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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常棣

    又是一年之冬,又快一年烝祭,卫邦的太庙却比往年清冷了许多,连日常总在太庙中主持工作的老太祝,也跟随着一众大夫们,去城外迎接从邢邦归来的公子卫晋。而后诸大夫便要当着国人们的面,立卫晋为新君了。

    看守太庙的小臣正坐于门侧打着盹,却被一只手推醒。他迷糊着跪坐起来,发现是一名宫中仆妇在推他,还没问话,便听那仆妇说“跟我出来”。小臣一时不明白,便四周张望,只看到一个身材高挑的宫装妇人背影,此人正把一尊神主往祭台上摆去。小臣正要呵斥,却突的想起了此人到底是谁,便一个激灵站起身来,和仆妇一起悄声走出太庙,只留那宫装妇人一人。

    “你还没有自己的庙,且先在太庙中将就一下,我自会催促他们,快些将你的庙建起来。到时让你母亲去陪你,省的你自己孤单着。

    “我和大夫们争过,我说,伯子已经有十二岁了,如何不能做邦君?大夫们都说,哪有未加冠的孺子做邦君的,非要立卫晋为君。并不是我不想再争,我觉着,邦君之位也太难做了。你看看你,日日费心费力,左右周旋,最终竟落得这个结局。伯子那孩子还没有你小时候贤明,我又太老了,帮不了他几年了,与其让他再像你一样受苦,不如让他安安稳稳的做个公子、做个大夫,还能少吃些苦。哪怕将来你在这里的庙拆了,也能在外面有个自己的庙,你说是吧。

    “州吁的脑袋我只看了一眼,便觉得恶心,使人扔进了大河。且让他的头与尸身去东海再凑一起吧。我素知你有仁心,便放过了他的妻儿们,但却不能再为公族了。

    如今给你报了仇,你也不用总来我梦里找我了。我老了,每次梦里和你说完话,白天都会乏一天。不过大事我也不会耽误,肯定给你风风光光的改葬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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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日黄昏,一个老人因为嫌麻烦而偷偷离开了朝歌。卫晋能做邦君,都是这位老人从中斡旋,事了之后,老人反而拂衣而去,只把自己的嫡子留了下来。

    车马摇荡,直到天黑回到老人的封邑。有贴身老仆要扶他回去休息,他却固执的非要去家庙坐坐。入了家庙,他让老仆拿出一尊士人规制的神主,把它摆在祭台的角落里,然后也不看这尊神主,只是安安静静的坐着,偶尔轻叹一声。老仆在旁,多次欲言又止,想与这位家主说说话,却委实不知道该说什么。二人在这家庙内坐了半晌,直到天气实在寒冷,家主才在老仆的劝说下,用力扶着老仆的手,一步一步,离了家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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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样貌英俊的中年男人将铜削弃之于席,反复端详手中尚未做好的神主。

    两位年轻的母亲各抱着一个未足岁的婴儿来给男人请安。男人将神主小心放到席上,便伸出双手,一手一个接过两个婴儿,抱在怀中。婴儿和男人不认生,一人攥着一缕胡子,比赛谁能把男人弄疼。

    其中那个略大的婴儿玩腻了男人的胡子。他扭过头去,看见了那尊神主,便要扑过去玩。男人宠溺的将婴儿放在神主边上,便看到这婴儿趴在席上,抬起头来,用一双小手抓住了神主,而后朝着神主一上一下的点着小脑袋,似乎像在做叩拜的动作,但嘴里却是咯咯咯的笑。

    其中一位母亲开始低泣,只片刻,另一位母亲也哭了出来。只有那中年男人,被一个婴儿拉着胡子,呆呆的看着另外一个婴儿那幼稚可爱的动作,一动不动。

    有些人的冬日已经到了;有些人的春日还没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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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邦的治朝内,鲁侯鲁息姑侧卧席上,以手掩面不语。

    众仲坐在鲁息姑身旁,低声安慰这位刚刚在外朝受了气的邦君。

    “君上不须和诸卿置气。他们几个本是互相怨怼,并非是要和君上对着干的。”

    鲁息姑听了众仲安慰,反是更气,本是面对着众仲的他躺着翻了个身,成了背对着这位近臣。

    众仲也不在意,继续宽慰鲁息姑:

    “大司空(鲁豫)与少司马(鲁翚)一个心向郑邦,一个心向宋邦,向来是争执不断的。当日大司空私下会盟郑伯伐卫,君上是不闻不问。这次少司马私下会盟宋邦伐郑,君上指责他,他自然不服。”

    鲁息姑忍不住反驳众仲:

    “大司空是寡人叔父,且当时寡人尚在丧中,又能何为?此次羽父(鲁翚之字)真是太不把寡人放在眼里了。”

    众仲却是苦笑:

