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破阙 » 第九章 子虚乌有

第九章 子虚乌有

    月溶小居里,吴朝顶着烈日蹲着马步一左一右地挥着拳头,头上的汗珠滚进衣领稍能解丝丝热意,自早过后到现在也有两个多时辰了,他一口水都没喝过,眼见着徐越卿在自己面前饮茶却只能不住咽口水。

    不知是错觉与否,吴朝隐隐觉得自从云岳寺回来后徐越卿对自己是越发不待见,虽说除操练之外,徐越卿也鲜少说话,以往至少也能应自己一生,再不济自己几声“姐姐”下去也能得一句她不耐烦的“别喊了”,这几日除非操练,别的时候像是聋了一样全当没听见,仔细回想,吴朝也不知何处得罪了徐越卿才遭此罪过。

    备受煎熬的除了吴朝亦有旁人。

    长孙畏近日得了件难办的差事,头疼得紧。圣上生母即当今孙太后的兄长平南侯武将出身,先帝在时镇守西南、四退蛮夷,功勋彪炳才得以封侯,老侯爷十几年前过身,爵位以及西南鬼役军的虎符都由其长子孙谖所继。

    孙谖年少追随父亲征战,在军中颇有威望,这十几年来常驻西南,许是因鲜少回京的缘故,家中三子都不成体统,各个游荡无度、行事风流,其中幺子孙明镜尤为如是。去年三月,孙明镜因争夺一名伎子大闹濡月坊、重伤酒客三名,赔钱之后不了了之。今年春,孙明镜因夺人妻子、奸淫良妇被人告到京兆尹,京兆尹那儿连状纸都没收便将人打了出去,最后悲怒触柱竟撞死在孙府门前,苦主已无也就此作罢。

    两件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圣上心知肚明却也只是言语敲打敲打,几句话也过去了。前几日,圣上突然把她叫进宫,只轻描淡写地说查孙明镜,叫长孙实在没底。

    关系孙明镜的卷宗堆满桌案,长孙一阵心烦,索性推开早早散值回家中,方换下官服打算邀徐越卿一同出去喝些酒排解排解,就有人通秉符兰携子来见徐越卿。

    “只有他们母子二人?”长孙畏问道。

    婢女点头:“是,只有符夫人和仇小公子,说是来道谢。”

    长孙畏叫人先请他们去前厅,再叫堆云去请徐越卿先去前厅,自己随后就到。

    符兰自婚后再未拜见过长孙畏,此番也不过是因徐越卿与长孙畏的关系才前来致谢,若是常人何以叫她亲自登门。堆云进小院儿,瞥了眼不只是晒得还是热得满脸通红的吴朝,走到徐越卿身边:“符夫人同仇公子带了谢礼来见姑娘,已在客厅等候。”

    徐越卿根本不记得这两位是谁,经堆云提醒后才想起来是那日抱着自己不撒手的小男孩儿和他母亲,转头问道:“大人还没回家?”

    “姑娘,人家是来见你的,”堆云笑道,“并未提及大人。”

    徐越卿也知处于礼数不可不见,遂起身同堆云一起去了前厅,符兰见人来放下怀中稚子:“你的小哥哥来了。”

    本拿着糕点小口啃啮的阿照见到徐越卿亲亲热热地奔过去,叫着“小哥哥”伸手要抱:“阿照想小哥哥了。”

    阿照生得讨喜,粉白细嫩的有如做工精巧的大阿福,徐越卿虽不喜小孩儿却也并未拒绝,一如当如弯下身子抱起他:“见过符娘子,你好似比那日胖了。”

    “那是因为阿照在长身体,小哥哥,阿照以前的鞋子都穿不下了。”小孩儿眼睛圆澄澄地看着徐越卿细长的眉眼,攥着糕饼的小手不好意思地扭动几下,笑呵呵的,“小哥哥真好看,眼睛和乌灵一样大。”说着还忍不住红着脸亲了下她的脸颊。

    小孩果然是吃得多力气才大,表达喜爱的那一口直接将嘴上的糕点在徐越卿脸上摁了个结实,徐越卿并不在意倒是好奇小孩口中的“乌灵”是哪位,忍不住追问。

    符兰略带斥责地喊了声儿子:“阿照。”

