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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怀德酒楼

    北方边陲一座角楼之上,黏稠的液体缓缓流过石缝,滴落在城下碎坏的拒马上。

    一声、两声,嘶哑的马鸣从此隐没在长长的黑夜里。仿佛一场战争的尾声。

    说是战争,不如说是屠杀来的恰当。一众外族人持剑于尸山旁,用断袖擦拭着剑身上的血液,而为首那人一袭白衣,在黑暗中看不清面目,仿佛是在远眺着永朝的旷野。

    “师傅,该走了。汉人不是傻子,再往里追,怕是朝廷要坐不住了。”一人站在白衣身后恭敬道。

    那白衣横手猛摇一下剑身,剑啸如龙,直入匣中。

    “他往东南去了。”白衣自言自语道。

    一日千里,却也只伤了其右臂。而对方呢?从漠北晨阳升起处,取下了二十一位高手的头颅,其中包括三位玉胚境所谓求仙之人。

    耻辱、挑衅,白衣男子目色无常,不知在想些什么。

    随而一众趁着夜色又遁入了虚无之中。

    江南晋陵,怀德酒楼。

    “瞎子李,你又要开始胡说八道了,上次说元世祖在万安寺建了什么龙池来着......哦对了!六锁蓄龙池!我听着真瘆人,赶忙托熟人问了问?是不是有这么回事儿。”

    “我说:‘万安寺底下可真有这么个东西?’他回我说:‘这种小孩子的怪志你也能信?别说万安寺的和尚了,就连我都知道,打宋绍兴年起,这寺院儿就没修缮过,更别提什么蓄龙池了。”

    “龙?有神仙就够离谱的了,还奢望龙?’那朋友把我嬉笑一通,搞得我羞愤不得!”

    “哈哈哈......”前人刚说完,后头簇拥着灌酒的宾客跟着大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众人对面,一瞎了眼的老头儿皓首霜鬓,可以清晰地看见他内衬一件干干净净的布杉,外着却是破烂不堪的小袄,膝上横着一把南胡,手略有些颤,眉头一顶,大声向着众人说道:

    “您的怎么不信我?我瞎子李走江湖那么些年,到这儿落脚说些奇闻,放心!都是有底儿的!”

    “行了各位,李叔不过是我找来说说书给大伙儿长长精神的,何必较真呢?”

    在上楼厢房的许章走了出来,靠在了栏上,和善地说道。众人一听便不在刁难,互相笑了笑,只是酌满玉壶,又挨个儿躺在了香木椅凳上。

    许章与妻子王氏拿出了半辈子的积蓄,在运河之畔建了一座酒楼,不为了赚钱,只为了“与天下神交”,故怀德酒楼又被文人墨客与风情侠士所追捧,被称誉为“天下庐”。

    然而世事难料,在生下儿子后,王氏难产意外去世了,只剩下伤心欲绝的许章将怀里这毫无心思的小子含辛茹苦的拉扯大,一边经营着酒楼一边平平淡淡地过着日子。

    “李爷爷,世上真的有龙吗?”

    “那定是有的。”

    这时,柜台下边钻出了一个清瘦的身影,是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一双似是非是含情目,皮肤白晢剔透有如玉胚,略显稚嫩的小脸上满是疑惑。

    “我穿越到这儿已经有两年,却对这个世界不甚了解,只知道不同于千年后的历史,这里似乎能练武求仙,以文证圣。但实际怎么个操作法,他们也都是一知半解啊。”许昭有些心灰意冷。

    自从穿越到这永朝,他就对那些本已经耳熟能详的史实产生了怀疑。

    比如说,这世界根本没有明朝,按照时间顺序,唐宋元明,到了这儿,却成了唐宋元永!

    这具身体藏锋于书庐之内,正欲一展抱负的时候,却被他截胡了。这对于前世是中文系大学生的许昭来说,也算是机缘巧合,他不禁感慨:“这放到古代,我也算是进士了。”

    在这两年内,他也不忘恶补永朝现代史,那斑驳的书页上似乎对当今多元宇宙般的朝代变迁有所解释:“宋亡于徽宗。徽宗以笔墨养龙,终成大患。靖康二年,东京城破,龙气散逸天下,宋亡……此后文者可为圣,武者可成仙也。”

    老人细捋长须,意味深长地看向众人:“你们可知,道君皇帝以笔墨养龙的目的?”

