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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桃脯

    从那日降霜只言片语当中,徐越卿只能得治吴家为自保舍弃吴凝以求安平,至于吴凝被吴家送给了谁、又是谁将吴凝的脸伤成那样、吴凝又是为何改名为降霜做了舞姬等等她是一概不知,可不必想,也晓得这些年吴凝怕是受尽折辱方才活成了这样,无论谁对她做了这些事,罪魁祸首都是将她当成礼物送出去的吴氏一族。

    吴朝又是默声,徐越卿实在懒怠应付,吴家对自家小辈都隐瞒吴凝去向想必也是自知不光彩,若干年后,她的姓名再无人提起,吴家众人也心安理得地将她忘却,毕竟这种行径对吴家而言有如污点,家人对吴姐姐的淡忘一如污点的消失,缓慢而彻底。

    徐越卿淡淡说道:“难道没人知道就能当做不曾做过?”

    “并非如此,此事关乎吴氏一族荣辱声誉,不是姐姐想得那么简单。”吴朝涨红了脸,似被人说道痛处无法慷慨辩驳,声音微弱得自己都心虚。

    “随你怎么说,”吴家族老都不愿意出面解释一下,可想而知吴凝在他们眼中也不过如此,徐越卿扶额起身,“吴小公子,这事再不简单也是吴家家事,你无需向我说明,与我无关,我也听不惯。”

    吴朝年岁小不太记得吴凝,可徐越卿同她是幼年好友,一别数十年,故人面貌为人所毁变得可怖,性情又大变,可再冷心冷意的人也会有几分感慨怜惜。

    “我不会同任何人说起此事,你与吴家大可放心。”说到底,吴凝的事情与自己并不相干,多问多思终究是烦扰自身。

    吴朝被人戳中心事,当即不语,清秀无暇的面庞上满是羞愧。

    徐越卿看着他的脸,一时间有些出神,毫不受控地想象着降霜脸上的刀疤若是移到吴朝脸上会是什么样子,那肉虫一样的疤痕随着他生动的神情像是蠕动一般扭曲时他的这张脸是否还能像现在这样清秀?

    长孙畏散衙回府,官服未褪便进月溶小居:“今日是吴小公子学艺的第一日,可有什么成果?”

    徐越卿、吴朝起身相迎,长孙畏进门便感觉二人面色皆凝滞却只是轻笑着坐下,堆云端茶过来轻轻摇头。

    长孙畏笑呵呵抿茶润喉:“怎么我一回来叫你们姐弟二人如此拘谨,又是我的不是?”

    “大人多虑,是我惹姐姐不快了。”

    徐越卿并不想解释,全凭吴朝一张嘴如何分说。

    “做什么了?叫我们性情温和的卿卿气成这样?说来我听听。”长孙畏倒也不在意身上官袍厚重,只是拂袖好整以暇地等吴朝解释。

    吴朝本是随口一说,哪成想长孙畏真会细问,瞬息之间便拟好说辞:“我练功不勤,姐姐劝诫我几句而已。”

    堆云忍不住笑意,捏着帕子捂住嘴角,这小公子也不知是不是成心,徐姑娘面相看着便并非和善之人,要说她刻意为难也圆得过去,偏生徐姑娘闷嘴葫芦但凡吐出什么也不是“劝诫”的好话。

    虽知二人因别的什么缘故起了不快,长孙畏也只是揣着明白当糊涂:“他年纪小又身子娇贵,并不是山上常年受苦修行的人,你体谅些。”

    徐越卿从始至终并未看向吴朝一眼:“知道了。”

    “吴小公子,你也说卿卿性情率直,对你自然也是不求虚礼但求问心无愧,你也要多担待。”长孙畏不偏不倚,劝二人息事宁人。

    吴朝那眼眸偷瞄一旁柱子似的傻站着的徐越卿,满嘴答应:“这是自然,今日是我的不对。日后再犯,我也不为难大人替我说情,绝不再来烦姐姐。”这话既是安抚长孙畏亦是对徐越卿的承诺,说完还起身恭恭敬敬地对着徐越卿躬身,轻声软语地同徐越卿致歉。

    徐越卿只是点头,无半点情绪。

    长孙畏心中好笑,徐越卿假意顺从也只是以为十几日后便会离京,与自己、吴朝分说较真不过枉然。

    风波暂平,长孙畏留吴朝留下用晚膳,吴朝却是推辞家中有客接待便告辞了,长孙畏便遣堆云送他。

    吴朝离开后,长孙畏也回到房中换下官服,堆云进来回话,将早间情形悉数告知。

    “你说他们二人一起出去却是徐越卿一个人回来的?”

