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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迟he

    01

    庆定十二年,燕雀飞过,长歌安平,塞北的风吹过脸颊,秋天来了。

    二哥齐昭云从操练场回来,拉着躺在营帐的我,去了北坡上。每当这个时候,二哥就会拿出他在毗奴国商贩手里买的葡萄酒,与我痛饮。只是这回,略有不同。

    他放下酒盏,望着远处的大漠落日良久。二哥似乎心有担忧,面上神色郁郁地说道:“三弟,洛阳的安乐公主给你来信没有?”

    我与二哥是双生子,母亲是安国公府的嫡出大小姐。同为双生,对比二哥,我孱弱很多。大夫说,双生子,就是容易出现弱胎,而我就是那个弱胎。年幼时,父亲教我与二哥习武,我总是挨骂的那个,但是一直都有二哥护着我,这么多年来,我与整个齐家相安无事。当然,我心里更清楚,我此生与统御兵马的将军无缘。

    八岁那年,母亲病重,她担忧我将来没有佳配,急着替我安排一门安国公府能够得上的婚事。好巧不巧,那个时候,紫薇星异变。皇上惶惶,找来术士开坛祭法,算了半天说,安乐公主生辰占尽阳位,属于阳生阳之命。若为男子,必是栋梁之才,若是女子,恐女夺夫权,更可能夺了这李氏江山。那三个长得仙风道骨的术士窝在一起得出的解困之法便是给先皇最疼爱的安乐公主,寻一个阴位生辰的男子,一阴一阳,便可压制安乐公主这阳气外溢的八字。好巧不巧,我与二哥相差半个时辰,在先皇物色的人选中,我就是那个家世,生辰绝配的天选之子。然后,两家人一拍即合,让我在懵懂不知的年纪,得到了一位大我八岁的娘子,安乐公主——李君越。

    后来,母亲还是没能熬过那个冬天,丧仪结束,我按照约定跟了祖父回安国公府,二哥则跟着父亲和大哥去了边塞,这一走就是八年。八年时间,我身子也比以前好了很多。安乐公主与我时有书信往来。我虽不是武场飒飒男孩,此中日日久坐,倒也读了许多书。安乐公主常在信中说些趣事,也给了我许多宽慰。今春我思虑许久,年底便是与公主大婚,父兄定是赶不及过来,于是我与祖父商议自己可以去边塞,也好养养身体。此事,安乐公主也欣然赞同,还派了四个亲卫保护我。

    只是,入夏后,安乐公主似乎信来的少了。我知道,是她最近与张首辅张胜玉大人的三公子张舍离来往得密切,这事是她安排的几个亲卫告诉我的。他们催我回洛阳,我不想回去。明明第一次来边塞,却总感觉亲切,与二哥分离六年,二哥与我都大了,眉眼里都比以前英气了许多。

    所以,二哥问起这话,我没有回他。“阿暮,你来我这也有大半年了,你该回去了。”二哥继续说道。

    我举起手中的酒杯,沉默的回应了一个敬酒的动作。洛阳城繁华,牡丹花开,京都皆欢。那张家三公子最擅长画牡丹了,一幅国色牡丹图惊动了天子驻足连连称赞。我看着自己这弱不经风的身子,将那些不好的念头压下,继续欣赏这眼前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景色。

    回去没多久,父亲催着我收拾行李回洛阳,我没办法,只好灰溜溜的打点行装。原本我与安乐公主应该在三年前完成婚约的,只是先太后驾崩,一切来得太快,此事一再拖延。

    暮色时分,父亲在点兵。风沙裹着比洛阳城早了两个月的严寒席卷而来,底下黑压压的士兵齐刷刷地在父亲与二哥的指挥下望着我,我压住自己的情绪上了回洛阳的马车。

    脑海里想起那年第一次见李君越,她巍然坐在春意殿主位,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公主府的人事调配,而我藏在一众宾客后面,听祖父偷偷告诉我,这是我未来的娘子。那主位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女,她见到了我,与祖父说:“安国公,这便是父皇给我选的夫婿?听说你叫阿暮?”

    我看到那个满身珠翠的女子,也不知道是害羞还是害怕,直接躲进外祖父身后,脸红得自己都不敢见人。外祖父拍了拍我的肩,说道:“阿暮,害羞什么,快见过安乐公主。”我被迫从外祖父身后出来,结果那女子上前,摸了摸我的头说道:“不必了,安国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是吧!小阿暮!”

