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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阿慎

    执明府原作铜雀台,自大寅高祖创始起也有两百余年之久,原本只是高祖元后为在朝臣家眷之中选拔宫内服侍后妃、公主的高等女官所用,在元后手中竟成了窥探后妃秘密之所。高祖夺天下多有英才协助,天下安定之后,又起鸟尽弓藏之意,遂将铜雀台私下揽在手中。

    两百余年间,执明府尊首一直由女子担任,传至长孙畏手中也易主七十来位了,其中运作与其他官衙并无不同。

    落水装病两日的长孙畏乘着马车来到执明府前,车夫落下小凳,掀开帘子:“大人,府衙到了。”

    闭眼小憩的长孙畏睁开眼睛,撩起衣袍扶着男子的肩膀下车,直入执明府内。

    车夫将小凳收回放在车内,回头一望裹住里面无尽秘密的高墙和正门的那块为风雨洗刷多年却依旧清晰的“执明”二字,不寒而栗,也不只是里头死的人太多还是女人太多的缘故,每每送长孙大人来,他都觉得此处无比阴森。

    久在其中的长孙畏自不会觉得什么,进门后来往处理公务的女子见尊首也不过点头示意而已,近两年一直长孙畏身边听候差遣的曹桑桑得到消息急忙来迎:“长孙大人。”

    “桑桑,叫陆非同和嵇霰叫到我那儿。”

    曹桑桑拱手:“是。”

    执明府与尚书省一般共分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六部之上又有一文一武两位总行官协助尊首办事,长孙畏所传陆非同、嵇霰便是文、武二位总行官,曹桑桑少不得亲自去请一趟。

    执明府四面高墙封闭,长孙畏平日处理公文便是在高墙遮盖之内,现下虽有日光却也只能点上烛火,火光一照便将四处屋壁衬得更加冷森,细看之下墙壁之上有些难以分辨的干涸的黑红液迹。

    长孙畏并不喜旁人触碰自己东西,那日任性推开的公文依旧摆在桌面上,稍收拾了一番便坐了下来,面前摆着当年户部调粮发放军饷的账簿,来回翻看也找不出任何问题。

    曹桑桑通秉陆、嵇二人已到,长孙畏放下手中账簿:“进。”

    两个皆二十出头女子跨过台阶行至长孙畏面前,拱手请安:“大人。”执明府特有的黑色间杂赭红色的官服将两个颜色正好、年纪正好的女子衬得格外老成。

    长孙畏点头:“劳烦二位代我处理执明府中事宜,想必我这两日的事情你们也知道了。”

    虽说不大光彩,可孙明镜一事也怕是京中无人不知了吧,更何况执明府在京中眼线众多自然是瞒也瞒不过去的。

    文行官陆非同听闻浅浅一笑,两眉之间一点红也随之一动,桃花扇一般的眼眸乘着调侃:“自然是听闻了,只怕是大人这两日要比我们两个要更加艰辛才是。”

    “事情都闹到圣上面前了,我们自然也知道,”武行官嵇霰也应和一声,“只不过叫我不大满意,大人的侄女既然到圣上面前告状自然要将孙明镜扒得干干净净才好,怎么半点都传不出声响要责罚于他?”

    陆非同只是笑骂她不通人情世故,嵇霰拧眉反驳:“他是太后亲眷不假,可所做歹事并非一二件,再如此姑息实在难平人心。”

    “说你是榆木脑袋一点儿没错,孙明镜是太后亲眷不假,重要的是他是平南侯的儿子,平南侯一生为大寅出生入死、手里握着十余万鬼役军,不看僧面看佛面,圣上总要顾全侯爷的体面、侯爷的心情才是,就算被孙五少爷害得触壁而死的何氏从地府里爬上来跪到圣上面前状告他,圣上也得再三思量。”

    孙谖十几岁随军出征,临到老了得了个珍宝般的小儿子,如今他手握兵符替圣上看顾西南军防,若是处理孙明镜一事不妥当惹得平南侯不满,谁知他会不会仗着十余万鬼役军冒天下之大不韪作乱呢?

    长孙畏听言轻笑一声引得二人注目,嵇霰眼神一扫她唇边笑意,试探问道:“难不成圣上有意查他?”

