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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尽he

    01

    逍遥派,有个大小姐,叫周晨光。

    明月皎皎,何如晨光?

    周家大小姐在顾家的上义堂进修,顺道瞅瞅她爹给她安排的婚事——玲珑派的二公子顾玄参。

    但是,她先要见一个人,王思暮。

    “晨光!我来迟了,路上遇见一个朋友,耽误了。”王思暮放下手上的竹伞,微微喘气,满脸歉意。

    坐在茶馆里,喝着普洱茶的晨光,不着痕迹的打量她,然后朝她笑了笑,放下茶盏说:“没关系。”

    她们都在顾家进修,前一段时间,偶然从上义堂其他几个人身上,听过这么一号人物,说她,温柔恬静,美貌无双。于是,周晨光太好奇了!来上义堂进学的人那么多,唯独她从没见过王思暮,却有她的传说。后来,她私底下找了几个朋友,要到了王思暮日常出行的记录,趁机制造偶遇。这两个人,都是从家里出来,都是身处异地,差不多的家世,一样的心境,两个人有说不完的话。她们两从故乡饮食聊啊聊,聊到上义堂的天气还有那说不完的每月乐评测考。

    逍遥派是剑法世家,本来祖谱翻烂了,也找不出一个乐理大家。奈何她爹爱听戏,好品琴。脑子发热,就给她安排了一个制琴乐理世家——玲珑派顾家。只是这婚事,只在长辈们之间达成默契。连个信物也没有。因此,只有周晨光一个人,怀着这种心事。

    此刻,两个小姑娘遇见,真是什么话也说不完。能认识彼此,成为朋友,超脱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没想到,你居然是这么这么可爱的一个人。”王思暮忍不住夸赞晨光。眼前的人,年龄估计也就十五六的模样,正是青春正好,花样年华。原先听同在上义堂的女孩说起来,周家大小姐泼辣蛮横,只管自己摆大小姐的架子,却没想到,竟然是眼前这个温柔可爱的模样。就连喝茶的姿势,都尽显从容与典雅。

    而周晨光呢,眼中瞧见的王思暮,虽然衣着简单,但是丝毫没有那种为俗事烦忧的窘迫。她的脸上,未着丝毫粉黛,却眉目清秀,绝不是上义堂她人嘴中那茶劲十足的女孩。她的长相不是惊艳,却十分耐看。荷色交领配着深紫色的裙子,眉间的花佃就是上义堂要求统一的样式。笑起来的模样,好似春风里的一枝海棠。这样子的王思暮,真的,让周家大小姐,无论如何也讨厌不起来。

    想到这里,周晨光反而有些沮丧。这种情绪里,夹杂着一些她一直回避的事情,一直在上义堂的流言中,流传不断的故事。

    王思暮见到晨光的情绪有些低落,不由得猜测是因为她喜欢的那个人。

    思暮曾在与晨光闲聊的时候,听她提起过,她说,她来上义堂学乐理,学古琴,一是家里人的安排;二是见那与她定婚约之人。她很期待那个人,与那个人同在一个屋檐下学习,日日相见,即是最大的满足。可惜,那个人,一直把他当妹妹看。

    周晨光又加了一壶普洱茶,清明前后的雨嘀嗒嘀嗒的从檐角落下,暮色近黄昏,她给王思暮也满了一杯,说道:“以前家里尽是普洱,只觉得寡淡,而今到了上义堂,也就这处茶馆还有。”说完,她轻轻的端起茶盏,吹这这滚烫的茶水,故作漫不经心道:“思暮姐姐,你怎么来上义堂学古筝的?我记得如今都学古琴啊···”

    王思暮听了,不由得笑了笑,说:“因为···顾家最擅长的其实是古筝制作。只不过如今,今上好古琴,从前的摄政王好古筝。不过五六年光景,天下趋势便大不相同。顾家的招牌,也从古筝变成了古琴。只不过,家中也不指望我进宫。所以,干脆就继续往下学了。”说完,思暮顿了一下,说:“你呢?为什么学古琴?逍遥派最擅长的,不是剑法吗?”

    周晨光十四岁,便跟着父亲的安排来到上义堂。逍遥派在天山之巅,向来独来独往惯了。而乐器制作大家的顾家,却在江南水乡的小镇上。她真的不习惯这种生活方式,大家做事吃饭,都喜欢团在一起。她想回家,想回逍遥派,做她那个,无忧无虑的大小姐。明明周家有自己的独门技艺,结果呢?父亲细数周氏数代家主,唯剑法出众的女家主,无一善终。于是,思来想去,还是给她送到顾家学琴艺了。至少,在父亲看来,有一技之长,又不用舞刀弄枪,生死难顾。

    于女子而言,那是再合适不过的。

    于是,不论她如何飞书传信跟父亲说想回家,不想学。可惜一切都是徒劳,去信不知回信。身边陪她过来的嬷嬷,看到这情况,去求了顾家家主,最后默许了顾二公子顾玄参来照顾她。默契的顾家亲眷们,看破不说破,顾及到周晨光的名声,都是面上不说,心里都知道,这是将来的顾家二少夫人。

    “我最近,很难过,很苦恼。”周晨光拿起桌上的糕点,虽然两个人认识也没多长时间,可是周晨光愿意将心里话,说给眼前的女孩听,“我喜欢的那个人啊,他好像一直有在意的人。”

    在意的人,当周晨光说起来的时候,王思暮注意到茶馆角落上的灯笼被风吹动了起来,摇摇晃晃在吊在檐角,好似一叶孤舟。她一直对周晨光表现出姐妹之间的那种喜欢,晨光年纪比她小,虽然外界一直这么传说着,她大小姐脾气,不爱搭理人。可见她这样郁郁寡欢的样子,思暮还是忍不住安慰道:“那,他知道你喜欢他吗?如果他在咱们上义堂,你可以找机会跟他谈谈。毕竟藏在心底的感觉,别人是不会知道的。”

    “我···感觉很纠结,感觉喜欢别人,会让自己感觉很卑微。”晨光说着说着,声音压低了。

    “怎会?如果他,也恰好喜欢你的话,那就叫两情相悦。为此而作出的让步,那叫相互成全,相互理解。”

    “那···我准备准备?”说完,晨光忽然有了力气,她抬头看着思暮,将话题引回来,继续说道:“那你呢?你有没有在意的人,思暮姐姐?”

