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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李筹

    “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李筹抬手,示意徐越卿起身,“卿卿安好?”满是笑意,其左后跟着长孙畏,右侧也站着个男子,想必也是哪家公子。

    徐越卿平生最厌旁人唤她“卿卿”,这二字太过黏腻甚至略带狭促之意,况且她与太子并不熟悉,几声“卿卿”入耳,浑身不自在。

    李筹问起她是否安好之时,她也不过淡淡回答:“尚可。”

    太子李筹,字叔弈,乃是当今圣上第三子,生母是太后养女仙琳郡主。

    圣上潜龙之时四子,有三子皆是仙琳郡主所出,长子、二子早夭,唯剩一个李筹。天妒红颜,仙琳郡主诞下二公主李嫚之后驾鹤西归,圣上登基后便追仙琳郡主为后,次年又册封年仅九岁的李筹为太子。李筹生母已死,遂养在太后身边,太后素日庄严,不知为何养出个笑面狐狸。

    “尚可?”李筹光明正大地端视徐越卿几眼,笑意更胜,“身量倒是像个大人了,怎么还是如幼时呆木头一般?你喊长孙叫小姑姑,却还是一本正经地叫本宫太子,显得太不亲近,这就是厚此薄彼了。”

    几辈前的徐家与皇室有姻亲,真论起来,在场的怕不是都是亲戚,徐越卿也不犟嘴:“越卿先全的是君臣之礼。”

    李筹哪是真心与她论长短:“在外君臣之礼,私下对我应与对长孙一般,多些亲近、少些拘谨。”小木头本也是官宦之家,自小却是不喜言语后又去了山上,和他们这些久在凡尘里滚打的不同,李筹只是存心逗弄她而已。

    徐越卿只是淡然应下:“是。”

    太子等人是从席上暂且脱身来会故人,便邀请徐越卿一同前去:“你父母也在回京的路上,你也不在青微山了,倒不如与我们一同见见故友,未免日后对面不识。”

    徐越卿依旧婉言拒绝:“多谢太子相邀,不过越卿一路上风尘仆仆,如今神形倦怠,就不打扰太子以及诸位大人的雅兴了。”长孙畏与李筹一向亲近,自小二人便是形影不离,长大之后自然与太子为伍,所谓的故人大多也是太子一党。

    长孙畏作为主人家,自然不能离开宴会太久:“卿卿住在我这儿,一应事务我都会安排,殿下请移步甘枫亭吧。”

    夜间,长孙畏送走太子等人之后还是到徐越卿暂住的月溶小居走了一趟。

    “可有吵到你?”长孙畏与同僚宴饮兴浓,酒至微醺,眼角沾染丝丝酡色。

    月溶小居离甘枫亭并不近,丝竹管弦之声犹能入耳,人声确实听不大见的。徐越卿给长孙畏倒了杯茶:“并未。”

    长孙畏轻抚宽大的袍袖,接了过来,饮下一杯,顿觉神思清爽许多,振奋起精神道了声谢,再添一杯,饮毕长长喟叹一声:“太子是今日特地来找你的。”

    太子若是特地来说几句酸话,未免太过有闲情逸致了,专程来这一趟,大概还是与徐父有关。徐越卿又给长孙畏斟上茶水:“与徐家有关?”

    “算是吧,”长孙畏口渴已消,右手握着茶杯不住摆弄,“你父亲的案子快将近十年了,原本是翻不成的。”眸中顿时再无方才的醉态,动静之间全然是另一派沉稳。

    且不论刑案重审的流程,自古冤案极少能够翻案,更何况徐父与张氏确有交往,徐氏一案乃是皇帝弄权之手笔,他又岂会自打脸面?

    长孙畏看出徐越卿疑惑,解释道:“在张周之争中,与你们家相同处境的吴家、齐家接连下狱,本就是圣上有意打压旧派世族、示以各家颜色。只不过,今年春上锦王与新晋士子郭芳木等人走得太近,圣上又状似无意在殿下面前提及吴兆林老先生以及你的父亲。”

    吴兆林其名,徐越卿听过,当年华溪张氏倒台,除了徐父外,还有两位大人被罢黜回乡,吴兆林便是其中之一。而锦王名号,徐越卿的确不识。

    锦王名李犀,字宝灵,是当今圣上第九子,生母敏妃经年盛宠不衰。锦王人如其名,聪慧机敏,自小十分得皇帝喜爱,未及弱冠便封王,大有压过李筹太子的气势。纵然李犀已封王,长孙畏倒还是直呼其名,语气又有些不畅快。

    徐越卿得知锦王便是李犀,亦是眉头紧皱。

    圣上如今已是五十有七,虽有堆积成山的灵药养护却也是上了年纪,李筹在内无生母帮衬,在外无母家扶持,太子位稳不稳当全看皇帝心意,就算太子位不会易主,可谁又能保证他会平平安安到登临大宝之日?

