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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意料之中

    徐越卿在京中没什么熟人,身上也没带银钱,一怒之下冲出长孙府自然是没什么去处的,游荡半日,正巧被出门替父兄沽酒的周复碰到,见她面色不悦还分她一壶好酒。

    徐越卿实在烦闷,也不推辞,只说他日偿还便带着酒找了个僻静处独饮消遣罢了,待天色完全暗下去才慢悠悠回长孙府,见大门紧闭还以为徐沃见自己不在先行回去了、长孙畏已然休息,遂十分放心地翻墙进院。

    月溶小居灯火悠悠,徐越卿也未放在心上。所谓一步错、步步错,当房门开启、与徐巍那张极其相似却又年轻许多的方正面孔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徐越卿第一次真的后悔自己下山。

    “深夜不归、翻墙入宅,这就是青微山教你的规矩?”徐沃如今刚过三十正值壮年,虽不习武却身子健壮魁梧,衣衫虽不华贵却整净素洁,皮相与徐越卿也有三四分相似,只看表象的确也是位端肃仪美的公子。

    徐越卿没搭理他,对着外头喊:“来人,送客。”一晃多年,徐沃是更似其父了,口气一模一样,真烦。

    徐沃闻她一身酒味,语气更加严厉:“她们不会进来的。你喝酒了?”这妹妹少小离家,对父亲有怨恨是自然,江湖人带大的孩子果然莽失些。

    “有什么事就说。”饮酒口渴,徐越卿自顾自坐下给自己倒上一杯茶。

    徐沃也坐了下来,语气和软许多:“你怎么下山也不回家、独自来了京城?这些年,父母很是想你。”

    徐越卿心里嗤笑,徐巍夫妻想自己?十几年一封信也没有,也不见一个徐家人上山看过自己。

    “我知你这些年不易,一个女儿家成日舞刀弄剑必然辛苦,可你也不能怪父亲,他要保你便保不住徐家,为我们一家周全平安也只能委屈你。爹爹对不住你,大哥也对不住你,好在当年爹爹让你和路明州一起上山,你不必丢性命、徐家也能暂时安稳。”

    他的这番话,徐越卿是入耳不入心,除了笑也不知道做什么,如果自己是做错事情、触犯律法,那么自己也不求徐巍保护,自己死了也就死了绝不连累家人,可自己又没做错,徐巍也不曾想过保全自己,徐沃这番话倒像是徐巍求着路明州带自己上山远离京中纷争一般,实在可笑。

    徐沃紧盯徐越卿面平如水,继续道:“徐家这十几年安稳是父亲苦心经营得来,如今圣上垂帘召父亲回京,这徐家要更安稳方能在风云动荡的京中立足。你不在家中长大,却也是徐家儿女,别因江湖上的草莽气给家中添麻烦。你明白吗?”

    也不知堆云是否故意为之,屋内烛火昏暗,窗户也未曾关上,夜间稍有风动便吹着烛光扑朔,费眼得很,徐越卿又是抿口茶水,敷衍应和一声:“不明白。”

    “徐家是世家,在京中靠的也不是谁的权势。长孙大人替徐家平反终究是圣上的意思,你不可与之太过亲近,圣上安排的宅子已经布置好了,明日收拾收拾同我过去一起住下吧,其他等父亲母亲他们到京中再议。此后便在家中住下,你年纪也不小了,也该叫父母替你相看相看、为你择婿了。”这院子虽拨给徐越卿住,但到底是长孙畏的地方,在人家地界上说人坏话自然也要小声些。

    徐沃说了这许多,徐越卿轻轻一句“我不愿意”便回绝了。

    “徐越卿,这是爹爹的意思。你在山上数年与路明州习得这样坏的脾气,以后要改。”

    自徐沃进门始,句句苛责自己随心所欲,若仅是如此,徐越卿根本不会动怒,评判自己不要紧,他徐沃说教自己还连坐到路明州头上,她如何能忍。

    “徐大公子怕是听不懂我说话,我说了我不愿意,我不想回徐家。你莫会错意,我是厌恶徐家,可事情也过了十来年了,我早已不在意徐家,也不当徐家是我的家了。你既代徐巍来长孙府劝我,那也该知道我本就是江湖里来的,不是徐家的人。他徐巍,生而不养,何以为父?十几年不见人影,这时候来充父亲、来做我的主,他凭什么?当年怎么不和李犀耍这个威风?若真不想卷进来,为什么要回来?你蠢,他可不蠢!他是贪得无厌、沽名钓誉,既要在这漩涡当中争名夺利也要保证自己能够全身而退、不然纤尘,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平白叫我恶心!滚蛋!”徐越卿眼前浮起当年徐巍说教自己的狰狞面目。

    徐沃手中茶盏被砸个稀碎:“我是你大哥,你口中的‘徐巍’那是你父亲!生养你的是父亲,不是他路明州!”