    在意···当周晨光发问的时候,她脑子里飘想起,那年夏天帮他调古筝琴音的贵公子。他纤细的手指,在古筝的弦上游走,移动琴码,那认真的模样。他那张俊秀的脸,高挺的鼻梁,放在整个上义堂,都是绝色的存在。想着想着,王思暮有些出神。然而,周晨光没有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于是,她胸有成竹的追问:“你和他,是怎么熟识的呢?”她那不紧不慢的语调,让人觉得,她也只是随口一问。

    听到这里,王思暮反而十分坦诚,她想了想,笑着说:“哈哈,是一回乐评测考,我弹古筝,他顺道帮我调的音色,结果第二天,他就跟我同一首曲子。然后,我就赢了他。也算是,阴差阳错,不打不相识。”

    周晨光听得很认真,她内心迫切的想知道这一切,却又害怕自己露出马脚。

    一盏茶的功夫,天就已经暗了下来。

    暮色黄昏尽,天涯路归人。

    王思暮看着茶馆楼下往来的人群,忽然想到了什么事,她起身准备告别。她心头的那个人,还在上义堂的书院,等她一起去看河边的灯会。

    她满脸歉意的表示:“下回,周妹妹,我请你吃这镇上最好吃的烤鱼饭。是整个玲珑派附近,最好吃的烤鱼饭!”她忍不住补充道。

    “那,思暮姐姐,我送你吧,正好我也要回上义堂。”说着,周晨光也站了起来。可是,王思暮坚持拒绝,于是,周晨光在暮色四合的黄昏尽头,看着思暮的身影融入其中,化作深谙昏幽的夜色。直至,连自己眼中的光也消失了为止。

    02

    周晨光心绪不宁,纠结着某些事,甚至心头都会忍不住出现那种,两人花前月下,你侬我侬的画面。这种时候,只能搬出那架焦尾古琴,她调了调音色,尝试将自己的烦乱,倾注在指尖。

    上义堂出过几代宫廷乐师,玲珑派不仅教授琴艺,更是极佳的制琴世家。凡是乐师,皆以出手持玲珑派的乐器为荣。而乐师大家,又以出自上义堂为上。就这样,上义堂的师父,都是曾在宫廷授乐的大师。而周晨光的师父,更是今上最爱的乐师。他每逢每个月十八,就会回上义堂授课。他一直很看重周晨光,甚至一直期许她能成为他师姐——江恩莲,那样的大家。那个曾在将军阵前,一曲击退敌军数万的琴师。但是,周晨光不想成为这样盛名在外,而一生孤寂的人。江恩莲最后,在自己最傲人的年纪,被先皇赐死。原因无他,只因她不想成为先皇的宠妃。她只想要顾玄参,顾家二公子。很久以前,从她不再纠结于要回逍遥派开始,她的心,早就不是当初的自己了。

    晨光回到自己住的庭院的时候,早就月上中天了。院子东西两个厢房相对,东厢房亮着灯,窗台泄出来的灯光照在庭院的山水造景的鱼缸里。那鱼缸的水影,光色交错,透在西厢房的窗台上。他从屋里出来,穿着宽松的白色睡袍,那睡袍宽松的搭在身上,露出强健壮硕的胸膛。于是,就这么恰好的撞上,从外头回来的晨光。

    时间总是过得悄无声息。从她十四岁来到上义堂,到如今已经过了四年了。这四年里,除了头一个月自己哭闹着要离开以外,接下来的时间,她就搬进了顾玄参的紫尘院里。紫尘院在玲珑派的小角落里,平日里来往的人少,顾玄参本就不爱社交,认识的人也不多,所以,住过来一年,知道他们两住一个院的人更加少。玲珑派本就是承接内廷乐府雅集之事,除了前来学艺的公子少爷们爱说嘴以外,玲珑派上下,各个嘴都很严。

    顾玄参当初被父亲叫过去,就说故友的女儿在上义堂学艺,没地方住,索性紫尘院西厢还空着,叫他腾出来给她。

    最开始的时候,一向独来独往的顾玄参,还有些不适应。周晨光每天晚上都会躲在被子里偷偷哭,顾玄参没办法,次日早晨那个眼睛红肿的小姑娘,总是跟个小老头一样,闷闷不乐。他耐着性子,哄她。带她去玲珑派外面的镇上玩。带她去找天山脚下,家家户户皆饮的普洱茶···这样,他就像哥哥一样,对她无微不至的关心,知晓她那些情绪波动,他们几乎就要成为一对璧人···几乎···这个词真是残忍。两人在这时间里,逐渐熟悉起来。

    而在这一年里,两人在紫尘院好似一对兄妹,又甚至生出一种相依为命,相伴相依的感觉来。玲珑派有大公子,二公子不过就是庶出。能用的时候就用,不用的时候,就被堆在角落里。他虽貌形体色,是顾家佼佼者,可是有大公子在,他就好似明月流光,恰不过是朝日之余晖而已。他注意到对面厢房,那个像猫咪一样的姑娘,父亲说,是故友的女儿,比自己小三岁。他想起自己生母,当初因为生妹妹,而一尸两命。那个妹妹,要是长大,估计也是这么大的吧。他觉得自己需要去照顾她,他尽其所能的去弥补心里的那种缺憾。那就是,照顾好周晨光。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傍晚下雨,出门带伞了吗?”顾玄参瞧见她那被雨水沾湿的头发,语气渐渐的像老妈子一样,微带责备。却丝毫没有注意他那赤裸的胸膛,在月色下,衬托得发光。他肩部的丝质睡衣,垂在两侧,直叫晨光心头有些紧张。他那谴责的语气,好看的眉目,微微抬起,晨光越发受不了。

    周晨光望向他,有些愣神。她的头发,长垂如瀑,微风吹起,她的脸颊也是标准的美人脸。皮肤很白,鬓角的发丝卷曲蜷缩在额头,有种清水出芙蓉的清尘之美。可惜,她再好看,气质再好,顾玄参也只当她是妹妹。

    “我在练琴,忘了拿了。”周晨光解释着。其实她想带伞来着,只是傍晚刚下过雨,她以为夜里不会再下了,就将伞留在了上义堂的琴房了。

    顾玄参见她解释的有些潦草,只当她是因为烦着这个月的乐评测考。

    周晨光向来就对自己严格,可能因为她本来就是剑法世家,哪怕不练剑,那骨子里不服输的劲,依然还在。

    于是,顾玄参隐晦的安慰道:“我今天在河边看到有人卖烤鱼饭,你不是上回说好吃吗?我叫店家单给我包了一份烤鱼。特意给你留的。”

    可是,周晨光听到的却是,他跟王思暮在河边看河灯,顺道吃了烤鱼饭,看她可怜,给她打包了一份。她听到他说话,心里头就难过。下意识的摇头说:“不用。”刚准备回自己房间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口:“顾玄参,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

    顾玄参有些错愕。这些年,他一直独来独往,他被顾家主流势力排斥在外。嫡母防着他,长兄与他有隔阂,父亲从来就只是像吩咐下人一样安排他。而这个跟妹妹一样的小姑娘,他一直将她当亲妹妹一样,小心呵护。周晨光多少有大小姐的骄傲在心头,性子沉闷,朋友也少。在听到她说起心里事的时候,他第一次感觉到五味陈杂。然后。他转瞬之间就调整了过来,心想,哪个小家伙得妹妹青眼?

