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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重聚

    果如徐越卿所想,去徐宅上探望徐夫人并不一帆风顺。

    现下正是清闲的时候,无甚事用到徐越卿,她前夜告知林祎自己有私事要办,第二日清晨便在自己小院之中与吴朝各做了晨功之后才去了徐宅。

    徐家并未出京前的住所并非御赐而是徐巍进京时安置的房产,十来年前出京时便卖了出去,所以此次回去,徐越卿连见旧人旧事的伤情都并未产生半分。

    如今御赐宅邸与原住处相差并不很远。徐家派人来接,想也是家中做惯了的老人,可徐越卿并不认识,那人坐在车前驱赶马儿时陈说新宅地与旧的有何不同,所有不过是现在住的房子比原来的大上许多。

    徐越卿始终淡淡,圣上于徐巍讲学一事多次提及,不过徐越卿始终觉得乃是窘境溢价才使徐巍能在人才济济的十望里获得如此盛名。

    待马车在一座长街中的宅院前停下,徐越卿下了马,抬眼便见“徐宅”两个大字儿底下站着一对女儿,四四方方的门里匡着两个人。

    见徐越卿履约而至,徐翚、徐翀当即从翘首以盼转而惊喜,按捺住性子等人走到近前后方才施施然行礼,不至于太过热切,只是徐翚嘴上已换了称呼:“姐姐。”

    徐越卿对这两个胞妹还礼过后才同二人进门,行止无可挑剔,唯有太过客气,任谁来看也不知是同一生身母亲的亲姐妹。

    徐翚、徐翀告知徐巍上朝不曾归家,不如见完母亲过后留下用顿便饭。徐越卿拒绝过后方觉自己太过漠然,推脱执明府中还有事,并不能拖延太久。

    徐翚又问,长兄在厅堂,徐越卿可想见一面。

    徐越卿道:“今日只是见徐夫人,就别在节外生枝了。”几月前,她与徐沃不欢而散,自此在京城之中再未碰过面,无意或是刻意都不妨事,所幸二人本就话不投机,再也没有特意相见的必要。

    一侧道徐翀支起胳膊碰碰徐翚,示意她别再试探,徐越卿虽说是她们一母同胞的亲姐妹,却是昨日方才见过,且不说她曾与家中决裂,纵然是方才识得的人都应有些分寸。徐翚眉睫狡黠闭合,对妹妹表明自己并非不知。

    跟随两姐妹在宅院里兜兜转转,终到徐父徐母的院前,徐翚差了自己近前的丫头去通报,不多时,她竟带着三四个婆子、丫头出门迎接。

    不等走近,为首的婆子便喊:“三姑娘!”

    那婆子扭着粗胖的腰肢,挪动着与驱赶并不适配的小脚飘也似的跑到跟前,舞着帕子在徐越卿身上掸掸:“果真是长大了,比奶母子还高些,长得也俊,比小时候还俊,奶母子瞧瞧,真是大人了。”说着说着,竟呜咽起来,拿着帕子拭泪。

    “郑妈妈。”

    这位妈妈是徐母闺中要好的侍女、出嫁时陪嫁,自嫁了人后,又是府中二公子等少爷、小姐的乳母,虽不曾读过什么书,却最是爽朗幽默,大抵府中无人不爱她的。

    而这位郑妈妈和徐夫人一样,惦念了徐越卿许多年,原因无他,徐夫人得了次之后四年方才有了徐越卿,之后许久才得了双生姐妹,郑妈妈除却服侍徐夫人外便是陪着徐越卿。

    白日里徐越卿去家学里念书,夜里便同这个阿姆一道睡,即使是再安静的孩儿也有顽皮的时候。夜间干闭眼、不睡觉的徐越卿穿着雪色的里衣诓骗阿姆,郑妈妈见她眼皮子底下眼珠乱动,心下明了,也不剪了烛火,伸手搔着小徐越卿身上的痒痒肉,闹闹得徐越卿睁开眼求饶了才罢休。

    此时,郑妈妈操着口带着乡音的官话说起自己在家乡务农的见闻哄她入眠,都是徐越卿不曾见过的蛇、鼠,还有画本子里才有的异志传奇、怪力乱神,若是冬夜,徐越卿被郑妈妈口中的偷孩子吃的长毛鼠一流吓着了便钻到她怀里哆哆嗦嗦,郑妈妈问她怕不怕,徐越卿颤着声音道不怕。