    皇室的女子,向来不过就是权力交错的附属品。大周向来不缺继位者,各方家族势力虎视眈眈地盯着最高位,笑里藏刀间又带着些许伪善的逢迎。

    如今皇太子是大周的皇长子,名正言顺,只不过是侧妃如妃所生。如妃出身贫寒,原先也不过是君越母亲——皇后身边曾经的一个婢女罢了。好在如妃生下皇长子后,一贯以皇后为尊,两人倒也过得挺和谐的,一度被传为大周美谈,得妻妾莫过于此。君越与皇长子容貌相似,年龄又差不多,皇帝爱屋及乌,便一视同仁。这些年,随着自己的身心体力大不如前,原先对两个孩子的态度大不如前。君越本就是女子,她虽爱美玉金钗,但她在政见国事上的能力,比皇长子强了许多。皇帝以皇室正统为念,一度劝她收敛些,至少,从未听过什么皇太女。底下的人闻风而动,就在皇太后逝去这几年里,君越就从大周最得宠的皇嫡女,变成了只知道玩乐的安乐公主。

    彼时,太后已经有些病症上来了,因外祖父与太后是表亲,于是皇上特许外祖父进宫看望。那日阳光甚好,太后考问了我一些功课,便与祖父聊叙家常。

    那天的荷花开得甚好,南方几个省传来旱灾,底下的百姓都接连受灾。皇帝在桐花台上问大臣们对策,君越偷偷示意那时的皇太子,中央要先做好粮食储备,粮安而天下安。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么真切的政策,以前那些君子正道都停在书本里,君越的一番言论,让我自愧不如。那时的我,心中想过便转头进了荷花池边,那儿有年岁差不多的宫人在荷塘里清理杂叶,我有些好奇就站在桐花台下的岸边看。

    莲叶无穷,夏日水碧,我也不过十四五的年岁,看了一会,就见安乐公主那身影从桐花台下来,她那被尘世间的权力豢养出来,对世人微带疏离的容貌,显出纤瘦的下颌,看上去清冷又淡漠。

    她没有看到我,就这样视线交错地分开了。

    忽地,一支厉箭倏忽从我眼前擦过,朝她冲了过去。

    火光之间,我猛地拔步而去,掏出二哥送我的匕首,使出我全身的力气,朝箭的方向甩了过去。随后,就听见那清脆的金属碰撞的声音。

    我的心飞快的跳动,像是那熟悉的感觉又来了,全身的血脉倒灌,令我不得不蹲到了地上。我急忙从衣兜里找到了外祖父叮嘱我服的药,眼睛里那天旋地转的黑暗,才慢慢清明。她在桐花台下也看到了,眼中丝毫没有惊恐之色,唯独朝我这边看时,稍有动容。

    她从那边走了过来,将我扶起,依旧还是云淡风轻的模样,若不是自己亲眼目睹,这一切好似从未发生过一般。她那澄明透彻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惊恐。她美丽的眼睛好像狐狸,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她才开口说道:“你···可是阿暮?”

    我当时愣了一下,她竟然还记得。随即,我就反应了过来,今日进宫见她母后,她肯定是知道的。“方才···有人行刺你,你怎么这么···”\t“冷静?哈哈。”她笑了起来,好似一阵春风,连夏日都感觉清爽得很,“无妨,想杀我的人多了去了,不差这一个。”

    过了很久以后,我才从外祖父那里得知,她早就训练了许多暗卫在附近蛰伏,所以面对这种事,向来处之泰然。至于那种程度的冷箭,根本无伤大雅。

    我那时第一次见过这种场面,毕竟在此之前没去过边塞,一直在外祖父身边养得很好,所以当时非常气愤:“什么小人,大庭广众之下欺负堂堂公主殿下!看我不砍了这坏蛋!”我刚吃完药,药劲有些上来,她看我那种明明手无缚鸡之力却还要扬言保护她的模样,一阵笑意从她的面容上绽放开来。

    她脸上的笑意有些耐人寻味,于是她不再如初见那般随意的抬手,抚摸我的头说道:“知道了,你可得好好锻炼身体啊,你看你现在还没我高呢。”

    她这一摸,直接将我摸懵了,呆在原地许久。直到她已经在众人的簇拥下,走了几步的时候,她眸子里浅含笑意,转头回眸一笑:“君越,今日谢过小郎君。”

    我没有注意到,其实,那天她说这话的时候,眉眼间带着些潜藏的情愫。

    不知道是不是年纪比她小的缘故,她总将我当做小孩看待,尤其是她摸我头的时候。

    02

    回到洛阳,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了。从定下婚约到如今已经八年过去了,洛阳城又到了赏菊时分。回到安国公府的时候,已经是夜露深重,外祖父早就在院子里等我,见我从马车上走了出来,他和外祖母脸色略带阴沉,“怎么回来费了这么久时间?叫外祖父好生担心!”

