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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舍肉

    翌日,郑突和颍叔并肩坐着轩车,缓缓北归。

    “我说太叔,刚众人送行的时候我没问,你这后面压着的十几个仆隶是哪来的?”

    “许邦有盗贼侵我边邑,被我率二三子打了个埋伏抓到的。既然回都,正好献俘于庙。”

    “原来如此。这许邦盗贼也太过鲁莽,不知道咱们郑邦刚上任的南鄙封人有勇有谋,结果自投罗网,哈哈。”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颍叔对于友人的称赞也是高兴的,他微笑拱手致谢,和郑突聊起了边境之事:

    “许邦的盗贼素爱劫掠我南鄙。如我追之,他们就跑去许田之地躲避。许田这块地名义上归属鲁邦,但鲁邦太远,许邦太近,鲁邦历任的许田大夫都私下交好许邦,却又对外打着鲁邦的旗号,让我不好越境缉拿盗贼。所以才迫不得已以,伏而击之。”

    郑突击掌而赞:

    “妙!妙!近年来许人欺君父无心边鄙之事,竟是多有侵袭。等你觐见君父,自可言于此事,我们争取给许人一个教训。”

    “此行如果只有这些边鄙之事就好了……”

    “是呀。祖母之事才是大事。当日君父怒而誓之,今日左右为难。太叔,你打算如何解之?”

    颍叔轻叹,微微摇头:

    “见机行事吧。总是要无愧我心,至君于孝。至于其他的,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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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人到了郑都,早早接到消息的邦君郑寤生传下口信,说南鄙封人颍叔擒贼有功,邦君设下私宴,以表嘉奖。

    颍叔感到了邦君的急切。这种急切让他感到压力,也让他觉着大有希望。于是他带着压力和希望来到了邦君的小寝。

    诸侯有一个正寝,两个小寝。重要的宴会,正经的斋戒,病中的修养,这些都是正寝的功能所在。所以才有“寿终正寝”一说。日常的起居,诸侯的私生活,以及举办的小宴、私宴,则居于小寝。

    颍叔碎步走进小寝,见郑寤生居于正位,朝他微笑示意。于是他于阶下再拜稽首,等郑寤生站起身来,迈下一个台阶,还以揖礼,之后就在小臣的引导下登上左阶,复又朝邦君行空手拜礼,才入席而坐。这些礼仪颍叔本不熟悉,当了下大夫之后才开始恶补,今日到没有什么失礼之处。

    于是膳夫开始上膳。邦君赐宴,自是比大夫之间的饮宴更为丰盛。只见笾豆繁复,簋俎齐备,左边黍饭,右边汤羹,有切好的熟肉,细嫩的生脍,喷香的烤肉,每种肉都配有不同的酱料。更有盛酒之壶,饮酒之觚,皆颍叔所未见之美器。

    等郑寤生祭食之后,饮宴就正式开始了。不远处的乐师们开始奏乐,音色正大,音律平和,颍叔虽然听不懂,也不妨碍他为之陶醉。小臣在旁斟酒,郑寤生微笑着举觚示意,颍叔不敢怠慢,也举觚相迎,二人同时畅饮,饮罢,颍叔神情和乐,持觚向邦君致谢,宾主之间一派祥和之气。

    酒过三巡,佳肴遍尝,郑寤生略有疲惫之感。这段日子,他明察暗访,探听民情,知道自己的名声真的坏了。世人往往同情失败者,当日郑段欲入国都,国人自是帮着他这个邦君;可现在国人皆知郑段流亡于外,姜氏因邦君誓言之故而放之鄙邑,又都开始指责邦君不孝。不得国人信任,是一件极为严重的事,郑寤生私下里咨询祭足,他给的建议是听听颍封人的意见。想到这位颍地孝子曾于城上靠廖廖数语就把郑段驳的无言以对,郑寤生对颍叔确实有所期待,所以设下私宴款待于他,打算于宴后向其请教咨询。

    正因如此,郑寤生的心思就没放在吃饭上。他做足了姿态,给足了颍叔体面,自己却没胃口,草草吃了几口鱼脍,就放下了𬂩,等着颍叔吃完。

    没想到颍叔也没在认真吃饭。他用匕用𬂩,把各种肉都取出一些,蘸了酱料,对着一个空着的竹笾,整整齐齐,恭恭敬敬的码放着。

    郑寤生奇而问之:

    “太叔何为?”