    “君上如此想,他人却是未必。几位卿大夫皆是公子,无非是先孝公之子还是先惠公之子罢了。且一朝邦君一朝臣,几位孝公之子已经老迈,少司徒与之争权,亦是再正常不过。他只是惊讶君上并不助他,所以才在朝堂上与大司徒起了争执,也惹了君上不快。”

    鲁息姑听闻此言更是有气,却是奋力坐了起来,怒道:

    “他背着我私下出兵,还想让我助他?朝堂乱作一团,不说此二人,大司徒(鲁𫸩)当个谆谆君子又有何用?身为正卿,连朝堂秩序都不能维护。大司马(鲁无骇)又在旁边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寡人微一作色,几个人却一起向着我来,都指我包庇其他人。”

    众仲听罢,感慨道:

    “如果没有君上你调和诸大夫,他们几个早晚会闹得不可收拾的。如今却将矛盾指向君上你,却不怪你如此不忿。”

    听得众仲如此言语,鲁息姑低首喟然:

    “子仲知我。寡人未想,做个邦君是如此之难。想先考在位之时,一众叔父对先考那是服服帖帖,为何对我如此?是因为寡人德行浅薄么?抑或众卿欺我乃是摄政?”

    众仲默然。

    鲁息姑也泄了气,久久不再言语。君臣二人枯坐无语,却能隐隐听见外朝诸卿仍是争吵不迭。良久,鲁息姑愈发烦躁,乃是起身踱步不止,似要再去外朝止住众卿的纷争。

    “君上!”众仲见鲁息姑如此作态,乃是下定了决心,要给他一个说法。

    “君上。臣以为,诸卿纷争不断,亦有君上之责。”

    鲁息姑大怒,他未曾想自己的亲近之臣竟然会指责自己,便要作色。但众仲接下来的言语,又让鲁息姑陷入了思考。

    “我鲁邦如今政出多门,诸卿纷争不断,君上与大司徒只是安抚。岂不知,越是安抚,诸人越是恃宠生骄,如此往返数次,诸卿骄纵已过。

    “但如今,君上即便是想要处置某人,却会让其他人更为骄纵,反而不可收拾。臣以为,君上也是因此而不知所措的。

    “所以,何妨躲开诸人,让他们彻底闹翻?大司马、大司空、少司马等人愿意闹,就让他们闹,他们还敢互相攻伐不成?便是有互相攻伐之事,岂不是送上门的把柄么?

    等他们闹得不可收拾,便会求到君上这里,为他们息事宁人了。如此,君上便可行霹雳手段立威于外朝,诸人也不敢不服。当然,如君上果真行此事,最好将大司徒一并带上。”

    话说,众仲的“以退为进”是有风险的,也是鲁息姑不想去做的。已经掌握了权力,谁愿意暂时放下,往权力真空中走一遭?更何况,万一放下的再也拿不起来了呢?

    但鲁息姑左思右想,却是觉着此计可行。首先,闹事诸人是互相攻击,并不会联起手来对付他,所以安全是无虞的。其次,闹事诸人实力相当,如真的不留情面的斗起来,最终便是两败俱伤,所以他们多半还是要寻邦君名义来打压对手,平息纷争。

    想明白这些关节,鲁息姑已经没有了之前的烦躁。他复又坐了下来,恳切向众仲问道:

    “寡人觉着,此计甚妙,但不知该如何施行?还请子仲教我。”

    众仲一笑:“此事容易。请君上与大司徒找个说法,随意离开曲阜一段时间即可。”

    鲁息姑颔首不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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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年,鲁息姑突然要巡视棠地,去观渔夫捕鱼。大司徒鲁𫸩勉力劝谏了鲁息姑一场,却没有劝动鲁息姑,最终心灰意冷,告老还乡了。其余诸卿则是高高兴兴的欢送邦君出了远门,然后在朝堂上又斗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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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有郑段之乱,卫有卫州吁弑君,宋公难容其从父兄弟,我鲁邦的兄弟叔侄们也在不停的争斗。远在晋邦,小宗自立欲取大宗而代之,到如今已有二十余年了。这是为何?”

    去棠地观渔的路上,鲁息姑回想这几年天下发生的大事小情,乃是不解地问向众仲。

    众仲想了想,正色回道:

    “自宗周覆灭,王室衰微,对诸邦约束不再,导致人欲望渐滋。而兄弟之间,本就是竞争其父之基业,如再没有了约束,自然就是乱象丛生了。如君上之有德,愿摄政暂代太子行邦政者,更是少之又少。此亦臣愿竭尽全力辅佐君上之缘由。”

    鲁息姑微微颔首,便不再说话,脑中却是想起了一首雅诗。

    诗曰: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每有良朋,烝也无戎。

    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

    傧尔笾豆,饮酒之饫。兄弟既具,和乐且孺。

    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湛。

    宜尔室家,乐尔妻帑。是究是图,亶其然乎?

    (第二卷大义灭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