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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灌注

    崖壁陡峭,君故一路翻滚而下,有时摔在松软的泥土上,有时又重重撞上岩石,就这么滚落了数百米距离,只觉得前胸后背阵阵发疼,五脏六腑都要移位,最后撞上几株横生的灌木,直接昏了过去。

    当他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窝在一团乱糟糟的灌木里头,天刚蒙蒙亮,太阳还在东边的山坳里。他扶着膝盖,站将起来,才看到膝盖处的裤子上沾着许多血迹,摊开手一看,手心全是鲜血,看来是滚落时胡乱抓,不知被石头还是树枝割破了。

    在天上红色光芒的渲染下,那干涸的血迹像是一团层叠的玫瑰,烧到极致的熔岩。

    “红光?”

    君故怔然:现在是早晨,哪来的红光?

    他抬起头,眼前却是一座高耸的山峰,通体赤红,奇石耸立,山顶之上,太阳低垂,仿佛就悬挂在巨石之上,一道璀璨的红光冲天而起,将它染成了一片血红。

    红光围绕着太阳缓慢旋转,形成了一个漩涡般的黑洞,仿佛在将天地间的一切都向内拉扯。

    君故呆滞地望着这一切,不敢相信追寻了数日的红光,此时就出现在山顶之上。

    那轮红色的太阳,凝固在山巅,四周弥漫着灰色的雾气,君故脚踩着褐色的土壤,慢慢地攀爬而上。他像是朝圣的信徒,一步一个脚印,即使手上伤口崩裂,鲜血淋漓也浑然不觉。

    就这么不知走了多久,他站在了山顶,却又因为疲惫而坐倒,那个太阳——或者说是旋涡,就在头顶上旋转着,时而扩张,时而收缩,灼热的气息喷吐着,好像是一颗巨大的心脏在君故头顶上跳动。

    他伸出暗红的手掌,不自觉地摸向了那些红光,那一瞬间,他的整个心智好像被什么夺走了,眼前一片朦胧,层层的灰雾弥漫在天地间,他又听到了那些雄浑的唱和声,这回他好像看到了远古的先民,在鸿蒙初开的大地上,行走、生存、搏斗猛兽,直到一道火花闪现,天地变成了一团熊熊的火焰,而雄浑的歌声也从此响起,回荡悠远,久久不能断绝。

    君故就跪坐在地上,仰着头,眼中红光一片,他已然沉浸在恢弘的幻象世界之中,若是有外人在此,便会看到那团太阳般的旋涡,已经化作河流,源源不断地流向他的头顶,就像是灌入了深渊之中一样,消失无踪。

    红色的火花散落一地,四周的灰雾越滚越高,如同沸腾的蒸汽,掩盖了整片山地……

    绵延的山脉上,铺陈着一道道漆黑的岩石高台,在更遥远的地方,有一道环形的巨大陷坑,方圆约莫百里,陷坑内岩浆如沸汤一般涌动着,阵阵浓烟冲天而上,与层层乌云相连,天地间充斥着压抑的硫磺气息。

    一座长着稀稀落落几株树木的山头上,君故迷迷糊糊地醒来。

    醒后处在不知名的地方,他已经很习以为常了,当即站起来,活动了一番手脚,只觉得筋骨通畅,伤口皆已痊愈,已经没有大碍。

    他轻吐一口气,这才开始观察周围的环境。

    “那个火山口……是长石山脉南侧的火脉形成的?”

    君故想起了一些熟悉的东西,长石山脉坐落在火脉之上,在南侧有许多活跃的火山,远处的火山便是其中之一,他曾随范成进到此游览过,当时只是在外围绕了一绕,就觉得震撼异常,没想到如今竟然来到了火脉的更深处。

    至于为何本来向东走,最后却来到了南方,君故已经见怪不怪了,谁知道先前他是如何绕路?