    于是,他宠溺的摸着周晨光的头,说:“他是咱们玲珑派的吗?如果他也愿意,你可以去信给伯父。早日安排亲事,这样,我也能送你出嫁。”

    他一点也不在乎,甚至坦诚的送上祝福。周晨光心头一紧,她不想露出自己异样的情绪。她看着顾玄参的眼睛,那眼中的愉悦就快从眼眶中溢出了。于是,周晨光眼睛里的光,随着顾玄参的光而很快暗淡下去,静静地说:“他不喜欢我,他有自己在意的人。我很好奇,什么样的姑娘会得到他的青眼。今天还和他喜欢的姑娘喝过茶。”

    她低垂的脸庞,无人知晓其中的泪光,浓密的眼睫里,流出的液体,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心中的情绪起伏,眸底的波动,在顾玄参看来,也不过就是一个小姑娘情窦初开的小玩闹罢了。她刚练完古琴回来,淋过雨的衣衫,半湿透衣衫,在肩部淋出来的雨滴,像梨花飘落的花瓣落在她米色的裙衫上,反而衬得她楚楚可怜。

    他忽然感觉身边的自己妹妹,有些让人心疼。他将手放在周晨光的肩上,慢慢的将她抱住,两只手交叉的搭在她的后背,说:“晨光,你值得更好的,会有更加合适的人值得你去拥有的。”

    晨光本来还算高的,至少她本来就是剑法世家出来的,底子就不差。但是,顾玄参更加高,他顺势的将头放在周晨光的乌发上,那如云一样的乌发,只点缀了一只白玉鸾鸟簪,斜斜的插进她的发间。简单而又优雅,不着金玉翡翠点缀的乌发,顾玄参不知为何的感觉到无能为力,他将周晨光的额头靠在自己的右胸位置,默默的守护这一片宁静。

    “可是,顾玄参,他就是我最想要的。我只想要他。”她执拗却又胜券在握,她是逍遥派的大小姐,没有什么,是她得不到的。如果现在不行,那将来也可以!只要她想。她那势在必得的决心,是她发自内心的骄傲。

    回到房间,她看到床边的案桌上,摆着一份黄纸包着的烤鱼。

    03

    四月十八,就是她师父从内廷回玲珑派的日子,也是本月乐评测考的时候。原本就是每个月测试一下而已。像周晨光这种,本身家世就不差的,本来也无需多计较的。但是,下个月就是今上的生辰,上义堂想派乐师去内廷献艺。于是,这次测考,基本上就是等于评级大考。若是因此选上,可不就能平步踏青云里吗?只不过这一切,她原本是不在意的,直到昨天,她从王思暮那里得知他们的相识过程,她就忽然有了一种不服输的劲头。

    于是,当师父跟她说,单独给她安排演奏的时候,她并没有像当初来的时候,那么抵触。以前的乐评测考,她都不屑去。她本来就是大小姐,也不指望以此谋生。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性子,加上不爱与人玩闹,直接就被打成了大小姐脾气。师父一直也没有强迫她,她知道师父用心良苦,知道他对自己有期待,她没办法让一直关心自己的人失望。于是,她就顺着师父的安排,接下里这场演奏。

    这次测考,她做了很多准备,几乎日日都在琴房。她的手指没有戴甲片,古琴的琴弦,一直在指尖拨动。伤到了指尖,她也是缠了布条,继续练。哪怕是哑琴,那也要做到流畅自然。夜里回紫尘院,她也背着她的焦尾古琴回去,哪怕图奏无声,也要做到得心应手。

    顾玄参感受到了她的紧张,于是还是忍不住去找她。他站在门口,轻轻叩了一下,许久她才开门。因为就不到十日之期,她睡不好,或许也是因为担忧,眼圈有些乌青,深情略带疲惫,人也有些憔悴。

    “你还好吗?我会不会打扰到你?”周晨光小心地问着。

    顾玄参叹了一口气,温柔的说道:“不是,我担心你。”他知道周晨光的能力,虽然不勤于每月的测考,但是一个区区的乐评,她根本无需这般勤奋刻苦。结果,她还是这么紧张,只有一遍一遍地练习才能缓解自己的焦虑。

    他抬起她的双手细细地观察,结果两只手上都缠着纱布。她那手指如此漂亮,美丽而又白皙,可是指尖却缠着纱布。他微微低头看着,感觉眼前的这个女孩有股不服输的劲。

    他抬起眼皮,看着身边的周晨光,心头略带无奈,然后,拉着她去了紫尘院中间的石头圆形桌子上。他从腰间取下一个白色瓷瓶,取下周晨光的纱布,熟练地倒下药粉,“你怎么也不知道上药,这样好得快。”

    庭院里本来就种着些紫色重瓣绣球,此刻含着花苞,长得枝繁叶茂。他的手,纤细而又微带凉意。他轻轻抓住她的手掌,用纱布棉球抹开药粉,生怕弄疼了她。两个人头贴着头,相对而坐,好似顾玄参说话时胸腔的震动,她都能感觉得到。她忽然就不自觉的抓住了他在他掌心抹药粉的手。

    他的手掌比她大一些,完全可以将她的小手紧紧包住。他的手,是那么纤细而又宽大,她忍不住抓得更紧。

    “很疼吗?”顾玄参问她,却不等她回答,便轻轻的将手翻转过来,主动抓住她的手。继续说:“晨光,如果还是感觉很疼,这回的乐评,可以不去的。如果你还想去内廷演奏,我跟父亲说一声也是可以的。”

    顾玄参越是这样说,晨光心里越是有盘算。她接受不了,自己注定就比别人差。如果是这样,不经过比拼就得来的机会,在她眼里,一文不值。她摇摇头,她知道自己以前总是躲在别人的安排里,能推掉的事情,就留给别人去处理。直到前几天跟王思暮聊过,她才越发感觉不安。她想,如果借用这次机会,她或许就不会那么胆小,在他眼里也不是那个永远长不大的妹妹。或者,借着这回,她还想跟他表明心迹,她需要一些外在能见到的事,来给自己勇气。

