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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玉玦

    鄢之役过后一月有余。

    颍叔收到消息,一早就独自在颍邑北门等郑突来。此情此景,让他想起了他第一次见郑突的时候。虽然当时离现在不过两个月不到,颍叔却有沧海桑田之感。

    京城太叔已经不在京城了,邦君重新掌控了整个郑邦。他颍叔自己成了下大夫,于南鄙担任封人一职,手下也有了百来号人,几辆戎车,日常就驻守于他家颍邑,可以于家中向老母每日尽孝了。

    但封人之职并不是颍叔的唯一工作,甚至他觉着连主要工作都算不上。邦君与其母姜氏因为太叔的事闹翻了,郑寤生发下誓言,“不到黄泉,誓不相见”,然后让他把姜氏带到了颍邑安排,替他照顾母亲。

    颍叔本是不愿意的,自己的母亲自己孝敬才对。但首先,邦君与姜氏都正在气头上,两个人都需要冷静冷静;其次,他就是靠解决邦君家务事上位的,不管也说不过去。

    所以这段时间他一边恭敬的侍奉姜氏,一边思考怎么才能致君于孝。以他现在的观察,姜氏虽仍对自己不假辞色,但已经能感觉到她的悔意。就看邦君这边有没有诚意修复母子关系,如果邦君愿意向其母退一步,他自然会居中调停,送姜氏回郑都。这样,他也就能正经的做一些封人该做之事了。

    他希望郑突能给他带来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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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突一乘三人,来的低调。看到颍叔孤身来迎,就邀了颍叔上车。两人挤挤的坐着,正好给了郑突开口寒暄的话题。

    “太叔为何不乘车而来?”

    “哎,君上之难题未解就赐我轩车,我乘之有愧啊。”

    “太叔不必忧心,我这次来,正是为了此事。”

    “有好消息?”

    “嗯,稍待告诉你。”

    颍邑署衙的内室,郑突与颍叔对坐,案上放着一卷竹简,一枚玉玦。

    “这是叔父给祖母捎来的家信与信物。”

    简短的书信,用一张木椟足矣。此信却用竹简卷成,自然内容不少,颍叔此时却不便翻看。但单凭那枚玉玦也可知道,郑段是不打算回来了。玦,自有诀别之意。

    “京城太叔如今身在何处?”

    “叔父如今正在卫邦。他本打算去宋邦的,但宋公顾念着与我邦的交情,未予接纳。于是他就从宋邦去了卫邦,据说是卫公子州吁接纳于他,并将他引荐给了卫侯。叔父安顿下来之后就差人送来了家信,表示自己安于卫邦,不再回来,让祖母放心。”

    “这样也好。太叔总是邦君和太夫人之间的心病,他稳妥了,至少太夫人这边就该稳妥了。”

    “没错,君父也是苦等这封家信。你不知道,自打那日祖母与父亲闹僵,国人们就纷纷议论,内容无非是母亲可以做错,儿子不能不孝……”

    看着郑突声音渐小,颍叔轻叹,接道:

    “更何况,姜氏也没有酿成大祸,做儿子的哪能起誓不认母亲?是这样吧?”

    “是啊,你猜的没错。君父现在也是极难,一边是祖母,一边是誓言,左右都不是,还被国人们挖苦。好在君父知道,祖母如果不消气,无论如何也是做不成什么的,所以就苦等叔父的信。”

    “这信到了,就立刻让我带过来给祖母,并且捎话给你,让你想想办法。”

    说着,郑突向颍叔施了一礼,引得颍叔赶快回礼道:

    “我自然竭尽所能,为君上分忧。还请子元先去见见太夫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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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氏最近老了许多。

    一开始她是愤怒的,不服气的,她不认为自己斗不过自己的大儿子。老大将他迁来颍邑的路上,她开始埋怨,埋怨老二废物,埋怨老大占了大义名分的好处,不然也事不至此。可是伺候她的人都不敢接话,自说自话的埋怨最终化为沉默。

    在颍邑的日子,因为一直收不到老二的消息,她开始后悔、自责,开始心疼这个二儿子。她不在乎老大如何对她,无论如何,她是老大的母亲,郑邦的太夫人,老大如果还要自己的脸面,就不可能一直把她放在颍城。她早就打定主意,不给老大这个脸面。可如今老二不知生死的现状让她明白,一直和老大对着干,最终倒霉的可能还是自己的二儿子。

    “祖母可安好?”

    郑突敛容而拜,小心的望着塌上半坐的姜氏。

    姜氏“嗯”了一声,算是答过。他打量着这个孙子,这孙子长得像老大,一点英武之气都没有……他身旁的那卷简牍是什么?

    郑突看姜氏打量着简牍,不敢怠慢,双手托起举于身前:

    “这是叔父给您捎来的书信。”

    姜氏一把抓了过来,又见郑突掏出一枚玉玦。

    “这是叔父给您的信物。”

    玉玦被姜氏拿在手中。她一手持玦,一手抚摸玉玦上尚有棱角的缺口,一段回忆映入思海。

    “母亲,段今日要随兄长出征了。请母亲放心,段一定会保护兄长,御好兄长之车。”

    “我知道你御术不错。不过你是第一次上阵出征,战阵之上,戈矛无眼,别带着你兄长冲到前面去。”

    “我知道了,您放心吧,自有勇武之士为我等前驱。我只负责驾好车,兄长只负责敲军鼓,我们兄弟二人必会安全回来的。”

    “嗯,初次上阵,一定要听你兄长和大夫们的话。给你这个玉环带在身上,讨个彩头。打了胜仗,早日归还。”

    姜氏摩挲着这曾经的玉环,现在的玉玦。此玦缺口甚是锋利,想是老二掰断不久。寄母以玦,是决心不再回来了。

    念头及此,老妇人的泪腺控制不住,眼泪滴答,悄无声息。她打开竹卷,双手颤抖着,一枚竹简一枚竹简的抚摸,自右向左,看了许久许久。

    郑突低头坐着,等着祖母看信。他时不时地轻抬眼睑偷瞧,见祖母开始的时候神情激动,轻轻抽泣,而后慢慢的变得平静下来,直到她左手卷起简牍,又变成了那个威严端庄的太夫人。

    “你父亲有什么话说?”

    “父亲说,祖母想给叔父捎什么,让我带回去就行。”

    “还有呢?”

    “父亲还说,想接祖母回郑都。”

    “他自己发的誓,“再不相见”,又将我送来此地,现在想接我回去,做得到么?”

    郑突不敢回话。

    姜氏本打算继续说些嘲讽老大的话,但他的手在摩挲玉玦的时候,又一次被断口刺痛。手痛,心也痛。

    算了,为了老二,算了。

    “算了……让他自己想办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