    老皇帝含糊地提点了李筹一句,李筹才放心为几家平反。吴、齐等自会感念太子恩情,投桃报李,徐家也不例外。既然如此,那翻案就是圣上的意思,执明府不与其他六部相同,只对皇帝负责,执明府又在太子一派长孙畏手中,这不明摆着老皇帝有意提点太子?如此一来,刑部的人岂有不配合的道理?

    这些都是皇家的事,徐越卿并不在意,只不过徐家牵涉其中,而她比徐家众人先一步回京城,只怕有人谋算到自己身上。

    徐越卿眉头欲深:“大人,徐家之事,我不做主。”长孙畏既开门见山,她也不必兜兜绕绕。

    “太子需要的才是徐家,”长孙畏颊边红潮退去之后,白雪梨花面上并无一丝玩笑,“而我需要的是你。”

    徐越卿微怔,短暂露出疑色后又归于无有:“大人恕罪,越卿不过是一介草莽,留在京都也未必能够帮上大人什么忙。”

    长孙畏微微抿唇:“卿卿,我现如今处境为难,可谓是步步艰难,久在这世上最繁华也最凶险的名利场中已无后退之余地,我需要的是一个够在局外看得清楚的一个人。”

    “连大人都想不明白的事情,我如何能洞察清楚?越卿亦不喜欢争名夺利,多谢大人厚爱。”徐越卿审视着长孙畏的脸,婉拒也如滴水入湖,毫无波澜。更何况,日后入了局何谈旁观者清?

    长孙畏反驳:“不是不喜,是小名小利不足以动你心而已。”

    锦绣堆里长大的人是见惯了争名夺利之事,长成后多数也是要搅和进去的,争夺、抢掠已成血液里的本能,把一身衣冠扒开之后,谁人不是禽兽?长孙畏坦荡地宣之于口,不以为耻亦无惧无畏。

    徐越卿也是习以为常:“大人出自长孙氏,族中手足于大人定然有所裨益。大人,天色不早了,早些休息吧。”

    话已至此、逐客令已下,长孙畏也无需再留,起身道一声好眠便回房自行歇息了。

    翌日清晨,徐越卿一如往常起身,洗漱过后在小院中练起了剑来。在山上,除了晨昏定省之外,徐越卿整日便是练武、钻研武法,只不过前十几日,累日奔赴京都,不曾碰过刀剑,已然有些生疏,深感功夫不可荒废一日。

    堆云似有他事要处理,一早上没见人,徐越卿用过饭后,打了半个小时的坐,拎着剑又入小院耍了起来。

    小院自有底下人打扫,堆云便备下茶水坐在一旁看徐越卿手执一剑伴风而舞,虽看不懂是什么招式,只觉招招狠厉,身姿如迅猛蛇蛟,利剑混重有劈风之声。

    徐越卿休息时,堆云端上茶水:“姑娘,堆云听闻青微山剑式重神姿,其中最为逸仙飘然者便是您的师父路明州?”

    “是,现如今就身法而言,无人能出其右。”徐越卿接过堆云递来的帕子,稍拭额上细汗。

    “姑娘的身姿、神态皆不似逸仙之属,倒很是刚猛。”堆云笑道。

    长孙府中小小婢子观察细微,甚至通些武理,徐越卿并不查有何不妥:“我方才所练的回雪剑法外看身姿内看力道,绝不是一贯追求神采的。”

    “是以何为?”

    徐越卿当即放下帕子,退到院中,沉神敛气,右手随意挽出一个剑花,示意堆云看好,耍出与方才一般的招式。只不过三式,堆云立马看出了不同。

    相同的招式,不一样的气势,起初那一遭是蛇蛟出洞,又快又厉,而如今这一遍更似白鹤起舞,衣袂飘然、不染纤尘,纵然看起来力道比方才更加柔和,可剑鸣声不减分毫只是愈加清泠,堆云二指充剑仿了起来。

    徐越卿收剑:“可看出什么不同?”

    “定。”堆云原是长孙府的舞姬,记这些动作自然比旁人快些,她学着徐越卿的动作演示起来,“这个动作,第一遍,您是行云流水,并无半点凝滞,而第二遍,您在推掌之前是定了一息的。不仅如此,第二遍身形之前是定心。”堆云动作更似于舞,力柔气和。

    方才那一套是青微山始尊赵黎所创的入门剑法,其目的不在于制敌而在于敛神,故此身法之前是心法。徐越卿点头,果然是长孙畏的人,善察善思:“你很聪明。”

    突然得了句毫不吝惜的夸奖,堆云抬手捂嘴一笑:“亏得姑娘是个女子,否则堆云要以为你同我调笑呢。”

    闻言,徐越卿赧着脸不语,她可不曾遇见过坦率得近乎泼的姑娘。

    堆云见她羞红了脸,觉得着实好笑,却也不再打趣:“徐姑娘,这套剑法是青微山秘传的吗?堆云倒是想当做舞剑学来瞧瞧,虽有可能画鹤如鸡,但也想模一模这谪仙姿态。”