    “你会来的,对吧?”周晨光忍不住询问他。

    “当然。这是你准备如此刻苦的演奏,我一定会来的。”他点了点头,继续给她上药,缠上纱布。

    04

    乐评那天,下起了绵绵细雨,轮到周晨光的时候,那雨早就变成了瓢泼大雨。往来进出的学子们,都是湿漉漉的进场。

    温度也开始降低,守在后台的周晨光抱紧她的古琴,心里惴惴不安的在等待着什么。她环顾四周,还是没有看到她要等的人。身边的婆子们,开始给她上妆。

    “周姑娘,额发生的高,我们那边,都说是聪明人。周姑娘将来嫁人,怕也是一家之主的正配娘子。”那梳发的婆子说道。

    周晨光心不在焉,也没有仔细听,现下她关注的根本就不是这些。

    顾玄参因为临时有事,所以还没到。但是,他承诺过的事,还是会尽力做到。等周晨光在后台,望着穿梭而过的人群,都快要放弃的时候,他撑着一把青月白的竹伞,从厅堂那边进来,坐在演奏大厅二层的观台。只不过,这一切,周晨光并没有注意到。她视角有限,总以为自己被忽略了。

    她师父在外头坐了许久,刚好是休息时间,于是去后台转了一圈,结果,看到她无精打采的像个娃娃一样任人摆弄。只好上前,手搭在她肩上,安慰道:“晨光,别害怕。待会台下坐着的是你的师兄师姐还有新来几个,都是认识的人,演奏的时候,聚精会神,只当自己在练习。”

    周晨光对自己师父,有种莫名的亲近,原本不安的情绪,也稍稍得到了缓解。

    演奏开始,周晨光穿着婆子们安排的曲裾,挽着前秦仕女的发髻,抱着古琴上台。那八边形的独奏台,就是专门给他们古琴乐师搭建的。古琴琴色不如古筝声音亮,独奏是最好的方式。她感觉在很好,坐到了独奏的位子上,忽然就来了感觉。心里头想着:“他来不来,我都要把这件事做完。”她砰砰跳动的心得到了应有的回应,那就是专注此刻的事。

    可是,顾玄参真的没有来吗?

    周晨光抬头四处张望,可惜台下因着暴雨而来的乌云,遮住了她期待的身影,她看不清任何人的容貌,找不到她心头最在意的人,失落感再次出现。

    因为来往的人,将厅堂的地板润得阴湿,到晨光稳住心神的时候,从外头进入演奏厅的大门早就关上了。沉寂的光里,她的世界也随之噤声。她将手指触碰琴弦,那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一曲结束,周晨光抱着自己的焦尾古琴下了台。她在心底舒了一口气,径直回到后台,卸下那些不属于自己的妆奁饰品。与此同时,顾玄参示意了一下身边的姑娘,两个人牵着手从二楼看台下来。这应该是顾玄参第一次看周晨光在众人面前弹古琴。他原本还在担心着什么,现在看来,她做的很好。

    顾玄参总感觉自己某些事过于顺利,好似水到渠成。于是,他想把这个好消息分享给他的妹妹。他牵着那个姑娘的手,去后台找周晨光。周晨光放下古琴,就开始自顾自地拆下那些珠钗,原本阴暗的环境里,她从铜镜的镜面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还有一个模糊成一团的身影。一开始,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继续装作没有看到。

    “晨光!”身后那个熟悉的男声响起。他过来拍了一下她的肩膀,从身后拿出一个香囊,说:“思暮说,你是我妹妹,这回这么成功,应该给你带个小礼物。这是她亲手做的。”说完,他将香囊放在周晨光的桌子上,又将身子让开,直到他身后的姑娘一览无余地站在她面前。

    王思暮有些惊讶,她眼睛瞪得有些大,那瞳孔里,不仅是意外,还有蓄日持久的欺骗。原来,周晨光的一切,都是有预谋的,她不是那么单纯的接近自己,跟自己诉苦,小心地试探她与顾玄参之间的事。她似乎已经猜到接下来周晨光要做什么了,她不由自主的靠近顾玄参。

    顾玄参的手,感觉到一阵凉意,那是王思暮自己伸来的手。他只以为是思暮身子不好,于是他也微微回握住她的手。

    05

    演奏结束,回身一看,竟是这样的场面。在周晨光看来,顾玄参好像在护犊子,他在害怕自己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吗?

    喧闹的大厅,往来的师兄姐弟们,这些周晨光统统不在乎。她脸颊发烫,身上也出了些汗,她好想找到顾玄参,紧紧的抱住他,跟他说,她喜欢的人是他。他们之间有婚约,虽然没有信物,但是她来玲珑派,来上义堂学艺,本身就是过来找他的。她跟他相处的一年多,她从最开始戒备,到如今疯狂的依恋。她知道,她明明可以跟父亲说,直接用婚约捆住他的,只是她在内宅见过太多无爱的夫妻,他们貌合神离,远不如那些贫贱真心的夫妇。她提起裙摆,在穿过喧闹的人群,叫住了那一对刚刚离开的男女。

    外面雨下得很大,蓬密的乌云遮住了天公的应有的情绪,却叫周晨光生出些莫名的勇气。雨滴落在她的眉间,而雨中,顾玄参拉着王思暮,一对璧人站在同一把雨伞下。周晨光今天穿的是银线织成的白色裙衫,裙摆早就洇湿出灰色的色调。这雨早就与她该有情绪产生了割裂,它暴虐的刺在雨中的行人伞面上,而唯独没有伞的她,在这雨中走得越发自然。她很想叫住他,跟他说,我们可以成亲了,我真的很喜欢你。她甚至想,被他宽大的胸膛包围,她的热血激情,不是雨能浇灭的。

    顾玄参见到周晨光从屋里出来,没有打伞,他习惯性的往周晨光的方向走,结果手里还牵着王思暮,于是,他停了下来。

    他眉眼含笑,用一种微带谴责的温柔声腔,在雨中朝她说道:“晨光,怎么下雨了,不知道打伞?雨太大,你别过来,我去给你找把伞。”他在推托与她的沟通,好想他也知道这其中发生了什么,当然,这一切都是他猜的。自小就不受重视,自然感知情绪的能力比常人强些。他想着,更加用力的抓住王思暮的手,他们两十指相扣,他在给王思暮回应,他想让她放心。

    周晨光的视线落在了他们交握的手上,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她的眼睛里看到的就是背叛,心被撕扯成了碎片。明明她才是那个跟顾玄参有婚约的那个,为什么现在跟他站在一起是别人?

