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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清风明月

    方晴好是被鸭子嘎嘎嘎的声音吵醒的。

    她爬坐起来,发现自己身处一个茅草房里,躺在一张铺着草席的竹床上,身上还是昨天弄得灰扑扑的衣服,只不过粘上了几根羽毛。

    方晴好伸手摘掉衣服上的鸭毛,翻身下地,出了门便看见一个篱笆围成的小院,中间的木桌上摆着几个锅碗,鸭先知正在忙忙碌碌地做饭。见她醒了,十分热切地招呼:“快坐下,洗手吃饭了!”

    方晴好看见旁边的水池,还真过去洗了手,顺便洗了脸,再用手蘸了水擦了擦衣服上的灰。

    在竹椅上慢慢坐好,鸭先知端上一大盆饭:“锵锵锵,本先知亲手做的可口鸭蛋黄粱饭,来给你盛一碗。”

    鸭先知见这孩子真是饿坏了,右手握着两根筷子往嘴里扒饭,像是怕谁不让她吃一样,腮帮子里先塞满了饭再嚼,要是不说没人知道她是有钱人家的小姐。

    “慢点吃,喝点水。”鸭先知笑道,“没人跟你抢。”

    鸭先知笑眯眯地看着她大口吃饭,忽然见这孩子吃着吃着大滴的眼泪下来了,他慌忙问:“怎么了?我的饭有那么难吃吗?”

    方晴好摇摇头,父母惨死的样子深深地烙在她幼小的心里,还有弟弟,她弄丢了自己唯一的亲人,她清醒的时候总是会想到这些。

    过了一会,她问:“先知,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哈哈,机缘巧合,纯属是我们有缘呐!”鸭先知意味不明地笑道。

    其实在方府的时候,鸭先知就偷偷来找方家姐弟玩,只是瞒着方淮罢了。鸭先知腹诽道:你爹生怕我把你们拐走,看见方圆百里的鸭子都大惊失色。

    方晴好又说这鸭蛋黄粱饭好吃,鸭先知沾沾自喜。

    吃完了饭,鸭先知小心翼翼地说:“那个,痕儿啊,现在你也没地方可投奔,按理说我该送你去外祖家的,但现在恐怕也不能接纳你了。”

    梁家听说朝廷砍光了方家的树,连方府都封起来了,吓得急忙和梁世静断了关系,生怕牵连到自己,引祸上身。

    方晴好想了想说:“我也不太喜欢那里。”她隐隐约约觉得除了外祖母,那里的人都不喜欢她。

    鸭先知咳了声:“咳咳,我这里也不适合孩子住,所以,那个……”

    这时围篱外门响了,一袭穹灰色道袍衣袂翩翩地出现在他们眼前,来人年纪三四十左右,衣料看上去浆洗得掉色,身姿却如山间冷冷清水,行动间似山松凌空。

    鸭先知显然和这个男人很熟,松了一口气:“老方你可终于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

    方证不置可否地坐下,不动声色地打量方晴好。

    鸭先知呵呵笑道:“痕儿,这是方证方大师!他可是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第一等人物,为人和气慈爱,你可以拜方大师为师,以后就跟着他吧。”

    方证怎么会来这里,就不得不提一月前鸭先知飞鸽传书到了方证居住的小天山,说是他算出有两个孩子有难,非得方证亲自来一趟羊皮滩不可。

    方证没有理会,他正专心观察着张三辅。过了几日鸭先知又传来书信,抱怨道两个孩子只剩一个小女孩了,再不来就没有这个机会了。

    方证皱着眉头看了这个“机会”半天,终于同意了。他对救人水火没兴趣,只是想再添个实验品。

    但他对这个“实验品”已经六岁很不满意,六岁的尘世生活已经教坏孩子太久了。

    当然这些都没对鸭先知说。

    鸭先知见方证愿意收留方晴好这件事乐见其成,那高兴的样子连方证都有些侧目。

    方证忍不住说他:“你好像一个送子观音。”

    鸭先知哈哈大笑:“老方自从你养了孩子是越来越有童趣了!”

    方证没理他,转头对着方晴好说:“我也不是一定要带你走不可,是否愿意和我一起去小天山完全取决于你自己。”

    他认真观察了这个小姑娘,印象是孤僻沉默,看不透在想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没有什么坏心思。

    方晴好听了一个“山”字,不禁抖了一下:“山里有老头子吗?我会被割成一条条的卖给他们吗?他们吃小孩吗?”

    “什么?”方证愣住了,什么老头子,难道是在映射自己?是不是鸭先知跟这小姑娘胡说了什么,鸭先知察觉到方证投来的目光,赶紧说:“这可不是我说的,别看我。”

    方证淡淡道:“没有吃人的老头子,只有我和一个跟你一般大的男孩。”他补充道:“不用害怕。”

    这个小姑娘点了点头,很是认真地考虑一个问题:“你很厉害吗?可以帮我找我弟弟和吴妈吗?”

