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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父子

    就在石厚回家的同时,郑滑也因为某个原因,让刚参加完联军的卫军自归朝歌,他自己则回了共邑。

    曾经热闹的共邑如今有些萧索。自卫州吁入主朝歌,共邑之士鸡犬升天,许多人也跟随着新任邦君在朝歌谋了个差事,甚至有举家迁至朝歌的邑民。

    但这些都与郑滑无关。他回到卫州吁所赐的宅邸,在家宰忙着招呼下人们迎他入内之时,发现自家倒是多了不少烟火气——女仆们多了不少,院内也添置了许多家什。

    郑滑见如此景象,倒是有些欣慰。自从年初离家,到如今也有小半年了,他父亲收些下人来,总比每日颓唐度日的好。于是郑滑入了后宅,却意外听到有婴儿的啼哭声传来。

    “你离家许久,怕是都忘记你的这些女人了吧?”

    郑段正立于后宅院内,与郑滑四目相对,面露微笑。郑滑看向自己父亲,多日未见,父亲自流亡以来的愁苦颜色仿佛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似是老树新发般的朝气。

    “父亲,儿子回来了!见到父亲气色不错,像是年轻了许多,儿子高兴!”

    郑滑跪倒在地,却也不行礼,只是仰面与郑段相对,说着自己的心里话。

    郑段走近郑滑,将他拉了起来,同时回首高声言道:

    “把孺子们都抱出来!”

    只见两个女人从屋内各抱着一个襁褓出来,正是郑滑的两个侍妾。郑滑大喜,明白刚刚听到的婴儿哭声,就是自己的孩子了。他自是知道,年初离家之时他的几个侍妾已经有了身孕,却是从没有放在心上。毕竟,这几个侍妾皆是买来的奴婢,并没有真正合他心意之人,而生的孩子自然也是庶子,郑滑并不在意。

    但这半年来经历的许多事,让郑滑很快成熟的同时,也让这个年轻人负上了不可承受的重担。如今看到自己的血脉就在这襁褓之中,郑滑突然觉着自己的心轻快了许多,他第一次感到了家族传承之乐。

    郑段熟练的从一女手中接过一个襁褓揽在怀中,并示意郑滑接过另一个。郑滑小心翼翼的接过另一个孩子,却不敢抱在怀中,只是用两只大手捧着,仔细看这个婴儿在襁褓中哭闹。

    待两位侍妾躬身退到远处,郑段则手把手地教郑滑如何抱孩子,并让郑滑将他手中的婴儿竖起来。被竖起的婴儿马上停止了哭闹,脑袋贴靠在郑滑的肩膀,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仰着头,与他父亲四目相对。

    “都是男孩。你那个已经快三个月了,我怀中这个只有一个多月。不仅如此,你还有两个侍妾也要生了。这可比为父强多了,为父这么多年总共有三个子嗣,却只有你一个男丁长大。”

    郑段本打算和自己儿子打趣一番,言道最后,却是想起了早夭的那两个子嗣,停了言语。

    郑滑并没在意,一会看看自己身前的大儿子,一会看看父亲怀中的小儿子,觉着二子都是眉眼可爱,似有自己的模样。他欢喜之余问向郑段:

    “父亲给这两个孺子起名了么?”

    “这不是等你回来,让你来起么。”

    “我可以么?我来看看,要给我的长子起个什么名字?”

    说着,郑滑双手将婴儿高举过顶,仰头仔细去看,却不料婴儿似乎被吓着了,又开始嚎嚎大哭起来。

    “岂能如此对待我长孙!还不快把孺子交给其母。”

    郑段无可奈何的将二女召来,郑滑则依依不舍地将婴儿交给了孩子母亲,并对二女接连颔首。二女不敢言语,行了礼,接了孩子便退了下去。

    郑段便将郑滑引至自己的屋舍,且边行边问:

    “我还以为你已经忘记这几个贱妾有孕之事了。”

    郑滑汗颜回道:

    “儿子确是忘记了。”

    “那你还有空回来?”

    “这不是父亲传信让我回来么……”

    “哼!之前给你传信也不见你回家”

    郑段冷哼,表示不信。

    郑滑尴尬一时,只得实话实说:

    “是祖母有书信给您。我讨伐郑都之时,郑人交给我,让我转交父亲。”

    郑段脚步一顿,他也是突然发现,母亲姜氏已经许久没给自己寄信了。

    “你祖母说些什么?”

