。
“……左右，快快回府，开书库，打书箱，查书目，翻书囊，找一找这象牙饭桶，出在哪一部，哪一页。嘿嘿，象牙饭桶！哎呀，象牙饭桶！惭愧，惭愧，惭愧呀！哦哦……”台上戏子们演的卖力极了。
恰念到这一出，金公眨眨眼：“不觉与这寺中迂学相似？”
住持听他讲话一惊，连忙赔笑到：“还望我佛指正…”
金公怪笑两声：“日日诵佛为人听，图一世果报，与商贾何异？好行善施，口中念的却是修己，求个功德圆满…嘿…”
行空不乐意了，这次随着方丈出门他一路没少怄气，哼了一声撇撇嘴很是不忿。
“阿弥陀佛…”方丈并未辩解什么，看看院落茶树：“时时勤拂拭，莫使染尘埃，我佛真言，老朽记下了。”
此后无话。
老猴住在西院三天了，每日也不念经打坐，也不焚香拜佛，就窝在清婵与清颜屋里，有时一睡便是一整天。
清颜身子弱，平时也甚少出门，总爱绣些花样，或是抄些杂书来看。
“金公爷爷我这里看不懂…”清颜对老猴态度很好，每日给他摘些桃儿吃，老猴问过家世后对她和清婵都添了几分亲近。
“看看昂…这修丹，书里所言落了下乘…”金公半睁着眼，清婵昨日给他梳洗后还真颇有几分难得的神采，看得两个小女娃给他发顶扎了好几种模样，他也未阻止，只是乐呵呵笑。
看着寺院内门丹卷的金公疲惫地放下书：“清颜女娃，你这修丹是为了治身子？”他换了身僧服神态迷迷瞪瞪感觉又快要睡着了。
清颜摇摇头，不施粉黛的小脸却有一分病态的美感，就好似秋景飞花，弱柳扶风：“爹爹床榻抱恙许久，想熬些丹汤...只是我实在天资愚钝…”说着竟哭了起来。
金公抚着她的头：“既是为人，便是善行，孝心难得，这样吧…”他扯下清颜抹着眼泪的手，正要说些什么，可还未说话门口却传来一声怒叱：“老猴，出来看我几招本事如何？”原来是行空。
“你怎能这样称呼金公！？”清婵喘着气跟来，像才把行空追上：“快些给金公道歉！”
屋门口行空梗着脖子：“我这一身乃是孙大圣的本事，怎样，老猴你敢看看吗？”
清颜看得他小大人的样子笑了，想去阻拦却被金公制止了：“场中耍个两下。”
听见这话，那小伙子几步跑到院中大喝一声，引来西院孩子们探头。
秋风习习，行空一声“看好了！”接着脚尖勾起那场中备好的长棍舞了起来，看动作与那日京戏表演的颇有些相似。
院子里落叶扫了个干净，可随着一招一式还是有飞灰扬起，别看小家伙有板有眼估计狠下了一番苦功。
“佛门有幸啊…”声音从西院门外传来，慧闲师叔不知看了几时，边说着边走到金公身边：“真佛，方丈请您去茶间一叙，您几日未活动了。”
老猴没理他。
清婵看得清楚，金公的眸子神采奕奕，盯着不过残砖碎瓦的小场子里翻飞的身影出神。
“这…”慧闲挠挠头，却想起住持几年前无意提到的一番话，莫非…
表演结束了。
行空大汗淋漓，跑到比他高了几头的金公面前：“怎么样老猴，我这一身本事打得过那黑熊精吗？”
金公笑了，笑得很开心，他摸着行空的头，什么也没说。
……
日子寻常无比，甚至金公何时离开也无人晓得。
假佛又有谁在乎呢？
住持圆寂，慧闲从首座作了新的住持，上香的人越来越少，后来佛院归了体制，情况有了些许好转，再后来慧闲坐化，又是熟悉的轮回。
“母亲，咱们来这里作什么呀？”小女孩拿着折扇把玩着，惊为天人的容貌让一众游览者们赞叹不已，可当他们看到孩子母亲时更是不知说什么好。
幸而母女熟络的直走到后院去了，这里的管事也并未阻拦。
“清颜！”一道苍老激动的男声自后间传来，住持握着沉甸甸的锡杖快步走来：“你怎么还不老啊！”虽是抱怨的语气可任谁也能感到那是为她高兴。