    玉杯精美,置地碎裂后也再难完整,十四年前,徐巍的不作为早就割裂了自己与徐家最深切的联结,此时想要修补已经太迟了。

    徐越卿拍案奋起:“你再说他一句!”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话对她奉若明旨,亲爹生而不养无异于遗弃,只不过徐巍并非亲手将自己扔在哪一个小巷当中,他只是冷眼睇视、漠不关心。

    路明州诗书刀剑从不吝啬教学,虽性情冷淡却总是有问必答,师姐付蔚自小把自己带大有如亲母,这二位恩情徐越卿是下定决心要以死报之的。

    “难不成你还要为他杀了我?”

    徐越卿肤色惨白有如鬼魅,面目又是天生的恶人长相,怒气冲头、横眉冷对,可是阴鸷得很:“没什么不可以的。”

    “徐越卿!”

    “滚!我说了,给我滚!”

    这宅子小自然有小的好处,但凡那院里动静大些,长孙畏都能听见。徐越卿身体强健,连骂人都掷地有声,长孙畏连同李筹在房中下棋,听她院里翻天似的吵闹也各自停下手来。

    “卿卿这脾气也太坏了,别把你的院子给砸了。”李筹眼睛紧锁棋盘,自己棋路都被长孙畏堵死,再无救活的可能。

    长孙畏一心挂念月溶小居,并不在意他的说笑:“她把我这宅子烧了都不要紧。”

    徐越卿负气离家的事情,李筹听说了,她闹成这样长孙畏也容忍,除了求贤之外更多的是怜惜。长孙畏排兵布阵叫卿卿时时记起吴凝、时时谨记锦王之恨,对她自身来说亦是自揭疮疤、反复炮烙。

    吴凝之于吴家、徐越卿之于徐家,乃至长孙畏对长孙氏都是一样的,女儿、物品、附属不过是换个名字,用途都是一样——交易。

    可她们亦有所不同,吴凝为宗族抛弃落入歹人之人日夜苦恨、徐越卿因缘际会逃了方得自在,长孙畏是不肯服输的,既不是她所求,反之亦如何?

    李筹输了棋也不败兴,亲自斟酒送到长孙畏手中,叫她放宽心:“阿慎,卿卿是个别扭的小孩儿,虽易怒却也知分寸,也不至于把你我的家烧了吧。”

    “烧了最好,烧了干净,烧了之后太子再也不用背着太子妃来我这儿了。”长孙畏将棋盘上的黑白二子一一分开,放入棋篓。

    李筹抓住她的手,不住摩挲:“我何时背过她?我来找你,她是知道的。她的位子本就该你的。”

    长孙畏拍开他的手掌:“在我面前你也口不择言,她是代谁受过?要不是你我,她也不至于到如今地步。”自己与李筹为了一己私欲将太多人拉入泥潭、为了自己的身不由己却叫更多人身不由己,可也只能如此。

    “吴凝可怜、卿卿可怜、太子妃可怜,你也可怜,人人都可怜,只有我母亲活该?只有我活该?”李筹笑得实在苦涩。

    长孙畏太过了解李筹,也太过怜惜他,如今现状也并非他所愿,仍旧是软下心来:“李筹,你知道我不是和你计较,我们之间,她最无辜,若是易地而处,我会忍不住杀了你。”

    “我知道,我都知道。”

    徐沃、徐越卿不欢而散后,堆云进屋收拾了一番,等徐越卿平定后来回禀长孙畏:“大人、太子,姑娘连剑都拿出来了,徐大公子定当配得上‘落荒而逃’四字了。大人去瞧瞧吧。”

    长孙畏也不顾李筹委屈,起身:“我去看看,你自己回去吧。”

    “小夜叉大战死木鱼都赢了,看她干嘛?”

    堆云瞪他,大人这段时日政务繁忙又为徐姑娘而时常忧心,太子还跟着裹乱,怕不是要大人更难过?再说那院里徐姑娘也要大人去安慰安慰。

    长孙畏头也不回往月溶小居去,堆云最是晓得分寸,但凡自己和太子在一起,她鲜少打扰。

    “大人,我执意要你去是怕徐姑娘出事。”

    “怎么了?”徐越卿能出什么事?徐沃是个读书人还能伤了她不成?

    堆云竟觉有些难以开口:“徐姑娘她哭了。”

    那么个狷狂恣意的人竟然哭了,难道是自己逼迫太紧?还是说徐越卿还是对徐家留有余念?想也是无用,长孙畏进屋后被吓了一跳,徐越卿那张脸实在不适哭泣,热泪从她脸上滚落,可她没有半点情绪,如同木偶陶瓷一般木然,加之她肤色有如被人抽干血液的死尸般惨白,模样太过骇人,犹如活见鬼。

    “卿卿?卿卿?”