    我也想说,这一路过来,不是车坏了,就是马吃坏了肚子,磨磨蹭蹭路上走了月余。不过,还好是到了。

    外祖父叮嘱了外祖母几句,就退下四处的家仆,与我说起正事了。皇上的病原本就反反复复,宫里人原本是早就习惯了的,结果入秋以后竟然咯血。这便是外祖父守在院中等我的原因,安乐公主上回因为太后的缘故已经守孝三年,倘若这回皇上的缘故,再守孝三年,便已经年近三十。这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一国的公主,还怕年龄大而嫁不出去吗?非也!是那三位仙风道骨的术士占卜说,需要公主大婚来冲一下紫薇星衰微之象带来的影响。

    于是,就见外祖父将我拉到院中,那满满当当的箱子,已经塞满了整个空间,全是这几日陛下赏赐,作公主妆奁之用。外祖父摇摇头,拉着我进了里屋,他说:“安乐公主是陛下疼爱的女儿,你娶她,应该算咱们入赘。以后就是驸马了,这是我与你外祖母的一点心意。”说完,他带我进屋,这满满一屋子都是给我做彩礼之用。随后又交给我一个木匣,特地叮嘱我以后危急关头再打开。

    十二月,接近年关,洛阳城喜事将近,满城华彩点缀这大雪即将到来的都城。虽然街头偶有闲言碎语,但是外祖父严禁安国公府内流传这些话,我只需要装没听到。

    红楼夜烛,高朋满座,十里红妆,君王嫁女。二哥托进京的朋友送了我十坛葡萄酒,齐刷刷地抬进了公主府,他说省得我再运一趟。大婚那日出奇的顺利,君越一如当年我初见她时的模样,而我早就长得超过她半个头了。唯独有些碍眼的,就是那早就进入公主府的张舍离,他住在公主府的西苑,日日与君越饮酒欢乐,管弦丝乐之声,更夜不止。

    君越与我行完大礼便回了西苑,她本来也无需向我向我解释什么。两个人从原本的我仰望她,到如今我能揽她入怀,贴到我的胸膛。

    只恨我身子差,不能替她守护一方天下。大周律制,驸马授五品官职,有爵无职。翻译成人话就是,驸马婚后只需侍奉好公主即可,无需再操心其他事。因此,当我八岁被定为驸马爷以后,仕途前程早就与我无关。

    婚后一个月左右,父亲回到洛阳城,他满脸都是疲惫和颓势,胡子拉碴,他将二哥的战甲从边塞带了回来。骤闻消息的时候,我又有了血脉倒灌的感觉。从未曾想过上回饮酒,竟然是此生最后一聚。

    他也不过弱冠之年,原本身子差的那个是我,没想到二哥先我一步而去。那样年华的男子,他本来应该是洛阳城千家女追求的良配,未曾想埋没黄沙,在残忍的战场杀戮中,尸骨连同铁骑融入边塞的风沙中。

    父亲一夜之间,两鬓生白发,脸上的神情只有当年母亲病逝时才见到过,那不甘,无奈,痛苦直至冷漠。

    外祖父见此状,给二哥请了军功,奠仪就在安国公府。因为二哥是晚辈,外祖父不在前厅,来的时候,我只见到了那父亲。父亲看着我,眼中早已没了生机,面上死气沉沉。我知道,我身子差,处处不如二哥,想宽慰父亲,只是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二哥葬礼结束,父亲又去了边塞,他那戎马一生,也许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我看着父亲远去的背影,心中无限悲凉。君越不知何时来的,她替我披了件斗篷,说道:“驸马,天冷,别冻坏了。父亲,有他自己的使命和追求。”

    这样也好。最起码他不用独自面对洛阳城里,其他人那怜悯的眼光。渴饮沙场,那儿有二哥存在的痕迹,何尝不是团聚?

    03

    从二哥墓碑前匆匆敬了一杯薄酒,我便回了公主府。偌大的公主府,东苑却只有我,也好,也本来就不爱出门。

    暮色近黄昏,夕阳落下,淡淡的金光撒进东苑,我握着书本,移靠在窗边,阳光的味道,掩盖住那腐朽的药草味。君越也伏在案桌上看书,她清秀的面庞,被洒进来的金光镀上一层朦胧的光晕。

    岁月静好,莫敢忘怀。

    君越偶尔来东苑找我看书,就这样静静的陪着我,她似乎察觉到我的出神,于是她淡淡地说道:“怎么,你的书不好看吗?”

    “只是感觉,这样的生活也挺美好的。”我回她。在公主府住了四个月了,每日里公主府的家仆都会做些清淡小菜过来,藕粉糖糕,蟹粉酥饼,应有尽有。因为二哥骤然离去带来的身体亏损,也恢复了些。

    公主府只说我是男主内,女主外,连吃食都是女孩子的花样,我听到后笑而不语,只要君越不在意,我何必与他们理论?他们想成为君越的驸马,还没这命呢!

