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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众仲

    郑邦的兄弟之争以及因此引发的郑卫之间的纠纷,对当时之人来说,就像一颗小石子投入静湖,虽微起波澜,却转瞬归于平静。接下来的一年多,诸侯们安心于处理邦内事物,天下虽未消兵祸,却少见大邦之间的纷争,至少鲁侯鲁息姑是这么觉得的。

    鲁息姑的主要任务还是服丧。先是为父服丧,一年小祥,两年大祥,等马上就要过年除服了,他父亲的夫人,太子鲁允的母亲子氏又因病薨了。先丧父后丧母的少年是哀痛欲绝,做兄长的鲁息姑加倍安抚鲁允,且决定同穿齐衰孝服,让自己的丧期又延长了三年。

    夫人子氏算是英年早逝,走的可惜。同样是宋国嫁过来的鲁息姑的母亲子氏,因为年纪已老,病情在这一年的冷冬之中反复迁延,最终也病死于转年的春天。

    这次轮到弟弟安慰哥哥。

    其实鲁息姑并不是特别悲痛,她母亲寿算已足,又得儿子在病中以及临终之前于床前尽孝,没带什么痛苦就去世了。但鲁允不知,这个只有十岁的孩子刚刚经历了丧父丧母之痛,对此已能感同身受。他用心用力的宽慰兄长,就像之前鲁息姑宽慰他一样。

    鲁息姑看着这个小大人努力做着成人才能做的表情动作,好笑之余也觉得欣慰。鲁息姑曾经有两个儿子,可惜都没长大就夭了,现在的他,把这个太子弟弟当做了自己的后辈。他接纳着这个弟弟的关心,回报给他长辈的照拂,年若父子的兄弟二人因此常常互诉衷肠。鲁息姑告诉鲁允,等他长大了,鲁息姑就提前隐退,让他即位,以完成父亲的遗愿。

    半大孩子鲁允对兄长的承诺深信不疑。他说,他会像孝敬父母那样孝敬他的兄长,并且以兄长为榜样,做一个像兄长一样的好邦君。

    鲁息姑内心苦笑,连他都不知道怎么做邦君,哪有什么榜样给孩子看。让人送走鲁允,鲁息姑想着今日他听说之事,看了看还早的天色,还是派人去找了也在孝中的前鲁国正卿、公子鲁益师之子众仲来。

    早在先君惠公改葬的时候,鲁息姑去请教病中的鲁益师,关于如何应对来会葬的卫侯之事。鲁益师当时自称老病无能,且将他自己的继承人众仲推荐给了鲁息姑。

    众仲和鲁息姑年龄相仿,素有贤名。他帮鲁息姑分析了当时郑邦与卫邦的局势,结合鲁邦自身的情况,给出了以服丧为由,推辞天子伐卫之诏,私下里交好卫侯,做出一定承诺的方略。这个交好卫邦的思路正合鲁息姑的胃口。只不过之后公子鲁豫没有得到他的允许就擅自出兵助郑讨卫,让他失了脸面。

    众仲谋划失策,内心多有自责,但鲁息姑并不在意,仍多与众仲往来。鲁息姑需要一个智囊,他的摄政之路艰难,缺少帮手。众仲也希望得到邦君赏识,毕竟等他丧期结束,也就要在朝堂上某个位置了,而邦君的支持是他仕途上最大的助力。

    但不知为何,这对君臣虽然互相看对了眼,却一直没机会交心,君臣之间仍是客气中留有余地。但鲁息姑总觉着,随着二人互相了解的增多,他快要彻底收服这位贤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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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仲没有穿孝服而来,这是对邦君表示尊重。他端坐一旁,等待鲁息姑的问询。

    “我听说,宋公让他仅有的两个儿子出居郑邦,此是何意?”

    这是近来的一件大事。宋公于垂老之年将儿子逐于外邦,明眼人都可以看出,他是不想传位给儿子。结合宋公的邦君之位是传自其兄宋宣公,当可以判断出,他是想把君位传给宣公之子了。但鲁息姑对此事内情仍不了解,更因为他就是不合常礼的“摄政称公”,所以对他邦不合常礼的继承之事也有兴趣,于是就招来众仲为其解惑。

    这件事众仲也听说了。众仲大约揣测到了鲁息姑“吾道不孤”的心态,他虽然也对宋邦之事不甚了解,但不妨碍他与邦君八卦一下这宋邦闲事:

    “禀君上。臣以为,宋邦传承于殷商,而殷商并无我周之立嫡立长之礼,常传位于弟。宋邦虽然受我周礼影响,极少传君位于弟,但……这不是天下有变么。”