    可见到“小哥哥”的阿照根本听不见娘亲的话,依旧是盯着徐越卿的脸看:“我爹养的细狗,跑得可快了、眼睛老大了,我爹说我得喊它大哥。”

    “别听你爹胡说,”符兰舍不得训斥儿子却也不能叫他这样得罪人,连声同徐越卿赔礼,“徐姑娘莫怪,他爹整日胡言乱语,他也跟着胡闹。阿照,快和小哥哥说对不住。”

    仇鸣虽然是文臣却爱打猎,成家之前便养了只细犬,如今也有五年了,模样是万里挑一的漂亮,眼睛的确是大,通身乌黑又通人性。仇鸣极爱那犬,又爱逗弄阿照,常开玩笑让阿照喊乌灵大哥。

    徐越卿一笑了之:“无妨,童言无忌。”

    幸而徐越卿是个不拘小节的又知阿照是真喜欢她也真心爱乌灵,但凡换另一个人,符兰今日怕是说破嘴皮子也辩解不清楚。

    堆云听后忍不住捂嘴笑,阿照这孩子不大说话倒是机灵好玩,声音又软腻,实在叫人生不起气:“夫人稍坐,小公子喜食甜食,我让厨房温些牛乳茶来。”

    符兰曾多次出入长孙畏府宅,堆云一向喊自己“大人”,而今被唤作“夫人”,很是不自在却也只能笑着应下:“多谢堆云姐姐。”

    “小哥哥,那天我看见你在湖面上飞了,特别好看,和小鸟儿一样。”阿照啃了口糕点,眼睛亮闪闪的。

    符兰道:“你爹说小哥哥像鹤,不是像鸟。”

    “阿娘,鹤会不会飞?”阿照转过头来问。

    “会飞。”

    “那就是小鸟儿。”

    “鹤!”

    “鹤会不会飞?”

    “会飞,但鹤是猛禽,不是一般的鸟。”

    “会飞的都是鸟!鹤会飞所以鹤也是鸟!”

    “不对,会飞的不都是鸟!”

    到了前厅准备看会儿热闹的长孙畏见符兰、阿照娘俩争执不休大有愈吵愈烈的架势,赶忙过来:“卿卿,带阿照去你院子里玩会儿,我和兰姑说会儿话。”

    徐越卿得令,赶紧抱着阿照离开,为儿的的确像为娘的,二人为了一个并不重要的问题吵得不可开交,小儿蛮横的声音好似挥散不去,真是可怕。

    一声“兰姑”勾起符兰许多回忆,于长孙畏而言,自己好似依旧是她身边执事官,不曾嫁作他人妇,半是怀念半是恭敬地行礼:“大人。”行的也是妇人所行的万福礼。

    长孙畏伸手请她坐下:“你离开执明府已四年了,日子过得可好?”

    符兰浅笑,颇有些世家夫人的温婉仪容:“谢大人挂心,多数时候是好的,自然也有不好的时候。”

    “不好的时候?”

    符兰笑得无奈:“并非仇鸣对我不好,而是无趣。每日在家中不是阿照便是仇鸣,除相夫教子、针织女红等家事外,半点事情也无,符兰有时也会忘了我是同仇鸣一样一路科考进的执明府,曾也是个为生民立命的官。”

    虽说当朝女子可科考入执明府做女官、掌实权,可执明府也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那便是成亲后的女子自动辞去官职且要刻意减少同执明府在职女官的往来,防的便是女子成婚后不分家事、国事。

    符兰十八岁考入执明府,为官五载,其中三年是长孙畏的执事官,常出入长孙府,与长孙除却同僚之谊外亦有惺惺相惜,可规矩如此。

    忆起往昔,长孙畏也是感叹:“规矩就是规矩,你这个‘女诸葛’再有才嫁了人也只能是谁的夫人、谁的娘子,再也不能称之为‘符大人’。”

    “十八岁之前,夜以继日、春夏不知地苦读,那时不知道自己日后的选择,只希望逃出家去,可结果还是要嫁到另一个家去。”符兰母家并不富裕,守着田地一家七八口人过日子,大哥娶亲后更是拮据,十六岁的符兰险些被父母胡乱卖给乡绅做妾来替二哥娶亲。

    长孙畏也知她少时过得艰苦,执明府对于十八岁的符兰来说是唯一的出路,对于十八岁的自己亦然。

    符兰眼眶中蓄满泪水:“我不是说后悔了,符兰与仇鸣的事大人都知道,我绝无半点后悔之意,只是有时回想起来那五年好似一场梦,一晃就醒了。”

    “怪只怪给我们的路不够宽敞、给我们的选择不够多。”长孙畏与符兰算不得同道中人,可有舍有得的心情是一样的,若是天下给她们的路同男子一样广阔,她们自会与男子一样官途、家事两两周全,何至于有所舍弃?