    二人仍是并肩走着,脚步却同时放慢了下来。郑滑斟酌着词句,缓缓道:

    “祖母说她身子还好,只甚是想念您。并且……并且让您管束好我,不要再让我跟随宋邦讨伐郑都,否则您就很难再回去了。”

    郑段无言。待二人缓步进了屋舍,对坐于案前后,郑段方才正视郑滑,轻声问道:

    “此事你如何作想?”

    只见郑滑叹了一口气:

    “儿子也觉着,也许,是我错了吧。”

    “哦?”这个回答出乎郑段所料。

    “此次我随宋公伐郑,根本没有去郑都。

    “宋公放任士卒侵扰郊野之民,黔首不能秋收,皆向东遁逃。然后宋公让随军的仆役们割了许多田中之禾,以充军资。

    “郑伯懦弱,不愿出战。只有郑忽率一部徒兵前来阻止联军割禾,被联军之戎车轻易驱散。

    “但他看到了我。他问我,同为先君之后,郑氏之孙,我为何引外人来残害百姓?

    “我不能答。”

    郑段也是一阵唏嘘。

    “我也不能答。”

    郑滑叹道:

    “我如今方知,为何父亲不愿行我之事。郑伯有罪,郑邦之民何罪?”

    郑段沉默,复问道:

    “那如今你有何打算?”

    郑滑露出释然之色:

    “之后我只是尽力辅佐卫侯,以尽臣节。如能获封二三边邑,却要建家庙于卫地,扎根于此了。父亲,您之才能胜我太多,也未必非要归乡。何不等过些时日随我出仕于卫?卫侯乃仁义之君,必不会亏待我父子的。”

    郑段听闻此言,面露欣慰之色,颔首不止。但随即,他又缓缓摇头,正色道:

    “我儿长大了,如今真可支应门庭,为一家之主了。但,卫侯虽待你甚厚,他自己如今却是自身难保。

    “连此偏僻之地,都传遍了卫太夫人那首‘燕燕’之诗。以为父观之,卫侯得位本就不正,如今邦内传唱此诗,可知卫邦之人对卫侯已经离心离德,说不定什么时候,卫侯就有不测之难。

    “卫侯虽待你不薄,但你也已竭尽所能助他成事,并未亏欠于他。且称病留在此地,以观成败吧。如卫侯可定民心、安邦国,到时候我随你出仕卫侯,又有何不可?”

    郑滑静静地听着他父亲的言语,并不插话。等郑段都说完了,且望向郑滑,面露期待的时候,郑滑却轻笑起来:

    “嘿嘿,连父亲也知道卫侯如今不得天下人之心了。父亲说得对,今日之事,我自该谨慎一二,以避锋芒。”

    正当郑段老怀大慰之时,郑滑却略略提高了声音,对郑段恳切言道:

    “但我不愿。父亲,儿子不愿做此苟且之行。

    “父亲刚才说,我已经长大了,但我觉着我还是京城的那个孺子。他人如欺我辱我,我心不平,必有报于此人;但若他人敬我信我,我亦不会负了此人之信,自当以涌泉之义,报滴水之恩。

    “父亲,卫侯就是此人。我为卫侯宾客之日,卫侯待我如弟,对我言听计从,托命交心。后我助卫侯成大事,卫侯不顾国人观感,以我这个他邦之人执掌卫邦兵事。

    “我自知,卫侯引宋人伐郑,乃是稳固人心之举。但此举有一则利,有二则害。现卫人皆知卫侯伐郑乃是因我之故。他虽然犹疑,却终是不顾自己利害,将卫军委任于我,再次助我伐郑。我今日言不愿再讨伐我郑邦,虽是怜惜我邦之百姓,亦是不愿再让卫侯为难。”

    言至于此,郑滑神情肃穆,朝郑段俯身而拜,

    “父亲,儿子听说,君对臣以德,臣对君以忠;友对我以义,我对友以信。卫侯既是我君,又为我友,其人如今深陷泥泞,我焉能弃之不顾?

    “何况……滑今日来见父亲,本仍有所顾虑。我虑如卫侯之事不协,我会留父亲一人孤苦。但昊天佑我,今日我才知我已有子二人。有父亲在,我不担心孺子们不能成人;有子嗣在,我也不再担心父亲您……”

    话到此处,郑滑已泣涕如雨,不能自已。

    郑段看着俯身哭泣的儿子,心中悲喜交集。喜的是,此子如今之言行,已经超出自己太多太多,是个铁骨的汉子,也是个仁义的君子,有子如此,夫复何求?

    悲的是,这么优秀的儿子,却即将陷入一团巨大的泥淖之中,无法预料结局,而他郑段虽有心相阻,却终是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