    好歹终于是知道自己在何处了。他有些欢喜,顾不得细想昏迷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捡起包裹后就飞快地跑下山,望着北边而去。

    火脉往南,是一片熔岩地狱,绝无人烟,但只要往北走,就能回到他到过的地界,届时,自然能安然返回。

    君故一边跑,一边哭,眼泪连珠似的往下掉,几乎要看不到路。他到底没经历过太多事情,此次绝处逢生,顿时觉得感慨悲凉,既喜悦,又后怕,眼泪一时半会儿是止不住了。

    好在这里无人,他抹着眼泪,也不觉得饥饿,一连跑了好半个时辰,终于看到了几座村落模样的房屋。房屋之上挂着绣有火焰图案的蓝色旗帜。

    “是聚炎阁的旗子!”

    这一次弯弯绕绕,不知道折腾了多少天,终于还是又回到聚炎阁内了。

    溪边小院,范成进依旧大门紧锁,正在屋内苦读典籍,他总是寄希望于从前人的经验中找到修行的康庄大道。但凡路过他的门前,最常见到的便是一个在屋内走来走去,摇头晃脑的读书人影。

    归来的旅人一身疲惫,满脸尘土。君故背着铁剑和干瘪的行囊,回到门前,在身上摸了半天,才找出钥匙。

    他推开门,门缝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落下,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封书信。

    君故拿起,打开,看了好一会儿,不自觉地眼眶通红了。他把身上的东西放下,匆忙洗了个脸,就又出门去了。

    在君故来到聚炎阁之前,他的母亲就染上肺病,病情一直反复,将她折磨得痛苦。这两年来,有了君故在聚炎阁的收入补贴,才有钱去寻医问药,治了两年,才才好了些。

    但刚才的信里说她的病这几天又加重了,咳了几次血,已经卧床不起。那些乡野医生找不着病根,而过去的病情减退只是因为对症下药,压制了病症,看起来形势乐观而已。

    家人一连找了好几个郎中,都束手无策,后来才想到君故既然在聚炎阁里,或许能求到一些灵药。家里的兄弟本来不想让他多担心,但也只能写信说明情况了。

    这封信是三天前寄到的,现在立马去买药还不算太晚。君故手里攥着书信,一路奔走。他身上还是出远门时穿的那件的袍子,已经破破烂烂,沾满黑灰,许多地方还有破洞,他的头发也是散乱无章,脸上黑一块白一块,一路上不知引起了多少人的瞩目。

    他就这么来到了专门治病售药的济世堂前。这里有并排的五六座高楼,楼前人流不息,许多不是聚炎阁的人也到此寻医问药。君故来到第三座楼,正看到了门口高悬的匾额:丹药房。

    君故随着人群走进丹药房内,只见屋内开阔,立着许多红褐色的木柜,柜中分了许多小格,摆放着各式各样的丹药和药材。药香四溢,闻了让人提神醒脑。

    “小伙子,是来寻医问诊,或是购买药材的?”一个老人慈眉善目地问道,没有因为君故的狼狈样子而流露出看轻的神色。

    “我来买药。”君故应了一声,来到老人面前。

    “是为何人买药,病情如何?”老人说道。

    先前家人已经在书信中说明了母亲的病情,君故将情况一五一十地告知了。老人听完,并无表情,只是指了指远处:“十二号药柜,自己去挑选吧。”

    “多谢。”

    君故来到十二号药柜前,眼前摆着七八样药品,用不同的药瓶装着,最顶上是一个晶莹剔透的玉瓶,装着两三枚圆滚滚的药丸,旁边写着:“冰玉丹,三百二十两。”

    君故咋舌,连忙往下找,越是往下的丹药,价格便越低,最便宜的不过七两,径直摆在陶碟之中,但君故细看了片刻,觉得未必能治好母亲的病,肺病多半拖延不得,他也不愿在这上面吝啬,便多找了一会儿,最后看中了一款叫作清露合心散的药,药效正好与他母亲的病症相应。