    徐越卿平静得抹掉脸上的泪水:“我知道大人为什么找我一个外人了,不过是有血亲的人有时甚至都比不上一个陌生人。”路明州以为自己是小乞儿尚能伸出援手,亲父母知道自己离家出走可以三天不闻不问,十岁之前想起来是钝刀子割肉,现在也只是一些意料之中的失望而已。

    “卿卿和你长兄说什么了?”

    “大人听见了,宅子里都是你的耳朵,怎么能听不到呢?”徐越卿好似方才那人不是她,“我以为大人看清楚了,搬出了大宅、逃过了婚约,可大人看得还是不够透彻,根本就不应该留在这里。”

    长孙畏自然清楚她的意思,可她不明白父亲上面还有旁人,压着自己的也绝非只有人,自己要的太多、目的也不够纯粹,这些事最好不同她说,她不会懂、也不会信。

    “别多想了,虽然我只比你长几岁,但我选什么以及为什么,你未必真的清楚。好了,眼泪擦干净,睡觉。”平日里总似叫小孩儿似得叫徐越卿,长孙畏竟也真当她是孩子一般揉揉脑袋,“小姑姑有自己的决断,什么后果也是我自己承担。睡吧。”

    这一夜,徐越卿睡得并不稳当,夜间惊梦多次致使早上晚起了一个时辰。

    吴朝从堆云口中得知徐越卿昨夜与徐家老大闹了个不痛快,操练无非是那些东西,她也不必起来特地看着自己,也无需别人看管,他便依照昨日自己个儿练了起来。

    堆云备好早膳,徐越卿也昏昏沉沉地醒了坐在床头直拍脑袋,昨夜又是饮酒又是翻来覆去回想起当年的事情,今日头疼愈烈实属自作孽。

    “姑娘醒了,吴小公子已经在外头打拳了。先洗漱吧。”堆云捏着徐越卿的脸,左右审视,“您这眼睛一看就是哭过,拿着毛巾敷一敷。”

    外边有吴朝,徐越卿唯着亵衣自觉不便:“穿上衣服再说。”

    堆云却是将人拉起来,直接将沾过冷水的绸布敷到她眼上:“我给你穿。”徐越卿一向是着男子服饰,长孙畏依照她的喜好派人做了许多新衣裳,今日终可一试。

    徐越卿也不是那高风亮节的君子,换上新衣也无不喜,堆云替她穿好衣物后才将绸布抽走,共她洗漱过后替她束发:“姑娘,无论是我还是大人对你都是真心的,对你有所求是真、对你有情也是真。”昨夜,徐越卿伤心,长孙大人也不松快。

    “我知道小姑姑和我不一样,我不是有意怪小姑姑也不是怪堆云姐姐。”没办法,只要徐家人愈近,她便愈不安。

    堆云将她推到镜前:“姑娘不在京城长大,不知道我家大人这些年到底有多苦。我不求姑娘能理解她,但求千万别责怪她,什么时候都别怪她,日后你要是想就帮她一把,不想走开就罢了,千万别因这十几日的事情而怪她。”说着竟忍不住背过身去。

    自入京以来,长孙畏对自己实在太好,情谊远超八丈远的姑侄情谊,不过一旦魏钊伏诛,自己立马出京绝不再回来,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若真有那一日自己定然不会推辞。

    今日,宅子里分外安静,徐越卿不爱言语,平日里那些喜爱笑闹的小丫头们也是噤若寒蝉只怕是为昨夜而惶恐不安。吴朝是个活络性子自然是爱热闹的,今日这气氛倒叫他不适,早膳用的也少了些。

    早膳过后,徐越卿在屋中看书,吴朝清走了屋里服侍的小丫头:“姐姐的大哥回来了。”

    “嗯,回来了,你不也知道昨夜他和我大吵一架吗?”吴朝整日“姐姐”长、“姐姐”短的,今日这么安定必是知道自己心情不好怕挨打。

    吴朝也算熟透她性子了,徐越卿面冷却好说话,多喊几声姐姐她也就应允了。吴朝水蛇似地扭到徐越卿身边,和软地矮下身子:“姐姐,我饿。”

    “不是吃过早膳吗?”

    “你不高兴吃得少,我也就少吃了些,所以还是很饿。”吴朝抽走徐越卿手中的书册,“姐姐,陪我出去买块饼子呗。”

    “不去,我不高兴所以懒怠走动。”现下,她只想出京。

    吴朝又是卖乖,陪着笑脸:“姐姐,休息会儿又要练功了,饿了打拳都没力气。”

    徐越卿在小榻上丝毫未动:“阿照才三岁,这样说话是可爱。你几岁了,这样说话不嫌恶心?走开,我要看书。”

    吴朝几声“姐姐”下去,徐越卿实在被扰得不行:“走!走!走!你今日要是不撑死,我绝不放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