    她才不管那滂沱大雨,她直接与王思暮对视,那一瞬之间的敌意,让王思暮越发抓紧了顾玄参的手。她本家的王氏虽然到她一脉已经没落,但是如今王氏的家主,那也是朝廷肱骨。她虽然不能借着王氏的势,到底也不会让人随意欺负。单说家世,配一个顾氏庶出的二公子,那也是说得上门当户对的。

    “晨光,有什么事,回去再···”顾玄参在这两人之间,已经发觉到了浓厚的火药味,他话还没说完,周晨光就打断了他的话。

    “顾玄参,我喜欢的那个人,一直都是你!”她不想看眼前三人尴尬的局面,也不想这样被人推得远远的,她下意识的觉得,这或许是最后一次机会,把话说得如此敞亮。“这么久了,从父亲跟我说起你的时候,我就开始沦陷。跟你在一起的每个日夜,都让我对将来幻想无比。我崇拜你,我也依恋你,我感觉我的余生更需要你。”

    她说出了心底埋藏深久的话,她预判到了接下来的事,但是她也不在乎。她知道,自己还有很多牌没有打出来,做这么多无非求一个心甘情愿。

    可是,她迟了一步,错得可笑。

    她的这番告白。直接将三个人的关系推入无比尴尬的境地。顾玄参低头看着王思暮,两人像是相处已久的夫妻之间的叮嘱。顾玄参拍了拍王思暮的肩膀,嘴唇动了几下。他为难的看向周晨光,她就像是他们二人里,情感的调味品,没有她,正好:有她,味道只会更加醇厚。

    周晨光原以为,她说完那些话,顾玄参无论如何也会将自己的伞递过来,他不是最疼惜她的吗?怎么会?结果,她一个人在雨中淋着,看着伞下的女子,接过男人手里的伞。那女子,拿着伞,离开了。走了一回,她回头反而冲那个男子笑了笑,说道:“我理解,你和她先回去吧,雨太大了,把话说清楚就行。”她宽慰他,毫不在意远处周晨光的举动,潇洒离开。

    顾玄参看向王思暮离开的身影,点了点头。再看到王思暮看向周晨光的眼神里,竟然只剩下叹息。

    顾玄参从身后的厅堂找到一把更大的黄色油纸伞,他撑着伞,一路沉默,直到回到紫尘院。

    紫尘院进去,有个连接东西厢房的回廊,他放下雨伞,将它立在回廊边上,心情复杂。可是,周晨光趁他转身放伞的空档,直接扑了过来。她站在回廊的台阶上,与顾玄参差不多的高度,她捧住他的脸。她在上义堂流传的画册里看到过,但是她没有经验,她就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又急又恼,还不肯罢手。

    顾玄参想推开她,结果她反而缠得更紧,她将手伸进他的交领衫子里,摸到他发热的胸膛,她恨不得在这一刻,将自己直接塞进他的衣服里。她揪住他的衣领,生怕自己错过了什么地方,她甚至脑子里在想,他是不是在王思暮身边也像此刻的自己这般疯狂!顾玄参费了好大的劲才摆脱她的纠缠,他从来没有意识到,他自以为是的妹妹这么癫狂。他恼怒的吼道:“周晨光,你究竟在做什么!”

    她被他狠狠的推开,一个重心不稳,狠狠的跌在地上。顾玄参不自觉的想去拉她,但是他做出那个动作趋势的时候,他就放弃了。周晨光跌在地上,那寒意传进她的心口,她无助而又绝望的哭道:“自从我知道你有了自己中意的人,我就日日悬心!明明跟你有婚约的人是我!跟我一起住进紫尘院的人,也是你!为什么?我是疯了!那也是因为你!自从我知道你跟王思暮在一起了,我就去偷偷的认识她,靠近她,模仿她,我想要一个心里记挂别人的夫君。我更想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我小心翼翼的靠近她,她能做到的,我也行。你喜欢什么样的,我都可以努力变成那个样子,我只求你一个心甘情愿!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顾玄参看着地上疯癫不已的女人,他错愕,往日温柔的妹妹,竟是这样一个疯狂的妇人。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他在压制自己的怒火,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从未听说过什么婚约!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这四年来,我不过是按父亲和嫡母的要求照顾你而已!你对我,也不过是对兄长的依赖罢了!这不是什么男女之爱!”

    他看向地上的周晨光,终究于心不忍,他不知道这背后的事。顾家从来不需要他来继承家业,很多事,父亲安排下来,他也从来不去问其究竟,照办就是了。他从来没想过,自己无为之举,竟给她带来这么多期待。他蹲下来扶她,叹息道:“这一年来,你总是形单影只,我原以为你交了新朋友,会逐渐敞开心扉。我也就顺理成章的搬出紫尘院,毕竟你也大了,终究还是不方便的。现在看来,今日就是最好的时候,待会我就跟父亲说,我搬回我生母的红岚馆,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周晨光听到这里,她脑子一片空白,她开始后悔今日的举动。最起码,如果她什么也不做,她还能继续享受眼下的宁静。她脸色变得煞白,惊地扑向顾玄参,结果,顾玄参早有防备,她扑了个空。他竟然为了另外一个人,要跟自己绝交!

    她趴在地上,身体开始颤抖,抗拒这个结果,悲嚎道:“我不要!你别走!”

    顾玄参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冷冷地说道:“你好自为之。”

    06

    周晨光已经记不清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跌跌撞撞的回到自己房间,湿透的衣衫都未曾褪去。次日醒来,整个人又是昏昏沉沉的模样,身体的热度直接将被子都烘干了。来照顾她的婆子,一边叹气,一边给她擦拭,她也只剩下一些迷糊的记忆,杂糅在脑子里。

    她也记不清到底父亲说的,定下婚约之事,是不是真的了。她只好在梦里一遍又一遍的问自己,于是,照顾她的婆子,一字不漏的都听了进去。这四年来,她从逍遥派那个无所不为的大小姐,变成了玲珑派顾家二公子的囚徒,她不可救药的迷恋这个事无巨细照顾她的男人。她甚至感觉,这下辈子没有他,这世界她根本活不下去。

    等她下午彻底醒来的时候,紫尘院就剩自己和照顾自己的婆子。东厢空荡荡的,早已空无一人。她不敢相信,他竟然真的,说的出来,做得到。这是周晨光第一次踏进顾玄参的房间,准确说,是曾经的房间。他房间书本还在,书桌也还在,只是那案桌上的笔墨纸砚已经被人搬走了。连他的床,也只剩下素白的纱帐,被褥衣衫皆无。他的古琴,连同琴桌也没了,只能看得到四个桌脚的痕迹。往日里,都是顾玄参来她的房间,给她带吃的,玩的,叫她出去玩。她似乎不曾在意他爱好什么,平日里用什么。周晨光感觉到愧疚,她干脆去了西厢,把自己的被褥,都搬了过来。

    她再也不想出去了,就让她一个人停留在这里吧。外面的人和事,她一个也不想听。她睡着他的床榻,坐在他的书桌上,拿起他的书,每天就这样循环往复的过着。她近乎病态的迷恋这些物件,拒绝照顾自己的婆子进来打扫,她不吃不喝的守着。她很快就消瘦了下去,头发也变得枯槁,眼窝深陷,面色乌青。她神魂游离,固执的想去抓住些什么,结果却空无一物。