    这日,我在书中寻到一个残局,寻了一个张舍离不在的时候来正殿找她。

    殿内,她神情微蹙,眉宇间有散不开的烦忧。

    她身侧的茶桌边坐着一个俊朗的男人,容色不输张舍离,那是君越的幕僚——江芮苏。江芮苏手里拿着一份奏折,朱笔点过纸面。我问过门口的太监,说这几日太子在查户部的帐,还特意来寻了君越的麻烦。

    于是,就见殿内还站着一个微微发福的男子,他暴怒异常地说道:“难道不是你?户部这么大的油水,你偌大的公主府这么多人要养,你哪来的钱?我看就是你拿的!”说着,他拍案而起,脖颈上的青筋暴出,完全没有了往日的稳重。

    太子愤怒地道:“你别以为我娘好欺负,就真的打算当皇太女!父皇都在警告你了!就你母后成日里装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靠着自己正宫的位置,处处压着我娘,怎么这是父皇还没走呢,你就开始窃国了吗?”

    本来君越在他说前半句的时候,没有多大反应,直到他说起皇后的时候,她手中的茶杯都被捏紧了。有一说一,这样兄妹间说话还要带上父母的,真是阴阳怪气地感觉欠揍。皇上病重以后,太子与安乐公主不睦传闻已久,却未曾料到积怨如此深。记得当年,如妃与皇后还是并称内宫妻妾的美谈,而到此刻竟然是暴露无疑的仇怨。又或者说,太子沉不住气了,他已经不屑于在内宫和百姓面前扮演那个谦逊懂礼的明君太子了。

    既然君越不愿意打破的局面,那就让我来。我的娘子,怎么可以被他人随意欺负!我从腰间取下一个针筒。猛的吹了一口气,那针就擦过太子的脸颊,直指的扎进木柱上。

    那穿着太子服制的男人,惊恐地回头看我,脸色都变得刷,声音有些颤抖:“你!你···大胆!”

    他结巴地说了半天,就说了个“大胆”,我当他多厉害呢,原来这么经不住事。

    “怎么,咱们公主府是戏台吗?由得太子你在这里登台唱戏吗?”我也阴阳怪气地回了一句。

    君越放下手中的茶杯,表情有些深不可测地看着我。

    太子见到我真的出手,还是背后放冷针,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们给我等着!夫妻俩合伙起来了是吧!我看你们还能猖狂到几时!”

    我瞧太子这模样,也忒急了些,明明有些话只要再忍忍,将来不就能以压倒性的优势处理了吗?再抬头看君越,她嘴角含着笑意,略带些好看的弧度。

    她身边的江芮苏从始至终都未曾抬头看一眼这闹剧,依旧在低头看奏折,我心中又略微理解了一些太子为何沉不住气了···一个处处比自己优秀,勤奋,沉稳的妹妹,还是正宫嫡出,倘若是个男儿郎···那今日东宫还有自己的位置吗?

    我看着那太子狼狈的模样,继续说道:“不知太子还能自己回去吗?不若我替您安排公主府的软轿?”

    太子的脸气得通红,恐怕往日里君越都不屑于与他计较,由得他胡来,今日碰到我这样的,他反而不知所措。他稳住自己后说道:“传闻安国公府的齐昭暮就是个病秧子,没想到为了一个不守妇道的女人,如此卖命!牙尖嘴利的玩意!也不知道你命里能不能受得住!罢了,罢了,我东宫太子今日不与你计较了!”

    说罢,他便自言自语地回去了,只是他步伐急促,一时不慎,在门槛处差点被绊倒。他身侧的侍卫好心的准备扶他,结果他一站稳就甩开他的袖子,气喘吁吁,头也不回地走了。君越就站在我身后,我担心她把刚刚太子说的话记在心里,转身看她,依旧还是云淡风轻的模样。

    方才太子这么一闹,都不曾让她离开案桌,没想到她轻轻地走了过来,伸手从我束发的玉簪上,取下一片竹叶,温柔地说道:“你看你,路边的竹叶是不是蹭到了。”来的路上,那长廊两侧长着青竹,大概是无意间落在我的发间。我没有回她,只心疼得看着她,明明是兄长应该呵护妹妹的,只因生在皇家,这点亲情早就被权力浸透,半分不剩。

    她那世事洞明的双眼,如水洗过的眸子里,略带笑意,宛如春水而生的繁星点点。

    04

    公主府的生活远比在边塞舒服,在二兄身边的时候,他每日清晨就要收兵操练,沙场将士们日常操练向来就是声震冲天。二哥每次都会非常虚伪地说:“三弟,你不用跟着我起来的,你多睡会!”然后,我就会听到营帐外的操练声,声声不绝于耳。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二哥也走了大半年了,我偶尔会想起来那个容貌与我相似,却更加明媚阳光的男子。他本来就应该过着比我更好的生活,他这一生都在边塞为国效力,死后却尸骨无存,我心戚戚。

    皇上入夏,病越发重。每日君越不仅要进宫侍疾,还要批阅六部奏章。侍疾本来有我的份的,不知是哪个好事的说我身子弱,怕我过了病气给皇上,就将我踢出了名单。朝政之事,太子也想插一脚进来,可是皇上不喜储君大权在握,更乐意交权于安乐公主。君越与我成亲以后,皇上对她放下了芥蒂,早就恢复了当年的宠爱。毕竟,皇上自己也觉得女儿已经出嫁,更不可能夺权母家,他更放心。