    郑妈妈笑笑:“我们三姑娘乖乖,真胆大,阿姆都怕,三姑娘不怕。”说着,将怀里的小人搂得更紧,不在说那从不说明的官话,用熟稔的南方吴侬软语唱起了歌儿。

    烛火摇晃,歌声悠悠,温热的大掌抚在徐越卿身上生出置身于小舟的错觉,睡意泛起,徐越卿学着母亲、奶母的口音说,我想去外祖家里。

    细细想来,恍若昨日,郑妈妈岂能不感触,又拿着帕子点在眼角上:“夫人见了你怕是高兴得不得了,这些年,你母亲平白长了许多白发,闲时便做衣裳。你不在家,她却猜想着你的模样做了一件又一件,这些年也攒了许多,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穿得上。”说着便拉着徐越卿的手径直走进院子里。

    不知为何,徐越卿顿生出一股怯意,许是“近乡情更怯”,直至被推入那道门内,徐越卿都不住后悔,可满屋子的药香又将她牵绊住。

    外头的声响早惊动了屋内的人,郑妈妈、徐越卿方进屋便有位稍长些的仕女打开内外相接的帘子:“姑娘,夫人等候多时了。”

    徐越卿几是被郑妈妈揽着、推着进里屋,不待多瞧屋内陈设便被拥着走近床边。

    这时辰正好是徐夫人用药的时候,除却服侍的三五侍女外,还有个男子跪立在床头哄道:“母亲,还有两口就喝完了。”

    侍女或端着盛着甜味果脯点心,或静立一旁听侯吩咐,无不趁着间隙偷摸着瞧上一眼这位多年不回家的女公子。

    徐越卿木然站在原地,郑妈妈并不似方才那般拨动她,也静静地侍立在一旁。

    那男子将碗中最后一勺药渡到母亲口中,转身将药碗放到丫鬟手中、换上蜜饯时,眼神轻且淡从徐越卿身上掠过,复而转身将蜜饯塞入因药苦涩而不断皱眉的母亲口中,起身后屏退侍女,唯剩个郑妈妈。

    里屋一下子空荡下来,徐越卿直直站在床前,榻上卧着的妇人不到半百的年纪,双目看不出与常人有什么不同,只是双目之中泪花闪烁,欲坠不坠:“不是说卿卿来了吗,怎么不见人影?”

    徐家一众子女,甚至不在身边长大的徐越卿都生得风流,大多因肖其生母徐夫人,徐夫人出自十望之中的潞水慕容一族,潞水慕容一族与士族尊望同齐的还有素出美人的名声。自然,徐夫人慕容氏也是美人,徐夫人面容一如多年前皎然白皙,不过久病致使这份白更显沧桑,眉尖若蹙、眸中坠珠,恰如空谷之中夹缝生存的病兰,不可谓不美。

    不过丈许的距离,徐母竟已经看不见人了。徐翚正欲上前,徐翀拉着她站在一旁摇头。

    好在无需他人提醒,徐越卿几步上前:“我在的。”

    因卧在床上的缘故,徐母看到徐越卿的脸,强支起身子却被一旁的男子按下,徐越卿顺势蹲下、凑近。

    徐母忍着哽咽,睁大视物有些困难的眼睛,泪珠不断,伸出的手始终不敢落到徐越卿脸上,虚浮着描摹女儿的眉眼,她的印象中,徐越卿还不过半人高的小孩儿,总是梗着脖子、不服气的模样,生气了也不哭只憋着嘴闷在哪个角落,那么小小一个人怎么长得比自己高出许多来,张口欲唤她姓名,出口的唯有压抑过后的哭声,半晌过后,才伴着咳喘,哽咽道:“卿卿,我的卿卿......”