    谁不曾有过鸿图志,可由来好梦最易醒,到头来也不过是寥寥收场。

    符兰别过头去,捏着帕子拭去眼角泪滴:“大人,我今日是来道谢的,又何必说这些丧气话。”

    长孙畏眉眼低垂,纤长眉睫遮住眼中的可惜,笑笑:“是啊,何必说些丧气话。”

    今日来叙旧实是其次,道谢才是主要,不过徐越卿不善言辞,长孙畏代之也算合乎情理。

    “那日回去后,我一阵后怕,若是阿照丢了,我该怎么办,幸而有徐姑娘。”

    此前长孙畏倒是怀疑在自己身边多年的女诸葛有所图才故意走丢儿子,如今想来她岂会那么狠心拿阿照当饵:“卿卿看着面冷可心善,也算是阿照和她有缘,这么些日子还惦记着。”

    “阿照年纪小可记性却好,一直嚷着要见小哥哥,我本是打算自己登门致谢,偏生他知道徐姑娘住在这里便要跟来,今儿才闹了这一出,”莫说阿照觉得好看,符兰也见过执明府中也有好些身手不凡的女官,可比不上徐越卿那般轻盈自如,“谢礼我是不好亲自给徐姑娘的,也怕她不收,大人转交给她吧,不是什么贵重东西。”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掌心大小的木匣。

    长孙畏也没打开,揣在怀里:“那我就替卿卿谢过你了,虽说你不在执明府应该不往来才好,可为阿照和卿卿这一层也该多走动走动,毕竟都是自家小孩儿。”

    符兰听她这么说也是笑笑:“是该如此。大人与徐姑娘是远亲尚且能够庇佑,自家的孩子更是如此,这道理无论贫贱都一样。”

    长孙畏听罢,不言语了。

    “我曾听过一则笑话,说子虚国有一靠走商挣得丰厚家底的老太太年事已高常在家中不出门,自家儿子事务繁忙、子孙亦是如此,她便时常叫依附夫家的母家侄儿孙子陪伴以享天伦,因两家姻亲又是休戚与共的缘故,夫家也并未防范这侄儿孙子。侄儿孙子也不是什么好货,在外借夫家声势作威作福、在内欺上瞒下中饱私囊。夫家自然是发现了苗头,老太太的儿子一怒之下要杀侄儿孙子,这老太太知道后整日哭整日闹,哭的却是儿子不仁厚。大人,你说好笑不好笑?”

    长孙畏听后,沉声许久,符兰再问:“大人,你说这老太太好笑不好笑?”

    “兰姑,老太太这样偏私,纵使是有真凭实据怕也是要儿子顾念亲情、顾念仁义、顾念孝道,再说老太太母家倒也为夫家挣下不少家业。”

    符兰笑:“大人多虑了,笑话而已,不值深究。”

    “也是,不说这个了,我心中自有数。天色不早了,不如就留在我府里用膳,如何?”孙明镜所做冤孽自己手中证据不少,罪名可轻亦可重,若是能查出他真有贪污受贿之举,纵使太后再想回护也无济于事,符兰的“笑话”不过是警醒,她又并非轻妄胡言之辈,那“中饱私囊”便确有其事。

    鬼役军尚在平南侯手中,纵然孙明镜害人性命闹到了圣上面前,圣上也要为顾及鬼役军与平南侯还有太后的颜面思忖思忖。长孙畏为官不过数载却自小在圣上面前走动,圣上的脾性,她自以为了解,易生疑窦却也警觉谨慎,轻则不动、动则必搅得天翻地覆才肯罢手。

    既动便有所根据,那么圣上的消息从何而来?