    就因此缘故,君越每日都是三更起梳妆,四更听幕僚们奏报,五更进宫侍奉。到了夜里,白日里太子不屑看的,看不完的奏章便会成山的抬进公主府。我与君越,怕是五日里能见一面,也是全靠运气。

    她不来更好,我本来身子就差,对于偷懒好吃,也从不在意旁人的眼光。每日睡到日上三杆,抓鱼看书,安排得满满当当,见不到君越,也赖不到我身上。

    那日我在公主府后院养了一盆金莲,寻了好久的地方,都没找到合适的地方摆放。索性我也累了,斜斜倚靠在美人榻上,望着这满园夏意,心中十分惬意。直到君越身边最看重的宫女与我来报,我真是一阵头疼!

    “什么?”我不可思议地反问道,“这么大个东苑,竟然没有我的容身之地吗?”

    那宫女眼巴巴的看着我,略微严肃地点头说道:“殿下说了,东苑最近蛇虫鼠蚁出没,必须严格打扫干净,该放药的放药,不能耽误。没办法,只有殿下的紫霞殿前日已经放过药了,最是干净安全!”

    这···我略有为难,成婚半年,我们俩偶有接触,但也不曾亲近到朝夕相处的地步。

    我有些瑟缩,原本在东苑,我过得十分惬意。只好再继续挣扎地说道:“那个,我去西苑也行的,西苑不是有很多空房间吗?”

    “西苑最近事多,驸马确定要去吗?”宫女表情凝重地反问道。

    “这···我···”我的话到嘴边,又被塞了回去。只是当时我脑子接受这种信息花了很长时间,事后稍微想想就知道了,放个防虫鼠蚁的药,哪里需要我离屋迁苑?她就是需要我去紫霞殿找她而已。

    还未到紫霞殿,就看到主殿灯火通明,她的屋内一直有其他男子的声音,有个身影我曾见过,是江芮苏。等我抱着被子挪进主殿,就听见她在案桌上说道:“你来了?”

    江芮苏转头看到我大包小包的进殿,便知趣地退下了。

    紫霞殿向来烛火荧荧,她也是这样连轴转了月余,脸上略显疲态。她从案桌上离开,朝我过来,我赶紧抢先一步跑到床上,占了床位。她在我身后低低的笑声:“阿暮,你就这么心急吗?”

    我本来对男女之事,就是可有可无,也不会被俗世的欲望纠缠。她比我大了八岁,虽是女子,但是被她这样反问,我反而有些不知所措。内殿燃着她最爱的沉水香,微带安静的气息,却依然压不住我极速跳动的心脏。

    “哎呀,可能是因为天有点冷吧。”这话说完,我就感觉不对,这可是夏日里啊!我只好赶紧抓住自己的被子,径直躺下转身,背对着她。

    “驸马这大半年,身子越来越好了啊。都学会抢床位了!”她的声音带着不屑说穿我的笑意,然后掀开我的被子,躺在了我的身侧。

    她的声音有些沉闷,与往日大不相同,声线更加沉滞生涩。她从身后抱住我,说道:“阿暮,我好累啊。”我被她突如其来的亲近给惊到了,身子崩得硬邦邦,生怕破坏了这氛围。往日里那个高高在上的安乐公主,此刻如此温柔缱绻的抱着我,我可不受宠若惊?

    可能我回应得比较迟钝,在我想好开口前,她就以极其温吞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说道:“早点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我的身体在她靠近我的时候,有了他该有的反应。可是我不敢动,在她身侧,那淡淡的沉水香气息幽幽的弥漫在整个床褥之间,我就这样慢慢放松下来,渐渐入眠。

    迷糊之间,她好像起身喝了一口水,放在茶盏的时候,我在朦胧中翻了个身。那沉水香逐渐靠近我,她躺在我身边,忽然炽热地抱住我,温暖的气息迎面扑来。她那如瀑的青丝埋进我的胸膛,那年幼时高高仰望的女子,那睥睨天下的公主殿下,此刻却如邻家女孩一般,安安稳稳地藏在我怀里。我的心跳得飞快,好似夏日里急促飞奔的阵雨,久违而又期待。我趁势紧紧将她抱在怀里,我害怕这一刻她所展现的脆弱怜惜,在下一刻就会灰飞烟灭,变成冷漠疏离。

    她在我紧紧抱住的时候,有些略微的挣扎,她的手触碰到我的胳膊的时候,却又缩了回去。这大概是我能靠近她,最近的距离了吧。

    但是,还是想说:“好热啊。”

    她的眉眼逐渐放松,不着粉黛的她,柔弱地让人心疼。原本她的手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腕,但在她逐渐入眠以后,力气松了许多。我略微的在她的手中舒展五指,就听见她那喑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在我耳边响起;“母后,父王不在乎,我在乎···母后,咱们不能认输···不能···东宫能做到的,我也可以···”