    陆非同接过长孙畏递来的厚厚的账簿,指尖划过一排排年月份和一串串银钱,皱眉走到烛火面前试图看得清楚一些。

    “先帝在时,已故的老侯爷将西南守得铜墙铁壁一般,到孙谖手中,南边那些蛮族虽也轻动过几次却也被打得服服帖帖。圣上要动孙明镜必然不只是要动孙明镜,平南侯、孙家怕也是要不成了。”只怕是近年来西南诸地只知平南侯不问天子事情还是在圣上心中扎了根刺。

    如此说来,长孙畏、嵇霰倒都有些惋惜,孙谖如其父性情刚直肃正,治军有方很得先帝称赞,可功高盖主终是君王忌讳,不是此时也会是彼时。

    陆非同草草翻过几页,核对账目,找不出任何问题:“调配军饷若是查出问题便是要掉脑袋的,这账本是户部出来的,要做手段自然不可能在京中就下手。”若是没记错,孙明镜前些年几次同户部、兵部一同护送军饷去往西南,那几年的账目可是要细细查验以防漏掉些细枝末节。

    “孙家在西南多的是人手,定然比京中便宜。”

    长孙畏正色道:“今日找你们二人过来便是为的这事,君心深不可测,如今孙明镜贪污军饷一事尚未有定论,就算证据确凿也要看圣上意思,所以对此事的调查要你们二人亲自调选口风严密的人手。”

    “是。”陆、嵇二人答道。

    那日在孙明镜手中吃了个暗亏,长孙畏虽不曾明言却仍是记在心头:“那日他害我落水,不报复回去便叫人笑话去了。”

    陆非同捏紧手中账簿,呵呵一笑:“明白,属下自会调查清楚、写好文书。”

    “好,嵇霰你去西南查看查看,回来途中仔细留心些。”长孙畏叮嘱道,孙明镜既动了念头必不是小贪小腐,军饷即便是按照数目出京的可要销赃那可是件麻烦事儿。

    二人领命各自出了门去,陆非同回自己慧思阁之前叮嘱即将远行的嵇霰:“账目繁琐,你又不曾学过,有些事情大可找个当地的账房先生来帮你,了不得最后杀了也是干净。”

    嵇霰自然明白,点头应下:“不必挂心,西南的事情我自然会处理妥当。”

    陆非同也不再多言,自己既要查找经年累月的账目又要按长孙畏的意思以孙明镜欺男霸女之事作为遮掩只怕是比她忙得多,何须担心旁人,只一点头便先行离去了。

    孙明镜一事要紧却也并未有所进展,长孙畏叫曹桑桑将这两日堆积的公文抬到自己桌上,这一看便过了戌时,长孙畏不走,曹桑桑也不敢离开,只坐在一旁将今日公文按六部、急缓逐一分开好叫尊首看得方便。

    端坐如此长的时间,密密麻麻的竹简搅得她眼睛发花,揉揉眉心,长孙畏心烦地叫曹桑桑沏杯茶来。曹桑桑听闻急忙应声,不小心撞到桌角,没忍住小声痛呼。

    长孙畏抬头一看,天色已黑,那边曹桑桑正揉着腿要出门去给自己倒茶,温声喊道:“别去了,回去吧,天也黑了。”

    “那大人呢?”曹桑桑不过十九岁,一双眸子在夜里又黑又亮,像是不识人心险恶的牛犊一般看着长孙畏。

    长孙畏近日实在乏倦,也起身来,抻着腰身:“先送你家去,我再回去,这些劳什子明日再看吧。”外头天色墨黑,什么亮光都看不清,就算曹桑桑穿着官服却也保不齐有人歹心作祟,不过绕一段路的事情算不得什么。

    曹桑桑红着小脸儿谢过长孙畏,依言坐她的马车回到家中,进门时又是道谢又是拱手叫长孙畏一阵不好意思,待曹桑桑进门后,长孙畏阖眼满是倦意地吩咐车夫回自己的小宅之内,脑中却是停不下来,方才翻过的案牍一条条略过眼前,孙明镜的事情又挥之不去,一桩桩一件件都叫她心烦意乱。

    好在不多时,马车便行至长孙畏自己的宅子外。堆云早就等候一旁了,扶着长孙畏下车,小声道:“大人,您父亲来了,正在前厅等您呢,徐姑娘作陪。”

    本就疲倦的长孙畏听到“父亲”二字也是掩不住地蹙眉,低头理好笑意同堆云一起去前厅。

    长孙顺虽已年过半百,保养地却是精神,双目如火如炬地盯着远处走来官服未褪的女儿,板着一张脸,不怒而威。

    长孙畏走到近前,抬手行礼:“见过父亲。”

    “嗯,”长孙顺坐在主位,眼眸轻巧地扫过躬身的长孙畏,好似并不满意,却仍是勾着唇角似笑非笑,“起来吧,你穿着官服便不能行女儿家的礼数,我今天是来看自家女儿的可不是与同僚说话。”