    于是,她昏倒在了房间里,她在朦胧中听见照顾自己的婆子破门而入,直呼:“造孽啊。”

    周晨光形容枯槁的躺在床上,顾玄参还是来了。他站的远远的,只有他一个人,王思暮没有跟过来。他美貌的容色略带冷漠,等照顾她的婆子走了,房间里就剩顾玄参一人,他带着疏离的语气,缓缓开口:“周晨光,你是故意的。”

    周晨光在心里早就盘算了一遍,对于他的反应,不觉得意外,但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睛。

    至少,她能在心中谋划一遍,但是还是无法坦诚面对顾玄参。“玄参,我们还是跟以前一样好不好?你回来好不好?甚至,以后王思暮也可以跟我姐妹相称,我们照样做一家人。”她的声音有些哽咽,这是她所能想到最大的让步了。

    “你是不是对自己没有清醒的认识?你愿意的,人家却不一定愿意。我们不是你一时兴起摆弄的玩具。”顾玄参搬出去,并没有直接跟父亲说,直到这几日周晨光情况不对,消息才传到父亲耳中。自然,他被父亲狠狠地责骂,世交朋友的女儿。来到他这里学艺,不说照顾好她,那也不能这样半死不活的样子。所以,周晨光一出事,他第一个就放下手中的事赶了过来,他是来好好交谈的,不是来激化矛盾的。

    顾玄参叹了一口气,还是走到了床边,端起方才婆子留着的白粥,他轻轻吹了一口气,用勺子舀了一勺,喂到周晨光嘴中。然后,他放下碗,将周晨光的头发理顺,继续说:“我知道,你不是这样偏执的人。婚约的事,两家也没有交付信物,你可以遇到比我更好的人的。这几日我不在,也想让你知道,你不过就是习惯于我的存在而已,这不是男女之情。只是,习惯而已。我只当你做我的妹妹,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

    他总以为,她还是小孩子一样的玩闹,以为她仅仅只是因为时间增长的依赖而已。周晨光双眼微阖,她已经不想听他自欺欺人了,终于,她下定决心道:“我会告诉我父亲,我想成亲了。我想,我逍遥派的嫡出大小姐嫁你玲珑派庶出二公子,你父亲应该也是乐见其成的。”

    顾玄参难以置信的看着这个小自己两岁的周晨光,她躺在床上,看似气若游丝,实则内心坚毅,早就将底牌亮出,不屑与自己再多纠缠。她就好像一个满嘴獠牙的小白兔,只等自己坠入她的猎网。她说的对,这回她晕倒,父亲狠狠的责骂自己,勒令他把王思暮的事处理好。看着躺着的周晨光,他惊觉,原来他才是那个被推着走的人。两家本就是世交,婚约哪怕自己也就是前几天才听说,但是那又如何?顾家从来轮不到他来顶,更加轮不到他来做主。

    “为了你,我什么事都能做。”周晨光近乎冷静地口气从嘴里吐出这几个字。

    下午的时候,父亲就从天山赶了过来。他和母亲的马车直接停在了紫尘院,引得上义堂里,议论纷纷。母亲见她躺在床榻上,心里头止不住的心疼,而周晨光只云淡风轻地说:“母亲,父亲和顾家的婚约还作数吗?我想早日成亲。”

    父亲与母亲对视了一眼,最后父亲轻声说道:“你幼时,曾有算命的大师说你命中有一劫。我送你过来,是盼着你能避开这劫,远离周家的风波。与顾家的婚约,也不过是友人之间的玩笑。没想到,你竟然上了心。罢了,倘若这婚事能让你过了这劫,为父替你安排。”

    母亲在一旁替她揶了揶被子,又叫婆子去换了新的吃食,待父亲走后,坐了下来,还是不放心地问她:“晨光,你知道这样做,他也一样不会好过吗?这样的姻缘···”她没有说完,只是重重地叹气。

    “母亲,如果不能和他在一起,我永远都不会开心。”她的眼中,只剩下空洞,仿佛那缕爱而不得的执念逐渐吸取她的灵气,直至干涸。

    逍遥派本就是剑法世家,这回来玲珑派,不说莅临寒舍,那也是蓬荜生辉的大事。顾家正因为他们赶得匆匆没有及时接上周家家主而懊恼,于是晚上的时候,顾家嫡母就来紫尘院来找她了。顾家嫡母知道这儿女之间惹出来的事,心中知道了个大概。她安慰了一番周晨光,就径直去了王思暮所在的院子。

    王思暮虽然与顾玄参交好,到底是家风严苛,她还是住在统一安排的院落里。顾夫人叫了几个婆子请她出来,她细细的打量王思暮,从她了解到的家世背景到如今实打实站在她面前这个人,最后又问了些近况,王思暮一一作答,半句不提周晨光。

    “王姑娘,恕我直言,也为了王氏将来打算,顾玄参不是你的良配。”顾夫人坐在正厅的椅子上,一副当家主母的姿态看向王思暮,见她没有回答,继续说道:“撇开顾玄参,你王氏家主,对你也是另有要求的。这事,你自己心里肯定早就知道的,我不知道你出自什么目的接近顾玄参,但是,你若听我的劝,我必送你一份大礼给你,也给王氏。”

    07

    顾玄参和父亲吵了一架,向来温顺的那个不起眼的庶出二公子,此刻格外坚定。顾家本来就不缺这一个人,于是他断了与顾家联系,失去了顾家的庇护。家主对内传达的意思就是,他什么时候回来做新郎,什么时候继续当顾家二公子。

    周晨光在紫尘院听到这些的时候,她感觉自己要疯了。她还是变成了那个,不招人喜欢的坏人,她借助家族的力量来满足自己的私欲,甚至让这个一贯温柔的顾玄参都生出反骨。她再一想到,顾玄参还和王思暮保持联系,她更加难受,她感觉自己每一刻的清醒,都让自己时刻被时间拉扯着,被撕裂成碎片。

    最后,她还是没忍住,她感觉自己还需要见王思暮。于是,她约了王思暮。

    “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周晨光在原来的茶馆等她,她没有期待她的回复,自己便直接去那边等了。结果,她真的来了。

    自上次见面,相隔也不过一个月,两人的心境截然不同。王思暮点了一壶普洱,她饮了一口茶,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原以为你就是个脾气骄纵的大小姐,后来与你接触,又感觉你并非传言那般。觉得与你投缘,跟你聊了很多。可我没想到,你接近我,另有目的。晨光,为了一个男人,你不值得这样做。而且,他也不适合你,他不喜欢你,你明白吗?重复我们父辈那种无爱的婚姻,你不值得,你是周家的大小姐啊。”