    她紧紧地抱着我,身子却蜷缩在我的怀里,像个小猫的姿势,安全地躺在她信任的人身侧。她白日里的倔强,在此刻瓦解,她究竟在自己身上承担了什么?明明可以做一个肆意自在的大周公主,却被外界谣言界定为篡夺天下的帝国妖女。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她只是在政务处理上天赋极佳,做了东宫太子一样的事而已,就只因为她是公主吗?她这样高傲不肯认输,或许在别的男子眼中,该是大逆不道。可是,我知道身为男子的不易,更知她作为大周安乐公主的辛苦,她不想成为父兄之间的吉祥物,更不想被大周世代的规则传统束缚。她明明比我大八岁,可在这些事上,她还是秉持赤子之心。

    很久以后,我在她贴身婢女绿珠那儿才知道,那段时光是她最痛苦的回忆。那时的她,面对着满朝文武的质疑,皇帝病重,越发偏爱如妃与太子。后来,皇后病了,皇帝也只是吩咐内宫的人处理,不许君越过问。于皇帝而言,只觉得晦气。唯有太子与如妃,真是越发贴心。满园春色,凋零了一朵,也是不打紧的。

    她从小就是那样好强,世人只会训责她要乖巧懂事。沉浮于深宫之中,她早就知道隐藏自己的目的,更是对身边人防备重重。唯独对那晚的我,或许,那是她第一次卸下心防。

    可是,她也是这样冷静又炽热地走进我的世界了。

    05

    君越开始彻底信任我,还是在那晚两个月以后。她依旧还是那么的淡薄,她还是会去张舍离的西苑,可是她每晚都会来东苑找我,也会叫我去紫霞殿陪她,我们可以什么都不做,就那样合衣而眠。

    紫霞殿里,我的物品越来越多。从茶杯,寝衣到被褥,乃至男子常用的衣冠襟带,都慢慢变成我的专属物品。她身边的绿珠一直在替她打理这些事,府宅之内,能让她分出为数不多的精力来表达自己的关心的,也只有她身边最亲近的绿珠了吧。她对我的关心,对我而言,总是不同于旁人的。绿珠时不时的从紫霞殿带些小物件给我,比如君越贴身的小荷包等等。在公主府的时间过得飞快,我甚至学会了一个新技能,做木工活。后厨老张教我怎么把一块呆呆的木头变成小玩意,比如女孩们最爱的发簪。我看着手里的桃木,心里头有些怯怯,总感觉送不出手。

    刻得太丑了,我有些后悔自己的决定,君越见过多少奇珍异玩,我竟然有些自惭形秽。看着那一桌被我刻废了的桃木,心里头只想感叹:还不如给老张烧柴火呢!

    于是,我找来绿珠,准备将那些破烂玩意赐给她,也试探一下是否真的送不出去。我在那一堆发簪里,挑了一个能看得过去的,攥在手中,故意轻飘飘地说。

    绿珠听说我准备将发簪送给她,她那清秀白润的脸颊,竟然起了红晕,只见她磕磕绊绊地说道:“驸马,不不不!绿珠可不能收!”

    看她给惊喜的,话都说不清楚了。

    我拍了拍大腿,爽快地说道:“哎呀!本大爷最近看你辛苦,特地赏你的!这有啥不能收的?别磨磨唧唧了,难不成你嫌弃我的手艺?”

    我才不能承认我的手艺差呢,我就先把话给说了。

    绿珠羞怯地手下我的发簪,低头笑了笑,朝我做了个离开的礼,便飞快地跑了出去。

    看来,这也是能送出去的。我在心中坚定了这个想法,转身看着那老张拿过来的乌木,陷入了沉思···我可以开始新一轮的雕刻了!这回肯定比上回的更加拿得出手。

    晚膳过后,我又从老张那儿搞来了许多新花样,势必要做出来个更完美的。君越就默默的坐在我房间的书桌上批阅内阁剩下了的奏折,萤火烛灯照画堂,一夜春光十色迟。她批阅奏折的样子,像极了外祖父颤颤巍巍地写奏折。她就这样与我共处一室,却悄然无声,彼此静得连呼吸都听得见。

    这几日,日日皆是如此,君越默默地处理她的事,我则呆在的桌案上继续雕我的木头。她要看她的奏折,兵书,安抚前线的将士,筹措粮草,东宫考虑不到的,公主府都要预备着,也难怪太子看她不满,如此能力的妹妹,储君如何能不猜忌?更何况她的父王,大周的君上。只是,偶尔闲暇时,我想起一些有趣的笑话想说给她听,她却连头也不屑于抬起来,一双沉静如渊的眸子,继续伏在她的公案上。我那话说了一半,自己声音就淡了下去,断断续续地说完那些话,她就敷衍地回了一句:“嗯嗯,哦···”