    堆云将换下的官服、官靴摆放齐整:“大人,早间二人都不曾红过脸,用过早膳后两个人出去的,不出一个时辰一个人回来的,岂会是为早上的缘故?”

    长孙畏坐在镜前稍稍整理鬓发:“那又如何?”

    “大人不担心?”

    “不过是些陈年旧事。”她一手做的局,岂会不知。

    “大人是知道他们两个争执的内隐了?”

    吴朝为人颇肖其父圆融周全、和煦温敦,恳切求师习武之人又岂会第一日就练功不勤?就算为徐越卿刻意打伤自己置气也无需如此毕恭毕敬。如此猜测,徐越卿是拿住吴朝或吴家把柄了,所以吴朝不得不小意温柔。

    长孙畏笑得浅,投射镜中几乎不见笑意,只窥得疏朗隽秀的眉目中透着丝丝寒气。

    对徐越卿来说处决素未谋面却因圣上片面之言害她厌恶至深的徐家落罪险些流放的“罪臣”当真值得她千里迢迢赶回京都?刀起刀落、血溅三尺,斩首刑罚不过一瞬而已。

    真要置身之外就不该与吴朝为降霜起争执,她面容尽毁同你徐越卿什么干系?若是真要置身事外就不该下山来!红尘里走一遭、泥淖里滚一趟还指望能全身而退?徐越卿的脾性果真是十几年未曾更改,小事智、大事愚。

    篦齿陷入肉中,刻下直直一条白痕,失控又短暂地泄愤之后,长孙畏对着镜子重拾笑意才缓缓将篦子放下,被恶意戳刺的掌心泛上清晰的痒,一丝一缕地提醒长孙畏千万清醒,徐越卿、降霜于自己而言都一样只是一枚可堪重用的棋子。

    堆云不闻长孙畏回答,再未追问,掰着手指一算离行刑日尚有十五日:“徐家回信似先遣徐家大公子快马回京,此事要不要告诉徐姑娘?”

    “告不告诉都不打紧。”徐越卿现如今是连称呼其父只唤“徐大人”,看来是极不希望同徐家扯上关联,就算她父亲亲自来了也未必能见得上面,又岂会在意她长兄?

    堆云不得明示也不敢轻易决定:“大人今日可要同徐姑娘一起用膳?”

    处理了一整日的公文,长孙畏眼睛酸涩得很,摆手道:“不必。”

    此后三日,日日放晴,徐越卿便在太阳下操练吴朝,对她而言连平日训练之三四都不到却将吴朝累得苦不堪言。

    一些寻常的锻炼已十分吃力,吴朝每日蹲马步、跑步、打拳已叫苦不迭,又要被徐越卿按着打,浑身酸疼之外又添些青紫淤痕,总是如此,吴朝却还是会追问吴凝的事情徐越卿是如何得知的。

    徐越卿只当是蚊子在耳旁哼哼,不回答、不应声,实在厌烦便一掌扫过去也吓得他闭上嘴。

    这日晚间,长孙畏被传进宫回话未归,吴朝留下用了晚膳才回的家,脚刚沾地,大雨瓢泼而至。

    吴朝困顿非常,洗漱过后轻而易举地入睡,窗外雨声都不曾入耳。第二日早间起身时,大雨未歇,他高兴了好一会儿连忙喊小厮进来:“高庆,赶紧去徐姑娘回话,就说雨太大了,我就不过去了。”昨日扎马步不稳当被徐越卿连踹了四脚,小腿到现在还哆嗦着呢。

    “是。”高庆方才扭身,吴朝又变了主意叫他备好车架仍去长孙府。

    因大雨的缘故,徐越卿今日暂且搁置了练剑只在房中打坐静心,堆云进来点了香稍添意趣后也出了月溶小居给她腾清净。

    吴朝如今在长孙府是进出随意,丫头见他进月溶小居时便未阻拦也未通报。

    徐越卿盘于小榻上,呼吸沉缓绵长,丝毫不闻吴朝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心中青微山心经一字一句念过一遍又一遍。

    吴朝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旁等候,实在无趣了便蹑手蹑脚地拿起徐越卿放在桌上的话本,翻了开头几页又放了下去,谁知她依旧是双眼紧闭,终究是又拿起话本来翻到最后一页。

    话本上那公子家境殷实,偶遇哪家小姐,一见钟情、再见倾心,求而不得后竟一病不起,虽不知故事中起承转合,最终那公子还是求娶到了心中那位小姐,也算一桩美事。

    不过,世上真有人因爱而不得苦痛万分吗?男子应立言、立功、立言,岂能为情爱之事裹足不前?