    众仲所指的“天下有变”,说的就是宗周覆灭、二王并立、周王东迁、王室衰微,这几十年间发生的事。当此之时,东方诸国的君臣们都有一种天下大变即将到来的感觉,但天下将往何处而变,众人却没有共识。

    鲁息姑略有所感,他轻轻颔首,示意众仲继续说下去。

    “于宋邦,说他们没有想法,我觉着是不切合实际的。宋宣公卒时,他儿子已经成年,自然可以传位于子,但他仍然选择当今宋公,说不得,就是有所求之。”

    鲁息姑想起他少年以及青年之时,鲁宋之间多有交战,其缘由多出于宋人欲侵占周边小邦,压服邻近大邦。自己年轻的时候并没有多想过,现在回头思量,宋人可能确有趁周德衰微,兴复殷商的想法。他鲁息姑扪心自问,自己能梦见周公,自然也有周公要他兴复周公之业,辅佐王室以定天下的意思。

    念及此处,鲁息姑算是理解了宋宣公与当今宋公之志,便对众仲言道:

    “传位于侄,殷商确有此传统,却不合周礼。眼下宋邦兴盛,难道殷商之德可以兴复么?”

    “臣觉得不然。宋武公、宋宣公在位之时已然有天下之志,但郑武公奉王命伐宋数次,我鲁邦也偶有参与,宋多不胜,其志虽高,其力未逮,于今已现颓势。

    “且宋邦不施德行,全靠武功,天下岂能归心?宋公废子立侄,虽合殷礼,却不知宋邦一向父传于子,其子宋冯深得邦内人心,岂甘心让位于人?也正因为如此,宋公无奈逐其子于外邦。凡是预则立,不预则废。宋公不早立其侄为太子,于今再弃子立侄,祸患已成。以我观之,宋公没后,宋邦将乱。”

    鲁息姑赞成道:

    “以武取德,乃缘木求鱼;擅自废立,是败亡之道。我知之矣,且观其自败好了。如你所见,宋将先乱乎?”

    “臣以为,卫邦乱象已现,将先宋邦而乱。”

    听得众仲将话题转入卫邦,鲁息姑兴趣大增。他双手扶股,身体微倾,做询问状:

    “卫邦将有何乱?”

    “君上没听说去岁冬季,卫公子州吁又侵郑邦北鄙之事么?”

    “是有此事。我还听说,郑伯此次未讨得王命就渡河讨伐卫都朝歌,卫侯不战,让郑伯在城下耀武扬威了一回。”

    “然。之后卫侯当着众大夫申饬卫州吁,且让他回封地,无命不许离开,此事君上也听闻否?”

    鲁息姑点了点头。

    “臣听卫邦之人言,卫州吁因此事对卫侯多有怨言,卫侯只是隐忍,不愿重罚于他。臣子心有怨望,邦君行无法度,如此不君不臣,卫邦早晚有事。”

    鲁息姑听此言,初时还不住点头,但很快就怔了下,脸色数变。说话听音,这句“臣子心有怨望,邦君行无法度”,似乎就是在说他鲁息姑。他尴尬地想向众仲辩驳些什么,却张不开嘴,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众仲似乎早有准备,他稽首而拜,沉声道:

    “臣斗胆妄言,我鲁邦之卿,司空无骇与司寇豫,亦如卫州吁一般妄为;而君上尚不如卫侯,连斥责其二人也无。众臣以二人为标榜,皆自行其事,不尊君上,长此以往,我鲁邦能无乱乎?”

    看这层窗户纸被捅破,鲁息姑也不再遮掩,颓然而叹道:

    “我只是摄政,又在服丧,众卿皆为我叔父,我又能何为?子仲教我!”

    众仲等这句话等了很久了。他对鲁息姑摄政称公以全父命之志是很钦佩的,也看到过鲁息姑与鲁允二人兄弟情深的样子,早就知道这是位有德之君。

    但这个邦君为人谦逊,只知一味忍让诸卿,虽有现任正卿,公子鲁彄尽心辅弼,但君权不振,政出多门,对鲁邦也是一大隐患。于是众仲早就存了劝谏之心,且于今日趁言及外邦的机会对鲁息姑一诉衷肠。如邦君愿意振作,他众仲自会尽力出谋划策,辅佐于他,让他成为名副其实的一邦之君。

    “君上有心,臣敢不尽心竭力。”

    众仲再拜。鲁息姑离席而起,向前扶起众仲,双手握住众仲之手,二人四目相对,皆有找到知音之感。

    可以说,鲁息姑与众仲这一对君臣,兜兜圈圈一年多,终于在此刻彻底走到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