    忽然一日,我削胚子的时候,将手刮了一下,那血滴在木头上了。她起身的时候恰好看见了,就听见她略带玩味地说道:“这回又是给哪个小娘子做的簪子?”她的语气很平淡,让人猜不出她的喜怒,只是相处得久了,我反而听出一股酸酸的醋味来了。

    我赶紧用痴痴的眼神望着她,用袖子盖住自己的血迹,急忙解释道:“我···其实一直想做一个给你的,只是怕你···不喜欢。”不知为何,这话从我嘴里说出来,竟然带着几分娇羞。

    她原本看折子的手顿了一下,端起桌上的茶盏,修长的手在茶盖上停了一下,继续云淡风轻地说道:“那绿珠头上的发簪,不是你亲手刻的吗?”她还特意压住重音咬住“亲手”二字。

    我顿了一下,都过去好几天了,怎么好意思问的?“这···绿珠那个啊···”我顿了顿,有些难为情又怕绿珠听见,于是压低声音说道:“你可别跟绿珠姑娘说,我是因为做的不好才给她的。”

    君越放下茶盏,原本微蹙的眉梢微微舒展,神色早就变得轻松些许,她继续漫不经心地说:“嗯,行,我知道了。对了,别藏了,赶紧把手洗干净,抹点酒。再藏下去,伤口都要愈合了。”

    这大概是这几天里,她跟我说的最耐心的一句话了。虽然听不出她的情绪变化,但是我还是能感觉到她的和颜悦色。

    那时的我,只是痴心于做一件完美的乌木发簪给她,却不知高高在上的大周安乐长公主殿下,竟然会为了婢女手里的那做工粗糙的桃木簪而耿耿于怀。

    06

    公主府成婚以来的一年后,发生了一件大家都知道会发生,却不知何日降临的大事—陛下驾崩了。而陛下驾崩没几日,皇后也随之而去。

    举国上下,朝野震惊,而太子一党却如沐春风。三日之内,最能挟制太子的帝后二人仙去,直接彻底坐大了太子一党的权势。

    皇帝的病情断断续续,皇后随之病倒,那也说得过去。只是如此一来,君越的局面越来越困难了。朝野间的惊涛骇浪虽然影响不了住在东苑的病弱驸马,可是各方的势力游走在公主府与东宫之间,倒是掀起不小的波澜。

    可我很担心君越的处境,自古成王败寇,一将功成万骨枯。我知她不愿意做帝国的吉祥物,她日日所触,尽是权力环绕。皇后走得太过匆忙。连一句话都不曾留下,扑朔迷离的内宫,三缄其口的太监仆役,这些无一不是压在君越身上的负担。这些年,自从君越的箴言女主天下的传言出来,她就被先皇持续打压,内心困苦不堪,难道仅仅因为她是公主,就要绝了她所有的路吗?她不愿意成为附庸,更是不堪成为他人权势操纵下的棋子。越是打压,就越是要强,她揽过那些东宫党宦们不愿意做的差事,夜以继日的学习,被父皇不解,被百姓所指,她也依旧潜心治世。

    还好,这么多年沉浸在朝堂,她还是有追随者的。大周的安乐公主,不是昏庸无道之辈,她的能力并没有被掩盖。一众大臣里,那些出身寒门的仕子,纷纷投靠,再加上张舍离的父亲部众,君越并非身后无人。只是这样危急的情况下,安国公府却遭了殃,外祖父虽然无事,可代表西北军权的父亲,却死在了疆场。

    他一句话都没有留下,我甚至作为沙场将军的艰辛,更知父亲与外祖父的不易,可我的能力只配让我成为一个富贵散人。男儿们沙场血战,于我不过就是南柯一梦。父亲的气息,最后只化作沙场的一缕残魂,他的残魂化作长生牌位,连同先帝的灵柩,一同并入太庙供奉。

    新皇登基,号国号为通顺。

    通顺元年,如妃晋升如孝贤太后。安乐公主也成了安乐长公主,而我依旧还是个闲人。可新皇一上位,便大量扶持自己的外戚,封斥如妃一族五代之内,净是官荫。爵位众多,供养他们的依旧还是大周的百姓。

    如此一来,相对先皇在位时的徭役赋税,竟然高了三成。底下民怨沸腾,今上美酒笙歌,广纳美人。这原本只是一个胸无天下的君王该有的样子,可是他还有一个治世无双的妹妹——安乐长公主李君越。君越不是那么甘心于做个颐养天年的长公主,她一直在窥伺,旁观,静静地等待。

    终于,通顺二年的春天,有人向君越提出,可先扶持今上的第三子——李承栎登基。今上昏聩,容易被外戚左右,推出来一个八岁的男娃,总归会比安乐公主直接上位容易得多,更何况李承栎不过就是旧时东宫里的浣衣女所生,他的身份,更容易得到旧权贵的承认。