    “不是,不过是普通的剑法,教你也无妨。”徐越卿叫堆云随意捡了根树枝充剑,依言从第一式教起。

    不过重复三遍,堆云便能记住所有招式,着实厉害,不过就力道上还是差些意思,不过堆云是以此为舞,徐越卿也就不多评述。

    昨夜太子向徐越卿提起京中三绝之后,长孙畏便想着今日散值之后带徐越卿去体验一番,不曾想与李筹想到一处去了,出了执明府府门便见太子车架等候,二人一同回到长孙畏府上,走入徐越卿现居小院便见零落秋叶之中,两个人一人执剑、一人执木枝临仙似的舞着,实在美矣。

    昨儿,李筹匆匆见过徐越卿一面,只觉得小孩儿比以往更冷淡,今日倒是看出些风骨出来了,附着长孙畏的耳朵悄咪咪的:“路明州倒是把小木头调教地比以前好玩了些。”

    大木头教出来的小木头,仍旧是不开窍的榆木脑袋和冥顽不灵的木头心。

    长孙畏淡然一瞥:“你这话可不好听,轻浮。”

    “这话好不好听都是次要的,这可是个架子耍得漂亮又能以一敌十的心高气傲的小木头,你倒是如何留她为自己所用?”李筹两颗眼珠盯着长孙畏小而薄的耳垂,似笑非笑,活像狐狸面封在人脸上。

    长孙畏往一旁轻挪一步:“太子您说的好似我要算计卿卿一样。”说罢,向前几步挥手招呼徐越卿。

    徐越卿、堆云二人一转身便见伫立一旁的长孙、太子二人,皆收起手上东西,躬身请安;“见过太子殿下、长孙大人。”

    长孙畏虚扶二人一把,笑呵呵的:“是我们打搅了你们舞剑的兴致。”

    “大人,我请徐姑娘教我的剑法,画皮难画骨,有些地方始终难得其法。”堆云手中的木枝在地上敲了两下。

    徐越卿接到:“几遍就学成这样已经很难得了。”底下弟子一月之余连动作都记不齐的大有人在。

    “青微山剑法天下闻名,我结识的几个剑客得知卿卿下山后,很想交一交手,领略领略其中奥妙。”李筹虽不练武,可就徐越卿平日步履轻巧几近无声也知她不简单。

    徐越卿听闻要与人比武,手中剑又攒紧几分:“敢问殿下,那几位剑客姓名?”不大有神采的面容上匆忙跃上几分喜意。

    “哈哈哈,”李筹惊愕之后便笑拍徐越卿的肩,“有几位想必你也有所耳闻,饮风客顾丛云、万刃侠士江慕等此时都在京中,你要是等不及,我现就叫人请他们过来。”

    饮风客顾丛云、万刃侠士江慕二人都是掠海城弟子,成名也有二十余载,可二人都曾败于路明州手下。徐越卿自然想见识见识。

    徐越卿好斗,却也不想失仪:“江湖比试,下帖去请才不会辱没前辈。”

    “不必,只不过私下里过过招,我定下日子叫人来知会你一声。”

    徐越卿眼睛愈发亮了:“多谢殿下。”

    “不妨事,不过长孙大人今晚好似为你有所安排。”

    正所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京中景物难得一变更,变也不过死物而已。可人之美有所期限,人活一生有如花开一季,娇艳欲滴之时尚有人赞美,凋谢腐朽之后再无人叹赏。

    京都三绝,雨中云岳、醉里砚渠、影下降霜,一寺、一湖、一人,三种绝色。长孙畏得知三绝之一的绝色美人降霜今夜会在京郊凌波水榭一舞,便同邀徐越卿一道前去。

    “四年前,有人在京都最繁华的夜集当中放置十二架屏风,降霜在其中一舞,只见其影、不见其人,不少达官贵人一掷千金只为见识此女真面容,却又都被拒绝。”降霜一舞成名那年,长孙畏为一位二品官员请到府上一赏降霜舞姿。

    长孙氏中不乏有好歌舞者,府中便养了不少歌姬舞娘,长孙畏虽看不出降霜舞姿何等高超,只知天下人人趋之。

    “若是平常,我倒也不叫你去了。不过听闻此次是剑舞,这的确是要让你瞧瞧了。”

    徐越卿点头:“大人既然安排好了,越卿自当从命。”

    车马已备下,现在时辰尚早,待长孙畏与太子换身常服,三人一同上街去买些易携带的糕点果子。

    平日去往京郊的这条路鲜少有人,这日因降霜的缘故倒是热闹不少,道路两旁也有些摆摊卖新鲜果子的农人。

    尤其是那梨子,大概是从道路两旁方才采摘下来,饱满圆润的黄色果实上还有几滴水珠,瞧着便生津解渴。

    太子噬甜,遂下了车马,捡了个收拾得整齐利落、样貌也比旁人好些的妇人所在的摊上:“这梨子多少钱一斤?”

    那夫人笑道:“三文钱,郎君要多少?”

    太子没戴荷包,便向长孙畏赊了几文钱,买了些梨子放在车里,路上稍加擦拭便啃了起来,听那脆生的啃咬之声也知道这梨子多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