    方证漠然道,“我没有帮助别人的义务。”不过,他说,“你长大了以后有能力了可以自己去找。”

    方莫痕皱着脸思量着,“我跟你走。”

    方证反复地说:“你想好了,这可是你自己决定的,是你自己决定的,和我没有关系。不要指望我教你什么,以后你只是在小天山生活,你做什么我都不管。”

    鸭先知摸不着头脑地听着方证反复推卸,还说什么:“我也不收徒弟,张三辅也不是我徒弟,我和他没有关系,我们三个彼此之间都没有关系,唯一有联系的就是那座山。你懂吗?”

    然而方晴好居然坚持道:“我明白了,我们走吧。”

    方证忽然无力般垂手:“既然如此,那就走吧。”

    鸭先知看着方晴好跟着方证离去的背影,不知怎的忽然想喊痕儿快逃。

    他们所处的地方位于襄阳府北部,太白山附近,太白山已有人烟,方证寻了好久才在旮旯山谷里找到了一处没有人涉足过的地方,起名为小天山。

    方晴好从未见过真正的武林高手,也没见识过如此出神入化的轻功,方证挟着她一路飞驰,直到来到一处僻静的山脚下才停了下来。

    方晴好抬头望去,此处山谷连绵不绝,宛若屏风九叠云锦张,影落明湖青黛光;溪水清冷的奔流在青色山间,树木繁多遮天蔽日;山峰婉约影影绰绰地融入天空,阳光洒落在草丛间,斑驳的光影投射到花岗岩上,形成斑斓的图案,恍如一幅世外桃源的画卷。

    她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景色,这和槐乡不同,槐乡是人间之乐景,一脚下去可以结结实实踏在平坦的土地上的质朴;小天山则虚无缥缈,仿佛一旦离地而起便会飞到遥远的空中,是千百年来没有任何人涉足过的宁静,孩童的心灵不由得被震撼了。

    方证低头看着她,忍不住问:“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方晴好。”

    方证不解:“那鸭先知叫你痕儿是怎么回事?”

    方晴好给他解释:“那是我的乳名。”是方淮和梁世静给她去寺庙里求来的字。

    方证知道她家破人亡的事,见她难过心头一皱,不是为她难过,而是怕她继续怀念俗世。于是开口道:“你也姓方,倒是巧了。既然弃别过去,从此以后就不要叫方晴好这个名字了。”

    他想了想:“我给你另取一个名字:你父母被奸人所害,常人难免深陷怨恨之中无法自拔,一生害苦了自己,希望你莫要怨恨;也希望你也不要被他人所恨,套用你的乳名,痕字通恨,就叫方莫痕。”

    方证没说他最想说的理由,就是希望她在世上做一个没有痕迹的人,不要墨痕留在纸上,最好淡淡的,空白的,不着一点痕迹。

    他非常满意这个名字,可是低头一看小姑娘在抹眼睛,方证怀疑自己的水平:“不喜欢吗?不难听吧?”

    他不懂这个小孩,也不想知道她是伤心还是怎样,于是说:“如果你同意就点点头,不喜欢就算了。”

    可是她点了头,还是掉了眼泪。

    方证默默叹气,真是麻烦啊,但他不想安慰她,只是略微弯腰:“抓好,我带你上山。”

    方证背着方莫痕踏着小径施展轻功飞快的到达山巅。

    小天山的山顶平滑宽阔,没有严格的院子,越过两道围墙,里面正对着的最长的是坐北朝南的一所瓦房,左右两个小厢房,院子里有一个大水缸和几捆柴火,两根粗壮的枝丫上绑着一根绳子,上面挂着几件灰白的衣服迎风飘荡。最显眼的是前面的一棵银杏树,和槐乡的那棵巨树不相上下,树后月亮淡然的悬在山中,但为整幅画面画龙点睛的还是树下坐着的那个男孩子。

    山里的小男孩从未见过别人伤心流泪的样子,从不知哭泣为何物。

    小姑娘泪流满面,透过朦胧瞥见,那小男孩坐在地上摊开双腿,撑着两只胳膊仰头认真看着她哭,专注惊讶得好像是看见世界第一次流下眼泪一般。

    可她的情绪是那么强烈,作为人的悲痛奔流不息。这种深切的感情铺面而来,地上的小男孩怔愣着动弹不得。

    方证扔下方莫痕以后就回屋了,过了好久也没听见动静,于是躲在门外暗中观察,他惊讶地看见那个小女孩不哭了,张三辅哭了。

    方莫痕看到泪水猝不及防地从一双睁大的纯净眼眸里涌出,顺着男孩子稚嫩的脸庞滑落。

    小男孩许久才摸了摸脸,充满不可思议。歪着头用亮晶晶的目光望着她。

    “欸,你叫什么名字呀”

    山上少有人和他说话,所以他说话时有些磕绊语调也奇特。

    她默默思考自己是方晴好还是方莫痕。

    “你为什么哭啊?”

    “我很伤心。”

    “什么叫伤心?”

    小姑娘顿住,回答第一个问题:“我叫方莫痕。”

    小男孩有些理解:“因为你是方莫痕所以会伤心吗?”

    小姑娘破涕为笑:“不是。”

    方证看见树下的两个孩子不知怎么不哭了还笑了起来,他匪夷所思。

    风也刮起,月已洗彼。

    永远凌澈无束的清风与永远皎洁自由的明月终于相遇,刹那间汇成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