    王思暮的话,刺痛到周晨光了。她何尝不值得现在做的事,无疑不是在给将来埋下隐患?她这样借助家族的势力来压迫将来与自己共度一生的良人,何尝不是在玩火自焚?可是,她受不了!她一想到他们两耳鬓厮磨的亲昵,一想到将来照顾自己的顾玄参会成为他人的郎君,她就感觉抓狂。

    她只好固执的说:“可是我离不开他,我爱他。”

    “我们才是心心相印的一对,你又何必非要挤入我们的世界?有两个疼爱你的哥哥姐姐不好吗?”王思暮试图让她清醒点。

    “挤入?”周晨光听到这个词,感觉极端的不舒服,“明明有婚约的是我跟他!跟他朝夕相处的是我!最先认识他的人也是我!是你挤进了我跟他的世界!我现在最后悔的就是没能早日斩断你们的关系。都是我太懦弱,让你们有机可乘。”

    王思暮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她形迹疯魔,也知道再说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了。只好看着檐角的灯笼,温柔且坚定的说道:“我们没什么好说的了,我爱他,不比你少。”

    周晨光已经听不得这种情话了,她眼睛里只剩下占有,她恶毒地说道:“好啊。那你就继续这样耗着他,一个什么都没有顾玄参,你能爱他到几时?反正你什么时候出上义堂,我一清二楚,我周家本来就是江湖门派,做起事来,也能处理得干干净净。出去找顾玄参的时候,最好小心点,我可不敢保证你能囫囵个的回来。”

    周晨光已经不在乎这话说出去有什后果了,对于她这样被和会长大的人来说,威胁是什么,她从来没有经历过。但是,她知道这话,她不应该说的。至少,她不应该对一个同样爱顾玄参的姑娘说这种话。她病了,病得无以复加。

    “周晨光!”

    身后传来顾玄参的声音,他穿着蓝色衫袍,依旧还是那么俊美的面庞,可脸上却是厌恶的表情。她从没见过这么厌恶自己的他,明明离自己这么近,却什么也抓不住,反而越来越远,那种无力感,她好恨。

    “你如果敢这么做,我就去陪她!对付不了这世道,我总能做给自己做主。”他一字一句,说的极为坚定。这字句,就像冬日里的寒霜冰雪,猝不及防地扎进自己的胸膛。“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你,当初是父亲安排,我不得不照顾你。我何德何能得你的喜欢,你性格偏执阴暗,我处处小心···”

    他的话,不断的摧毁她内心的信仰,不断锤击她最自信的部分,她开始耳鸣,什么也听不见。她想到自己十八岁那天,他给她端了一碗面,细心的给她去了葱花,温柔地哄着她入睡,带着她幻想未来···

    原来,都是他装出来的,他根本就不喜欢她。

    他做这么多,不过就是为了在顾家活下去,他讨厌她,讨厌她的疯癫···

    她眼睛开始模糊,就看到楼下一男一女牵着手离开茶馆。

    而她,呆呆地坐着,直到黄昏已至,暮色四合。

    她的神魂游离在自己所剩不多的意识里,她跌跌撞撞的回到自己的房间,她把自己裹进被子里,她不想呼吸,不想面对活着的事物,她只想一切就此沉寂。她好不容易精神焕发的容色,也就此暗淡下去。

    他讨厌她,这多么让人绝望···如果,守着过去活着也行,就此沉没下去吧。

    08

    送回王思暮,回到住处的顾玄参有些后悔,他觉得他不应该如此口不择言地说出那么伤人的话。

    跟周晨光住一起这么久,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她是这样一个人。顾玄参只感觉自己被她那些恶毒的话语气地理智全无,口不择言。周晨光的世界只剩下偏执,他这一番话下来,会对她造成什么样的伤害?他不敢深想,心头的思绪纠葛着,待送回王思暮进了自己的院落,他心头好像预感到了什么,直接奔回熟悉的紫尘院。

    等到他赶回紫尘院,院落里静悄悄,就剩东厢的房间那可有可无的呼吸声。她居然把为她准备的安神药,一口气直接灌进嘴里,整个人重重地躺在床榻上。顾玄参摇了摇床上沉睡的已经难以自拔的周晨光,惊慌的将她翻了过来,试图让她将吞下的药物都吐出来。可是,无济于事。

    他惊慌地破门而出,恰好碰上回来照顾周晨光的婆子,便催她去请大夫。回到房间,他抓起桌上的茶盏,接了一碗水饮了一大口,扶起周晨光,捧起她的头,用嘴送进她的口中。就这样一直喂着,直到周晨光因为刺激而开始呕吐。

    她的身子很凉,纤细的指尖好似被剥夺了热度。顾玄参看到婆子去了许久都没有回来,干脆自己动手,帮她脱下外层因为呕吐而弄脏的衣服,他的都动作无比轻柔,他好害怕自己伤害到她。他的脸贴着她的脸颊,他惊觉自己眼角流下的,竟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也许在那一刻他也没有弄清过自己的心。

    第二天醒来,她的头跟灌铅了一样,重重地压在枕头上,这样的感觉让她忍不住呻吟了一句。

    “怎么样?感觉好点了吗?”顾玄参在书桌边听到动静,赶紧走了过来,关心地问道。

    周晨光迷糊的余光里,瞧见了顾玄参,他双眼乌青,眼睛里满是红色血丝,大概是一夜未眠。可是周晨光目光对上他的时候,心跟着颤抖了一下,转瞬间就将自己蜷缩起来,拒绝再面对两个人在同一屋檐下难以言说的尴尬。

    顾玄参从未见过这样的她,这一刻,他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她依赖自己习惯了,两个人在一个院子里了生活了许久,什么心事都能说。这几年,说是自己照顾她,而她又何尝不是陪着自己吗?他们日夜相伴,哪怕沉默不言,这陪伴也是真真切切的,可是现在,她在回避他,拒绝与他交流。

    “晨光,我昨天不该这么跟你说话的。我知道你的,你不是那么恶毒的人,你只是太在意我了,才会在气急之下说出那番话。你能不能原谅我?”顾玄参说着,声音逐渐呜咽。

    周晨光背对着他,嘴唇动了几下,终究没有发出声音。眼泪无声的落下,她的状态非常不好,她已经不相信他了,她不知道如今温柔如月的他,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她拉起被子,将自己埋进去,顾玄参看到这里,他心如刀绞,感觉被烈火煎熬成灰,却无可奈何。