“金公让我来取之前留下的讲禅录，他说那些秽语入不得佛门。”清颜看着垂暮怕是有花甲之年的行空有些感慨。
微风拂过，又是熟悉的季节，残叶盖住她那双古旧过时的菱荷鞋尖，依恋着再也不动。
“好吧，清婵前些日子也来过，还问你来着。”行空说话也再无那些繁文缛节，想着几日前门人说清婵过世的消息他伤感不已，却在清颜这撒了谎。
“我知道的。”清颜恬淡的笑着，牵着孩子嫩嫩的小手：“叫爷爷吧。”
……
“金公爷爷，我按约定找你来了！”老妪在山路间磕磕绊绊，清颜跟她说当初就是在这里找到真佛爷爷的。
这里是陵川地界，早年的荒山早已变得面目全非。
“嚷嚷什么！此地收银两放行！”一个穿着强盗衣裳的老汉吐着唾沫星子不知何时立在路边，他两鬓斑白，手指着前一秒还未出现的截道木牌。
自己老眼昏花了吗？
她连连道歉，从怀里递出几张银票还想托老人问些山道怎么走，可走到近前看着那两轮金瞳她表情怪异，接着像小女孩似的竟哭闹起来。
“哈哈哈。”虽然被一眼认出，可玩笑得逞老汉优哉游哉的拄着腰，这里是半山间一处小路，零零散散几乎看不到几个游人：“玩也玩够了，随我走吧。”
清婵点点头，她感觉身体变得轻盈，累积多年摧残自己的病痛似乎都在远去，天空不再遥远，地面也不再坚实。
遥远地，她看到天边划来两道流星，那是一大一小两颗流光四溢的仙丹，环绕着她转了一圈直向云中飞去。
“清颜！等等我！”她笑着大喊一声，呼吸间已悄然走远。
“回簪转黛喜猜防，粉署裁诗助酒狂。
若遇仙丹偕羽化，但随萧史亦何伤。
玉树琼筵映彩霞，澄虚楼阁似仙家。
只缘存想归兰室，不向春风看夜花。”
那里早就立着一尊笑面弥勒，那老汉哼着诗走到近前，弥勒手中三颗仙丹落入一瓷器小瓶之中：“最后两个清辈顽儿也到了，驻颜丹还化丹气凝新子，不易。”
“此番红尘也算了了它们心愿。”老汉褪去一身俗尘，他此番任务已了，不再有所留恋。
“木母说你愿替他等五百年实属不易，将此三丹赠你。”弥勒把瓶子递来。
“那呆子，仙子给的自去守着，若不是师傅相劝，我才不帮呢。”石猴愠怒。
“无情生有情，偷跑一遭也未尝是坏事…”弥勒拍着猴子肩膀：“你又何尝不是无情之物幻化，说是被欺，实是心中好奇吧？”
猴子被戳中心事摆摆手：“行了行了，若无他事我便走了。”正欲飞去却被那弥勒抓住：“还有一出无情戏，想看便随我走一遭吧。”
……
看毕一合悲欢，似那九九章回也诉不尽的离苦。
“这一出儿女情长应让呆子来瞧…”道人挥了挥身上落满的积雪，他没看出个所以然来，表情有些不耐。
说着两人走上舡头，一僧一道，望着雪地里倒身叩拜的红袍男子，那渺渺真人道：“俗缘已了，还不快走！”言罢不由分说架起便走。
“那尘渺嘱托你四句别忘记了。”茫茫大士叮咛一句。
“记得记得。”渺渺道士笑着开口：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游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瑞蔼蔼祥云散奇香。
还有那乘鸾跨鹤随意翱翔。
有一个多多个霞佩云裳，
一处处金碧辉煌，
凌参造化好景象……”
随着台上念白声歇，台中身披金盔金甲的猴王“呀呀呀”唱和几声，那挑染的京剧花脸舞着花棒，耍的令人应接不暇：“好叫我心驰意往，上云乡！”
场中哄闹一片，清婵跟着观众们鼓起掌来。
金公蹲在板凳正看得入神，方丈选的茶园角落单独一桌，视线确是差些可却有远离喧嚣的清静。