    母女重逢的场面很是感人,在场的人无一不眼圈红红,唯有徐越卿垂眉敛目,不做半点回应,更看不出什么神情。

    陈年旧事尚未解开,多年离散更是横亘其中,徐母伤恸不已,手始终离悬着,不敢触碰眼前人:“我的卿卿,母亲错了,我错了……”

    “我和师父上山过后,再未吃过半分苦,徐夫人。”徐越卿思索半日,方才说出这么一句不算太伤人的话来。

    不过一句“徐夫人”惹得徐母更是伤情,徐翚、徐翀都不曾想过她会如此生疏地称呼母亲,忧惧不安,溢于言表,这样只怕无益于徐母病愈。

    一旁的男子终是出声阻止:“母亲,你才喝过药最该休息才是,都在京里,自有见面的时候。”

    徐母沉溺在徐越卿的“徐夫人”之中久久难以自拔,可汤药里掺了安神的草药,送服之后不多时便昏睡过去,可心有不甘地朝着徐越卿的方向斜着身子,口中呢喃着。

    见徐夫人睡下,男子握住母亲妄图抓住徐越卿的手放进被子里,伸手示意众人出去、留母亲好好休息。

    徐越卿方要告辞,却被男子叫住:“卿,阿翼。”

    已有十数年不曾听过自己的小字,忽而被叫住,徐越卿竟并未察觉,直至郑妈妈喊了“三姑娘”方才惊醒,回顾询问何事,毕竟长姐过世之后,家中嫌少再提及她与长姐的小字,连带着外头的亲友也直呼“卿卿”二字。

    男子邀徐越卿小谈片刻:“既要作出样子给外人看,阿翼该不在意多花些时间才是。”

    若说徐沃作为长兄,秉性与徐父最为相像,而面前的次兄徐濯便与诸兄弟姐妹都并不十分亲近,纵然徐越卿在家时也鲜少与他见面,更不知其深浅,此次特意在徐母面前出现,想也是有备而来,徐越卿并未推拒。

    了然徐越卿不愿深谈,徐濯便邀她出了小院,遣散其他人之后,于疏疏竹枝旁停步,二人对面而立,一时间竟都无言。

    徐越卿微抬头,第一次直视往前从只看偷觑的兄长,或是不常见的缘故,徐濯与印象之中并无太多不同,长身玉立、一袭靛蓝的文人衫,神色极淡,无悲无喜。

    “我在刑场见过你一面,”徐濯在万人中一眼便瞧见她,与长姐和自己相似的面庞实在难以忽视,人人都盯着刑台目不斜视,他亦不可自控地望向自己的妹妹,使他怪奇的是徐越卿对魏钊未露出半分憎恨乃至是厌恶,头颅滚落在地时,她也是一派淡然,好似那样残酷的情境不过是一场戏,对比今日,他甚至觉得她对家人的恨意远比魏钊这个始作俑者来得多,不过也并非深入刻骨,更像是难以摆脱的嫌厌,“十多年,你已不恨魏钊。”

    并非质问也并非疑惑,徐濯道出不难得出的结论,徐越卿道:“魏钊不过是推手,虽然他也不是全然无辜,看个热闹而已。”

    “你还在怪父亲、母亲?”徐濯按照常理揣测她的心境,试图为今日的生疏找个借口。

    可惜,徐越卿正如当日与徐沃所言,她已不再自困:“原是有的,如今也谈不上了。”

    不爱,自然不恨,其余都是从常理、人伦出发。

    “那父母的生育之恩呢?”徐濯不解徐越卿为何能够轻描淡写至此,母亲难道也不能够使她动容?

    思忖片刻后,徐越卿问道:“他们塑我血肉,要我刮骨削肉还给他们吗?将我生下便是他们的恩赐,难道我活一日便是亏欠他们一日?”

    徐濯不答,眉头微皱,觉这番话太过生硬刻薄,遂不置可否。

    “我不觉他们对不住我,我更不觉自己欠了他们半分,哪怕是生我的母亲,”徐越卿不再仰视徐濯,更无惧他会有何样的指责,“我生下来不是为了报恩。”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徐濯自记事起总对母亲有愧意,仿若自己的出生造成了母亲此生的苦痛与病弱,日后每一弟、妹降世,他不得已又重温后知后觉加诸于身的钝痛。

    “我知晓了,”徐濯了然,自己这妹妹是再难回到家中,此番来定不只是为了徐翚、徐翀的几句话,执明府、长孙畏、圣上,层层裹挟、层层施压,“若你有甚事,只需派人支会一声,徐家所能之内,我必竭力。”

    “多谢,日后我应不会再上门叨扰了。”做戏也只此一回,徐越卿温吞着表明心迹,“还请转改徐夫人好生保养。”

    “好,我会告诉母亲的。”

    徐濯不再相送,找来侍女送她,路过前厅时,徐越卿方察徐沃还坐在那里,见她也不喊停下,一路目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