    长孙畏乖顺地起身,坐到了徐越卿对面:“父亲与卿卿在谈什么?”言笑晏晏。

    徐越卿淡声道:“长孙大人好奇这些年我在山上时如何度过的,又问了些我与徐大人的近况。”

    长孙畏笑笑:“如此啊,父亲虽居庙堂却也是向往山水的自在之人,与卿卿应当性情相投。我们两家本是血亲,自然是极未挂心徐大人的,不过徐大人不日便到京,父亲过些时候也能见上面了,不必挂心。”

    堆云面上堆笑,她家大人如今心思是越来越活络了、嘴越来越巧了,这样的场面也能聊下去。

    “有些事情心中了然便好,何须挂在嘴上?”长孙顺端起一旁茶杯,看向徐越卿,虽笑着,可也是毫不客气地命令,“徐家小姑娘,劳烦你先回避一下,我有些话要同阿慎单独说。

    本就不善言辞的徐越卿在长辈面前话更是少,如今听长孙顺要自己回避,如蒙大赦,堆云连忙跟在她身后一起到后院去。

    长孙顺并不急切,缓缓地抬起茶杯盖撇去茶汤上漂浮的茶沫,眼神锐利地剜向长孙畏。

    长孙畏脸上的笑意一瞬冻结后碎成粉屑,沉默着站到长孙顺面前,顺服地低头,不安地皱眉抬头看了眼悠然自得的长孙顺复又底下头去,自搬出大宅之后少再体验的恐惧又攀着她日思夜想、梦寐以求的官服一节一节地覆上她的心口,似要她整个人顺服才肯罢休。

    “想不到我长孙顺的女儿到底是出息了,逛妓院为人调戏作弄闹得京中无人不知,还叫徐家那个不成器的到圣上面前搬弄是非,你长孙畏、长孙大人、长孙尊首好大的脸面啊。”长孙顺笑意始终未曾下去,可眼底渐渐浮上一层阴冷,叫人不敢直视。

    长孙畏正要辩解有被打断,长孙顺将手中温热的茶杯递到长孙畏面前,她顺从地双手捧过:“父亲。”

    “嗯?我长孙顺还等担得起你长孙尊首一声‘父亲’吗?”长孙顺大掌捏着女儿的脸,笑意更胜,“为什么你的小字叫‘阿慎’?”

    “是叫女儿畏口慎事。”

    “做到了吗?”

    “女儿......没有。”辩解也是无用,多一字便错一字,还不如早些受完、认错,还能少挨些打。

    长孙畏低垂着眉睫,暗自冷笑,她千辛万苦地穿上这身官服、千辛万苦地坐上执明府尊首,舍弃了那么多却还是不能割舍掉旁人钦羡的出身,官袍锦绣长孙氏人人都能有,唯独自己不可以有、唯独自己要做依附乔木而生菟丝花!

    难道就因为自己是长孙氏的女儿、难道就是因为自己曾与李筹有过婚约,便不能随心所欲吗?

    一阵风过,吹得厅上灯火明灭,脸颊上的疼痛伴随着清脆的皮肉相撞的声音,长孙畏眼前一片昏暗,可就是如此,她忍痛到睫毛都在颤动还是咬着牙稳稳当当地抓着手中的茶杯,杯中不曾有一滴水漏出。

    而长孙顺还在笑。

    折返的徐越卿惊愕地站在二人身后,直至长孙顺发出那声清晰又愉悦的笑声。

    他在笑!他凭什么笑!他怎么敢笑!他怎么敢笑!

    赤红着双目一脚踢翻长孙顺,徐越卿疯犬一样扑到他身上,双手掐着他的脖子不断收紧:“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不去死!去死吧!去死!去死!”

    被突然扼住脖颈的长孙顺涨红着脸,双手拼命地推搡、掐打骑在自己身上想要杀了自己的疯婆子,张开口要向一旁呆站着的女儿求救却只能发出沙哑微弱到连幼猫都不如的呼喊。

    长孙畏对此突变并不惊讶,只是挣开眼睛默然地看着快被徐越卿掐死的父亲,终究还是放下手中的茶杯,肿着左脸拽住徐越卿的胳膊:“卿卿,够了,停下来吧,够了,卿卿!够了!”

    徐越卿强忍住掐死他的冲动,颤抖着双手站起身子,嫌恶地看着瘫软在地、扯着脖子不断呼吸的长孙顺,一步步退后跌坐到凳子上,紧紧握住扶手以防自己再次动手。

    “再有下次,无论你是谁,我都会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