    只是这清露合心散也要八十五两银子,君故摸了摸口袋,里头只有不到十两。

    他看了看四周,没有看到任何熟人。没办法,他低着头离开了药柜,逆着人群移动的方向,两手空空地走出了药房。

    出了药房,他一路小跑,回到了院子里,进屋关门,到床头上把枕头掀开。枕头下有一个暗格,里头塞着几个小布包和一些书信,君故捡起布包,将里面的东西全倒在床上,全是些碎银两,零零散散的堆了一小堆。

    他一块块算了起来,最后也只有四十来两,他不甘心,又数了一遍,还是一样的数字。这一年多来,他总共就攒了这么些,离八十五两还差了一半。

    君故把东西收起来,在屋里独自待了几刻钟,他坐立不安,不知该从何处筹钱,所谓一分钱难倒英雄好汉,何况是四十两银子,他得不吃不喝在骏马堂做上半年工才能攒齐。

    犹豫过后,他还是低着头出门来,到范成进门前,轻轻敲了几下门。

    范成进拿着本发黄的书,问他有什么事。

    君故把母亲得病的事说了,说还差些银两。他虽然没把借字说出口,但范成进已经了然,便说了句:“你等会儿。”,把门半掩了,再扭头进屋。

    君故识趣地退了半步,不去看屋内;耳边却听着屋里翻箱倒柜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声音停下了,范成进又出门来,将一个袋子塞在他手中,说:“这里是五十两,正正好好,你先拿去用,以后再还我。”

    君故连忙道谢。

    “道谢就不必了,都是邻里,利钱也不用算了,你到时还我五十两就行。”毕竟是在谈钱,范成进板着脸,不似平常说笑。

    君故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他本来也不是多话之人,便收了钱财。范成进也拿着自个儿的书,关上门户,继续研读去了。

    君故回到屋内,将银两聚作一处,细细地数出八十五两,将它们用几层布包裹起来,又上下甩了甩,确保银子不会掉落出来,这才又出门去。

    中午时分,丹药房明显冷清了许多,客人大多清早来访,午时便已回去。只有早上招待过君故的那个老人还坐在台前歇息,他腿上坐着个五六岁的小孩,正嘻嘻哈哈地打闹。君故绕过他们,到药柜前把清露合心散取了下来,再到柜台处结账。

    老人上下看了他几眼,说:“八十五两。”

    君故将包裹解开,把银两放在桌案上。小孩子看着银闪闪一堆小山,顿时兴奋地叫了起来:“爷爷,快看!好多银两!”

    老人拍了拍他的手,说:“少见多怪。”他起来收了银两,也不计较是否足够,在账上记了一笔,让君故把药散收好。

    君故点点头,收好药散,就要离开。老人却又问了一句:“小伙子,是聚炎阁的外门弟子吧?”

    “是。”

    “看你也是寒门子弟,过得挺不容易的,如果能进内门,今后别的不说,家人福寿延年,身体康健,肯定是有保障的。”

    老人看着浑身脏兮兮的君故,语重心长地说:“你自己……花钱也不需要如此紧迫。好好努力吧。”

    说罢,他摇摇头,带着孩子走远了。

    君故道了声谢,怔怔地走了出去。外头阳光正盛,许多人正在来回奔波,君故不认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也不希望他们中有任何人认得自己。他抖了抖衣袖上的尘土,走向了另一个地方。

    买完药,所有的疲惫好像瞬间卷土而来,他浑身没有一丝力气,五根手指死死攥着药散,生怕丢了。这十几天来,他没有一天安生,实在太累了,这一趟旅行,实在是太不值得了。

    强撑着最后一点精神,君故来到资运堂,托人把药物寄回家中,又勉强提笔写了封信,叫家里不要担心,这里一切都好,有需要的话他可以再寄药回去。

    做完这些,他拖着沉重的躯体,一路走回房中,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