桌上摆着未动的糕点，自那日讲禅被争着表现的子弟们引经据典质疑，院里就渐渐传开留言碎语，最后形成一种共识：
老猴是个假佛。
方丈听到后大发雷霆，正好近日借着佛会一行四人来这茶园点了一出京戏给金公看，其实这么多年过去，能欣赏古戏曲的人也是少之又少了，那场内百十号人都是方丈请来山下的十里八乡作作样子的。
“……左右，快快回府，开书库，打书箱，查书目，翻书囊，找一找这象牙饭桶，出在哪一部，哪一页。嘿嘿，象牙饭桶！哎呀，象牙饭桶！惭愧，惭愧，惭愧呀！哦哦……”台上戏子们演的卖力极了。
恰念到这一出，金公眨眨眼：“不觉与这寺中迂学相似？”
住持听他讲话一惊，连忙赔笑到：“还望我佛指正…”
金公怪笑两声：“日日诵佛为人听，图一世果报，与商贾何异？好行善施，口中念的却是修己，求个功德圆满…嘿…”
行空不乐意了，这次随着方丈出门他一路没少怄气，哼了一声撇撇嘴很是不忿。
“阿弥陀佛…”方丈并未辩解什么，看看院落茶树：“时时勤拂拭，莫使染尘埃，我佛真言，老朽记下了。”
此后无话。
老猴住在西院三天了，每日也不念经打坐，也不焚香拜佛，就窝在清婵与清颜屋里，有时一睡便是一整天。
清颜身子弱，平时也甚少出门，总爱绣些花样，或是抄些杂书来看。
“金公爷爷我这里看不懂…”清颜对老猴态度很好，每日给他摘些桃儿吃，老猴问过家世后对她和清婵都添了几分亲近。
“看看昂…这修丹，书里所言落了下乘…”金公半睁着眼，清婵昨日给他梳洗后还真颇有几分难得的神采，看得两个小女娃给他发顶扎了好几种模样，他也未阻止，只是乐呵呵笑。
看着寺院内门丹卷的金公疲惫地放下书：“清颜女娃，你这修丹是为了治身子？”他换了身僧服神态迷迷瞪瞪感觉又快要睡着了。
清颜摇摇头，不施粉黛的小脸却有一分病态的美感，就好似秋景飞花，弱柳扶风：“爹爹床榻抱恙许久，想熬些丹汤...只是我实在天资愚钝…”说着竟哭了起来。
金公抚着她的头：“既是为人，便是善行，孝心难得，这样吧…”他扯下清颜抹着眼泪的手，正要说些什么，可还未说话门口却传来一声怒叱：“老猴，出来看我几招本事如何？”原来是行空。
“你怎能这样称呼金公！？”清婵喘着气跟来，像才把行空追上：“快些给金公道歉！”
屋门口行空梗着脖子：“我这一身乃是孙大圣的本事，怎样，老猴你敢看看吗？”
清颜看得他小大人的样子笑了，想去阻拦却被金公制止了：“场中耍个两下。”
听见这话，那小伙子几步跑到院中大喝一声，引来西院孩子们探头。
秋风习习，行空一声“看好了！”接着脚尖勾起那场中备好的长棍舞了起来，看动作与那日京戏表演的颇有些相似。
院子里落叶扫了个干净，可随着一招一式还是有飞灰扬起，别看小家伙有板有眼估计狠下了一番苦功。
“佛门有幸啊…”声音从西院门外传来，慧闲师叔不知看了几时，边说着边走到金公身边：“真佛，方丈请您去茶间一叙，您几日未活动了。”
老猴没理他。
清婵看得清楚，金公的眸子神采奕奕，盯着不过残砖碎瓦的小场子里翻飞的身影出神。
“这…”慧闲挠挠头，却想起住持几年前无意提到的一番话，莫非…
表演结束了。
行空大汗淋漓，跑到比他高了几头的金公面前：“怎么样老猴，我这一身本事打得过那黑熊精吗？”
金公笑了，笑得很开心，他摸着行空的头，什么也没说。
……
日子寻常无比，甚至金公何时离开也无人晓得。
假佛又有谁在乎呢？
住持圆寂，慧闲从首座作了新的住持，上香的人越来越少，后来佛院归了体制，情况有了些许好转，再后来慧闲坐化，又是熟悉的轮回。