    徐越卿为何读这样不堪入目的书?难不成她喜欢书中那样小意的男子?吴朝手握书册轻慢地走到徐越卿跟前,笑嘻嘻地提着书册一角在她面前晃悠,心中腹诽不已。

    面前之人步履走动的声响停停续续太过扰乱心神,徐越卿深吐一口气,缓声道:“吴朝?”

    停在徐越卿面前的吴朝吓得书册险些砸在她脸上,连忙退回几步:“姐,姐姐。”

    悬在鼻尖的梅香心虚地散开,徐越卿缓缓睁眼看着拘谨地站在一旁的吴朝,道:“下雨就不必过来了。”自己也清净些。

    点点雨滴跃进小窗,袅袅清真香中中都搀着秋雨的微寒湿润。

    吴朝捏着书角,不知为何有些慌张,耳廓浮上热气:“正因,正因为下雨才要过来的。京中三绝,姐姐已见其一,今日天公作美,不如一同去赏另一绝。”

    徐越卿不必去看外边雨势,这声音凿得心里冰凉,自然是不想出门。

    “姐姐既然来了,便不要吝啬,多逛逛、都走走、多看看。”

    倒也是,来都来了。虽有些迟疑,徐越卿倒也答应了下来。

    二人都不是繁琐性子,自然无需再准备些额外的什么,备上两把伞足矣。

    出了长孙府宅门,吴朝虽客客气气地改唤徐越卿叫“徐姑娘”,可那自然亲近的口气倒是没变,不是“徐姑娘,山上生活与京中有何不同?”便是“徐姑娘,青微山上可有什么美妙的风景没有?”

    一句一声“徐姑娘”,纵使徐姑娘脾气宽和也会被他烦扰,更何况这位徐姑娘实在没耐心,冷着一张脸:“你话真多。”

    吴朝笑道:“你话少,那我就多说些,这才不至于冷清。”

    “徐姑娘,吃果干。”少年人从袖中拿出油纸包上的桃干,小心地捧到她面前,“这是我母亲亲手晒制的,用的是自家桃子渍的,很甜的,尝尝。”

    徐越卿一向不爱甜食,遂摇头:“你多吃些。”

    吴朝一笑,眉眼弯弯,十分亲和:“徐姑娘的意思是叫我多吃些、少说些。”

    “你说是就是吧。”徐越卿捏了块儿指甲盖大小的桃干放进嘴里,表面的糖霜点在舌上又酸又甜,她转过头去掀开帘子掩盖住自己被酸到牙根发软的诡异神情,雨珠顿时跳入车内。

    吴朝看着徐越卿不自然下垂的嘴角,忍不住偷笑。

    “姐姐再吃些?”

    徐越卿好容易忍住牙酸,转过头木着一张脸:“令慈的心意我受之有愧,你自个儿多吃点吧。”

    “如何有愧?徐姑娘有义姊之名却是师长之实。”吴朝不依不饶地将果子递到她面前,执意请她再吃一颗。

    徐越卿懒得客气,下巴一昂:“你自己尝尝,酸的很。”

    “怎会如此?要么是姐姐碰巧拿到了酸的那枚,这次肯定不会了。”

    徐越卿将信将疑地看看笑眯眯的吴朝再看看他手里的果子,抿嘴:“你先试试。”

    吴朝并未再坚持,只是笑着将桃干收起来:“萍襄老宅里栽了两棵桃树,自我们跟随祖父回去后年年生出劣果,酸涩不能入口,母亲年年叫人采摘下来亲自晒制成果干。一连数年,我袖中总是放着又酸又涩的桃干,就算回到了京中也改不了。如今我等跟随祖父回京,算是苦尽甘来,可若为一族,一人时时备苦果也无不可。总是苦果难入口,今也有姐姐共分其味。”

    对吴朝这番忆苦思甜的话,徐越卿毫无兴致,也不想戳破他的言外之意,自己深受其害又何谈维护吴凝,再辩驳再争执都是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