    众人相觑,而许昭伸长了脖子,瞪大眼睛神情专注地盯着老人,而对方不语,轻轻抚琴,吊足了众人胃口。

    待酒客不耐烦了,瞎子李才不急不缓地把琴搁在了桌子上,清了清嗓子。

    正要开口,只听酒楼外传来一声清亮高亢的马鸣,将聚精会神的客人们都吓住了。俄顷,一马之声逐渐引起了万马齐嘶,有低昂轻语,有尖锐嘶鸣,许昭还听出来,前天晋陵县令刘伯乐送给父亲的那匹白义,也发了疯似的在马厩里长嘶。

    “掌柜的何在?”底下大门轰隆一声被撞开,上面的酒客全部围在了栏杆边上,向下一望,那门口立着一人一马。

    哦不,是头骡子。

    那骡子歪着半张嘴,用乌青的尾巴扇打着地上的尘灰,显得憨厚笨拙,但许昭一与那骡子对视,刹那间,只觉它倒不像个畜生,而是个活生生的人——正用鄙夷的眼光扫视着酒楼众人。

    “十散逍遥酿!不用温!”

    听见喊声的那一刻,许章原本春风般的面容凛然一骤。

    在众人无声震惊之中,为首那人牵着骡子,便直走进了酒楼里。

    等光线稍聚焦些,许昭才看清来人的面目——貌似个风流的美男子,却挂着一身粗布,脸上还沾了些血垢,那过大的袍子横批在身上,显得他更为的消瘦,只是从面容棱角处,许昭可以看出他的俊气,特别是额头处细细的一条红线,仿若是开了天眼,神圣而妖冶。

    “什么高街风…”许昭暗自吐槽。

    再定睛一看,那男人额上的红线却消失不见了,许昭揉了揉眼睛,那男子却将目光投向了许昭。

    男子将骡子的牵绳系在了桌脚上,从后身不知何处掏出了一把剑柄,朴拙的青藤皮身,而剑柄之上却没有剑身。

    “这位客官,马匹是不能带进店里的,这骡子自然也是。”

    许章慢慢悠悠地从楼上走了下来,轻摇小扇,不善地看向面前的男子。

    “这不是骡子,是我的好友。”男人径直坐下,翘了个二郎腿。

    此时许章也注意到男人额上那一抹红,楞神了片刻,接着装作若无其事地看向柜台说道:“黄二,给这位客官上五散逍遥酿。”

    “来嘞这位爷!”

    那手脚有些惰慢的黄二,常被人戏称为“黄侍郎”,不过今个儿掌柜的在眼前吩咐,那自然不能拂了脸面,两袖一拍,踮着脚便送酒送摆盘,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别号叫“黄寺人”呢。

    男子磕起了摆盘上的瓜子,一边斜眼偷瞄着呆愣着的许昭,也不知为何,许昭顿时身觉有些局促不安,他望了望父亲,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什么怪奇独特的客人都多多少少见过了,可把骡子牵到酒楼喝酒的,他还是第一个。

    这算是酒吧开卡座吗?

    “昭儿,已经丑时了,也歇息够了,该去林先生那里习诗词了。”一旁的许章突然转头看向自己的儿子,语气不变地说道。

    林先生是许章为儿子特地寻求的名师,据说是一个不世出的大才,在内地也没什么朋友,仅仅与许怀德交好。而此时林先生正隐居于西南静谧之地,专教许昭习些诗文。

    魂穿之后,许昭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想学。

    然而酒楼众熟客常常打趣起哄,要其登楼赋诗,大写醉八仙。

    许昭摇摇头,想大声告诉他们:老子跟这具身子原本的天才主人无关,自己不过是一个浑水摸鱼的社畜罢了。

    “诗词不过小道,没有必要去熟习。”男人突然开口看向许昭。

    众酒客不乐意了,这厮从进酒楼到现在,行为举止都与常人不同,也不知该说是超逸还是恶俗了。

    “信口开河,你怎么不来写一首?”

    “既是小道,那我也自然会些。”

    许章神色一冷,而男人置若罔闻,慢慢地起身,绕着众人吟道:“倚剑长歌行,白衣登凤台。”

    那人微微颤头,仿若醉醺醺地吟道:“谈与帝王笑,穷目皆青峦。”

    “以酒酹天月,碧洒长生海!”

    而男人缓缓别过头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许昭,仿佛将他全身都看得彻底。

    “怎么不作了?”旁人看着这酒客不作声,只是缓缓在酒桌上用手勾水写了什么东西。

    “够了!”许章突然怒道,并不看惊诧的众人和微笑的邋遢男人,只是冷眼看向自己的儿子:“子文,还不快去习诗词?”

    许昭向来没见过父亲发火,也是神情一愣,被吓了一挑,恭然弯腰对着父亲:“是!”

    但他望见了酒桌上的最后一联:我本无极者,虚复度尘埃。

    未出酒楼的朱门,那身后便传来刚才的邋遢男子懒洋洋的声音。

    “各位记住了,我乃酒仙是也!快哉快哉!”

    男人左右手各举起一樽,将酒杯相搏,各饮一口,然后畅怀大笑,举目无人。

    接着,便是一片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