“母亲，咱们来这里作什么呀？”小女孩拿着折扇把玩着，惊为天人的容貌让一众游览者们赞叹不已，可当他们看到孩子母亲时更是不知说什么好。
幸而母女熟络的直走到后院去了，这里的管事也并未阻拦。
“清颜！”一道苍老激动的男声自后间传来，住持握着沉甸甸的锡杖快步走来：“你怎么还不老啊！”虽是抱怨的语气可任谁也能感到那是为她高兴。
“金公让我来取之前留下的讲禅录，他说那些秽语入不得佛门。”清颜看着垂暮怕是有花甲之年的行空有些感慨。
微风拂过，又是熟悉的季节，残叶盖住她那双古旧过时的菱荷鞋尖，依恋着再也不动。
“好吧，清婵前些日子也来过，还问你来着。”行空说话也再无那些繁文缛节，想着几日前门人说清婵过世的消息他伤感不已，却在清颜这撒了谎。
“我知道的。”清颜恬淡的笑着，牵着孩子嫩嫩的小手：“叫爷爷吧。”
……
“金公爷爷，我按约定找你来了！”老妪在山路间磕磕绊绊，清颜跟她说当初就是在这里找到真佛爷爷的。
这里是陵川地界，早年的荒山早已变得面目全非。
“嚷嚷什么！此地收银两放行！”一个穿着强盗衣裳的老汉吐着唾沫星子不知何时立在路边，他两鬓斑白，手指着前一秒还未出现的截道木牌。
自己老眼昏花了吗？
她连连道歉，从怀里递出几张银票还想托老人问些山道怎么走，可走到近前看着那两轮金瞳她表情怪异，接着像小女孩似的竟哭闹起来。
“哈哈哈。”虽然被一眼认出，可玩笑得逞老汉优哉游哉的拄着腰，这里是半山间一处小路，零零散散几乎看不到几个游人：“玩也玩够了，随我走吧。”
清婵点点头，她感觉身体变得轻盈，累积多年摧残自己的病痛似乎都在远去，天空不再遥远，地面也不再坚实。
遥远地，她看到天边划来两道流星，那是一大一小两颗流光四溢的仙丹，环绕着她转了一圈直向云中飞去。
“清颜！等等我！”她笑着大喊一声，呼吸间已悄然走远。
“回簪转黛喜猜防，粉署裁诗助酒狂。
若遇仙丹偕羽化，但随萧史亦何伤。
玉树琼筵映彩霞，澄虚楼阁似仙家。
只缘存想归兰室，不向春风看夜花。”
那里早就立着一尊笑面弥勒，那老汉哼着诗走到近前，弥勒手中三颗仙丹落入一瓷器小瓶之中：“最后两个清辈顽儿也到了，驻颜丹还化丹气凝新子，不易。”
“此番红尘也算了了它们心愿。”老汉褪去一身俗尘，他此番任务已了，不再有所留恋。
“木母说你愿替他等五百年实属不易，将此三丹赠你。”弥勒把瓶子递来。
“那呆子，仙子给的自去守着，若不是师傅相劝，我才不帮呢。”石猴愠怒。
“无情生有情，偷跑一遭也未尝是坏事…”弥勒拍着猴子肩膀：“你又何尝不是无情之物幻化，说是被欺，实是心中好奇吧？”
猴子被戳中心事摆摆手：“行了行了，若无他事我便走了。”正欲飞去却被那弥勒抓住：“还有一出无情戏，想看便随我走一遭吧。”
……
看毕一合悲欢，似那九九章回也诉不尽的离苦。
“这一出儿女情长应让呆子来瞧…”道人挥了挥身上落满的积雪，他没看出个所以然来，表情有些不耐。
说着两人走上舡头，一僧一道，望着雪地里倒身叩拜的红袍男子，那渺渺真人道：“俗缘已了，还不快走！”言罢不由分说架起便走。
“那尘渺嘱托你四句别忘记了。”茫茫大士叮咛一句。
“记得记得。”渺渺道士笑着开口：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游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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