    符兰终究顾虑自己已为人妇、人母,不便久留,笑答:“我离家时叫人备下饭餐等仇鸣散值,现如今他也该到家了才是,符兰就不打扰了。”

    长孙畏与徐越卿目送符兰母子上车,转身回府:“卿卿,兰姑归家,人家一家团圆,我们也不必再看了。”

    徐越卿收回目光,不解:“大人是想回家了?”长孙畏因婚姻之事与家中不和已久,听堆云说自她另设府邸之后除非节日鲜少归家,何来羡慕人家团圆?

    “我是说你,想家吗?”

    自在云岳寺见过明昙,徐越卿就越发想回青微山,师父性情凉薄却对徒弟们尽兴教导,原本自己也只是因与师父武道不和、争执不下才下的山,如今也有两个多月了,也不知师父气消了没有。

    长孙畏见她面露笑意,提醒道:“是徐家,你长兄已经到京城了。”徐越卿在父母身边不过六七年的时间,论情意孝理还是比不过教养多年的路明州。

    “回京就回京了。”徐越卿神色瞬息冷滞,面带薄冰。徐巍自恃士族出身,常以清高纯忠自诩,在京时与人往来也是有自己的一套规矩,虽同与皇室结亲,他也是不喜位高权重的长孙氏,只怕长兄连夜奔袭至京城也只是为徐大人来训诫自己。

    长孙畏明知她不喜,却仍要将她推到徐家面前:“现下正在宅中修整,晚些时候再来见你。”

    “不见。”

    “卿卿,你父亲的过错与你长兄无关。”

    徐越卿并不是善辩之人,也并不理智周全,所以她怪的从来不只是徐巍:“不想见。”

    长孙畏厉声呵斥:“徐越卿!”

    一旁洒扫的丫头们纷纷散走,独留二人。

    从抵京之日起,长孙畏的明言招揽唯有一次,可私下没少下功夫,降霜、吴家先后出现、周世子坦言锦王这些年所为,桩桩件件哪一个不是在提醒自己当年苦楚究竟为的是什么、为的是谁。要说长孙畏的手规规矩矩、干干净净,徐越卿并不相信,可她做的这些以为是能以自己得徐家一力支持太子那实在是错得离谱。

    “大人,你的算盘打错了。徐巍他想做纯臣,淡泊名利的声誉比实在的权势在他眼中更重要,徐沃替他来是叫我赶紧离你远些,以免他徐大人回到京中时遭人非议!他们要的可不是阖家团乐,要的是他们的清高、他们的清誉!”徐越卿是越说越气,连自己兄长、父亲也直呼姓名起来,话是说完了,可比之方才更加愤懑,甩袖便走。

    堆云本是被小丫头告知二人在前厅争执前来劝和,可徐越卿听也不听只顾疾步走出宅门,堆云只是问长孙畏究竟发生何事。徐越卿是不必追的,她匆匆出门,荷包还放在院里,没地方住还不是只能回来。

    原本还是郁闷不发的长孙畏转头便笑:“要是人人都似她这般没算计都好了。”

    堆云神情也舒缓下来:“大人回回骗姑娘,姑娘次次都中计,没怀疑过?”

    “若是问,便是戳破了,戳破了便不能维持她在京中的稳当日子。你以为她是真傻?”长孙畏细眉微挑,神色怡然,“我在她心头拨火,她焉能不气?不过这些事情尚且只是揭她伤口,于她本身没有不利,若是真施加手段强留她,以她如今的本事还只是甩手就跑?”

    堆云不以为然:“姑娘怎会对大人动手?您明知她重情,她也清楚您举步维艰。姑娘再气也就是发发小孩子脾气,若是她老子来,怕不知道什么情况呢。”叫她亲眼目睹吴凝的脸、留吴朝在徐越卿身边日日警醒她还不算,还要请周世子若有机会见到她便将吴凝的事情悉数告之,长孙畏是拿准了徐越卿纵使不管却心中总会不平的性子才能步步设计、步步紧逼。

    “这等戏码难以见得,不过今夜倒是能知道她哥来了怎么样。”

    “那今夜还要给姑娘留门吗?”

    “留什么?她自己会翻墙,自己离家出走还要我们给她架梯子?”长孙畏挥手,让堆云自忙去,自己好歹是徐越卿的长辈,不能总由着这孩子胡闹,不然自己这小姑姑的脸面摆放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