    这期间,王思暮来看过一次,她站得远远的,沉默了许久,周晨光干脆继续装睡,她不想见她。周晨光清楚,自己曾经是个活泼娇艳的女孩,此刻心如枯槁的躺着,又有什么资格跟她谈,任谁都不会喜欢这样一个人吧。等王思暮走后,周晨光还是开口说话了,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只有自己听得见。

    “顾玄参,我们成亲吧。”

    这好像就是她此刻唯一的挣扎,倘若他拒绝,她也不知道下一步究竟发生什么。

    只是这回,顾玄参没有直接拒绝,他沉默了许久,眉间的带着隐晦的惆怅,他真的非常无奈。

    以后过去了三四天,周晨光在顾玄参的陪伴下,也渐渐恢复了。她害怕他离开,她舍不得自己好起来。

    顾玄参也在其中左右为难,直到第四日的黄昏,算算日子,也是师父即将过来的时候。内廷夜宴之事,不了了之,师父还得继续物色人选,就是这个时候,王思暮来找顾玄参。

    王思暮见顾玄参这几日处处躲避自己,思来想去,还是自己先开口的好,“玄参,就此别过吧。于你而言,是左右为难,与我而言,是赌上全副身家。你每迟缓一日,就是对我十倍,百倍的煎熬。既然这段感情不能给我们带来任何正面的影响,何不早日断了,三个人一起痛苦总比一个人能幸福好点。”

    王思暮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不喜欢这样拖延。顾玄参优柔寡断,于自己而言,或许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但绝对不是相伴一生的良人。王家到她这一脉,本就衰微,倘若嫁了这样一个人,无疑是雪上加霜。与其等着被别人宣判命运,还不如主动了断,她向来如此。

    周晨光好些了以后,才发现她母亲一直没走,只是她一直沉溺在自己的世界,眼里只有顾玄参而已。后来,顾家嫡母提出联姻,她母亲没有拒绝,去信一封给周晨光父亲以后,这事就变成了顾玄参入赘周家。顾玄参一直没有表态,众人就当他默认了。

    09

    周晨光身子大好以后,在顾家摆了一桌出阁席面。席间,顾玄参依旧还是礼貌的回应众人,周晨光看在眼里,可心里总感觉空缺了什么,而王思暮却跟着她师父改学古琴,本就是有乐理基础,进益神速。

    回到周家,二人顺理成章地成亲了。成亲以后,她还是周家大小姐,而顾玄参却跟父亲一样,拿起了剑。二人虽不似当年在紫尘院那般亲近,但也说得上是相敬如宾。周晨光偶然总会怀疑,他是怎么做到这样毫无芥蒂地与自己亲近的,每当他靠近自己,她总会胆怯。她总在担忧自己的将来,这样依靠别人得来的姻缘,真的真实吗?

    顾玄参原先在顾家本就是可有可无的人,结果到了周家,岳父对他亲囊相授,他更加觉得愧疚,越发补偿在周晨光身上。

    第三年的时候,周晨光有了身孕,顾玄参更是日日伴着,生怕出了什么差错。逍遥派的大小姐和她的夫君,早就成了天山的佳话,江湖到处流传着他们二人之间的故事。那故事说,当年顾玄参在玲珑派勇敢追爱大小姐,哪怕是委身做上门女婿,他也乐在其中。

    明明不是这样的,当年自己才是那个胡搅蛮缠的人。

    顾玄参感受到了周晨光的疏离和客气,从知道晨光有了身子以后,当年的那种担忧又来了。他害怕她那孱弱的样子,害怕自己失去她,他日日守在她身边,直到孩子出生。

    周晨光有了个女儿,她看着自己与顾玄参血脉相连的孩子,想起生产那天,顾玄参贴在她耳边说的话,“晨光,我们的孩子很可爱,谢谢你。”

    原本她以为顾玄参会因为孩子不跟自己姓而对她和孩子比较疏远,结果他根本不在乎,更没有因为生的是女儿感到亏欠。她当时听到他说谢谢,以为只是客气,直到这大半年来,他贴身带着孩子,生怕孩子磕碰了,她才放下戒心。

    她坐在窗边,看着顾玄参在外头带着女儿玩拨浪鼓,她的鼻头一酸,忍不住落下泪来。她第一次感觉到,他真的回来了,回到当年在紫尘院朝夕相处的那个时候,再也没人能抢走他了。

    有了孩子以后,两人对那段时间的事,罢口不提,那隐藏在彼此心底的旧事,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周晨光因为孩子的存在,郁郁的情绪慢慢得到了自我开释,她继续跟着母亲学习管理家事,手头的琴艺也没有放下。顾玄参继续跟着父亲学习剑法,虽然他学得迟,但是有些天赋根底在。即使在江湖排不上大名头,但是在逍遥派,也不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子。

    直到女儿三岁时,逍遥派受邀京都城洛阳王的邀请,参加新晋洛阳王妃的大礼。

    那洛阳王妃传说是京都城百年一遇的天才,能继承江恩莲衣钵王氏女,因为在今上前一曲《广陵散》,顺手就被指婚给了今上的幼弟作续弦。去的路上,周晨光就感觉惴惴不安,直到她在席间见到那个正坐在主位的女子。周晨光又害怕了起来,她匆匆的将女儿交给随行的婆子照顾,赶着去找顾玄参。

    结果,她在王府大堂的回廊处,见到二人,顾玄参低头笑着,笑得轻松自在。周晨光发觉,这是她这六年来,从没见过的神态,他总在自己面前小心翼翼,生怕触碰到自己的逆鳞。虽然他在极力掩盖这个事实,可是她还是感觉得到。

    再见到王思暮,她已然成了周家无论如何都无法企及的王妃。但是,她的脑子里又开始想起当年顾玄参说的话:“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你。”这句话就像个魔咒一样,紧紧的缠在她每个无法入睡的夜晚。

    原来,哪怕孩子都有了,她也无法释怀,更是大错特错。

    那天回去,她接走女儿,留下一封信就赶回逍遥派了。

    顾玄参久不见晨光从王府出来,以为她惦记孩子先回去了。等他回到住处,房间里空无一人,熟悉的孩童呓语此刻悄然无声,只剩惨白的月光落在桌上,那桌上放着周晨光留下的一封信,和离书。

    顾玄参看着这信,想起方才洛阳王妃叫住他,跟他说的话:“顾玄参,若无半点真爱,你是不可能在她身边呆得这么久的。”

    他转身找到火折子,点燃了这和离书,他忽然在记忆深处想起那年黄昏,王思暮找自己摊牌,她在最后说的一句话:“顾玄参,你看似犹豫不决,其实你早就决定好了,只是你在等别人做决定罢了。顾玄参,你爱她,只是你自己不知道。”他当时只是单纯的以为,她在讥讽自己。

    而今,又是暮色四合的黄昏,他烧尽自己最后的犹豫,奔赴远方。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