    颍叔听闻邦君相问,缓缓放下了𬂩,慢慢转身,神情郑重的回答道:

    “禀君上。君上赐宴,佳肴美味,臣不胜感激。臣想起臣之母只吃过臣供奉的粗鄙之食,就不愿独食君上之佳肴,所以舍肉于旁,想带回家给母亲尝尝。请恕臣之无仪。”

    说完,颍叔就再拜伏地,不起来了。

    听闻此言,四周伺候着的小臣们都笑出声来,想是没见过如此君前失礼的大夫。众人以为郑寤生会不高兴,甚至大发雷霆,纷纷低眉侧目向邦君看去,没想到邦君竟然发起了愣。

    “寡人……你很好,寡人恕你无罪,你起来吧……”

    在一众小臣的惊讶之中,颍叔直起了腰,抬起了头。他心中笃定,他做对了。

    “寡人羡慕你啊。你能奉养侍候你母亲,寡人就不行,哎……”

    郑寤生仰天长叹,以手遮面。

    “臣斗胆,敢问君上是否因为前日之誓而不得孝敬太夫人?若如此,臣有一法可解此誓!”

    “哦?速速说来!”

    原本是打算宴后独对,但既然颍叔在宴间就说到了此事,郑寤生也不再顾及身旁的小臣们。

    “臣以为,君上之誓所言‘黄泉’未尝不可得之。可掘地为隧,隧内见泉,此即‘黄泉’耳,君上与太夫人相见于隧内泉边,谁人可诟?”

    在场包括郑寤生在内的所有人都听呆了。众小臣在很短时间内第二次对颍叔目瞪口呆,他们都不敢想象,还有这种欺骗鬼神之法。鬼神岂可欺之?

    郑寤生的第一反应也是如此。他怎么能搞不清楚此“黄泉”不是彼“黄泉”呢?按照当世的习俗,不尊誓言,鬼神不佑,岂止郑寤生他自己,祖宗之基业说不得也要毁在他手上。

    但是……训斥颍叔的话说出口,却变成了询问:

    “此事真的可行?”

    “可行。”

    颍叔斩钉截铁。

    “这样能交代的过去么?”

    郑寤生抬头仰望,双目无神,众小臣似乎以为邦君看到了鬼神的怒火。

    “只有如此,鬼神才会息怒。”

    “为何?”

    “因为鬼神亦怜孝子。世人如因守誓而行不孝,虽守誓,鬼神亦惩之;如因背誓而全孝行,虽背誓,鬼神亦宥之。况黄泉之言,未之所属,鬼神怜君上之孝行,必与君上同心。”

    言罢,颍叔伏地而拜,不再言语。

    郑寤生良久不言。有顷,他挥了挥手,伺候的小臣们蹑手蹑脚的出了小寝,室内只剩他和颍叔二人。

    “太叔啊。”

    “臣在。”

    “你真的没有对鬼神的敬畏之心么?你可知,此事因你而谋,上天如有惩戒,你也是逃不开干系的。”

    “臣唯求至君于孝。”

    郑寤生心想,天下真有如此至孝之人?我如果以其言而为之,岂不是也可如他一般至孝?

    也罢,此事如顺我心意,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孤不德,唯求侍奉母氏,如获其罪,罪在朕躬,天地明鉴。”

    郑寤生也学颍叔一样,恭敬的,把头深深地低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