    边境失去了父亲,齐家军失去了他们信赖的主将。那年失去主心骨的边境,发出了新的请求。长公主府的幕僚推举我出任上官中郎将,替代父亲不在的这段时间的主帅。虽然我身子不如父亲,可这些年的休养做个军队吉祥物,那还是够的。君越听到这个计划的时候,她的眉角微皱,眼中含着别样的情愫。我知道,她舍不得我,也放心不下我。她手中拿着军报的手也紧了很多,我知道前路艰险,今上虽然耽于玩乐,可上位以后对于君越身边的党羽,手段是一点也不会仁慈。

    可是,如今的安国公府只剩下年迈的外祖父,齐家也只剩下我和大哥了。大哥守在南疆,抽不开身,我便是能接替父亲的最好人选。我虽武上欠缺,可是齐家骨子里带来的敏感,我还是有的,外祖父从小没少教我行军用兵之道,我也不想只做长公主背后的那个男人。

    君越说明来意以后,我并没有拒绝,甚至于没等她开口,我也会主动请缨。为了大周的边塞安定,也为了君越的心愿,我还是离开了住了一年半的长公主府,启程去了西北边塞,去了父兄埋骨长眠之地。

    上官中郎将的旨意送达公主府的时候,君越早就替我收点好行装,她托在我耳边说:“夫君,绿珠随你行军,她是我身边最得力的人,还有一队暗卫也会护着你的,放心。”

    迎着初夏的微风,我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声音卡在咽喉处,吐出一个“好“字。

    她也的手环在我的腰间,清风吹过她的珠钗耳铛,清脆作响。我知道,她把她身边最信任的人留给了我,边疆天高皇帝远,明枪暗箭不止,可她在朝堂,暗箭更甚。

    她察觉到我的出神,继续说道:“夫君等我一年,待天下大定,我定当守在夫君身边。”

    春日的风吹暖了我的脸颊,可我的心却是被君越的话给暖着的。我低下头,手扶在君越的脖颈处,深深地吻了下去。我第一次如此深切不舍地感受到她的心意,甚至有些留恋在她身边。

    她的眸子里有有星辰大海,有大周的万里河山,有疆域风雪奋战的牵挂,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她顺着我的脖子,攀在我的身上,热切地回应着。我知道,他日长河落日,大漠孤烟,有这一刻的风景就够了。

    07

    初到边疆的时候,大家都以为我代表的就是长公主府,面上虽然过得去,私底下议论纷纷。我知晓他们的心思,也不屑于与他们理论,只拿出父亲在时教我的治军而下。穿着二哥夸赞过的雪白衣衫,沉眸细观边疆的局势,我好像找到了那久违的感觉。

    绿珠替我打理好身边的琐碎之事,头先几个月,君越时不时的传信而来,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一季,半载,一年。我从长公主府的驸马变成了上官中郎将,前线的将士们已熟练的当做二哥的翻版。可是,就在这几个月,京都城的局势开始紧张起来。今上坠马,京都羽林军全城戒严,京兆府尹换人···君越在信中从不说这些。

    绿珠替我收拾好的行装,又被放下,她说君越传来了密信,此时此刻不宜进京。我在将士们的闲聊中知道,君越在京都城生了一个女儿,叫李承意。与此同时,张舍离也被提升为中书舍人,官职也与我大差不差。算算日子,承意如今也有半岁了,也许是她与张舍离的孩子吧。不过,我也不在乎,只是心疼她生产之苦,她甚至从未在信中提及此事。我知她是怕我介怀,可她却并不明白我的心意。

    如此日复一日的过了君越说的期限,我心中越发担忧起来,从绿珠放下行装的时候开始,她再也没有来信了。我不知何时才能回京,我就像被抛弃迷失的一叶孤舟,暮色将暗的黄昏,我找不到来时的方向。我每日依旧还是平时的作息,不想被将士们瞧出我那如小女子的心思,可我心中记挂着她,我想知道她是否还念着我,那紫霞殿里是不是还有我的物件。

    我在心中幻想着我们的重逢,最起码我能在她眼中看到久别重逢的欣喜,当然,我也期待见见她那不愿与我提及的女儿。我想,我会让她知道,我根本不在意此事,我会待承意如自己的女儿一般。

    秋高气爽,登高望远,中秋夜宴,归程已至。那曾经贴在我身边的女子,此刻坐在离我很远的位置。她身边并排坐着的是张舍离,身后的乳母抱着一个女婴,那大概就是承意。阖宫夜宴,今上坠马未愈,身子虽然差,但还是拖着身体出席了晚宴。他身边站着的男童,便是三皇子李承栎。

    这是我第一次见李承栎,他剑眉星目,神色自若。站在今上的身边,一身黄袍华服,丰神俊逸,半点也看不出他的母亲仅仅是个浣衣女。君越身边的男子张舍离看向我,我有些不知所措,那曾经与我一诺的女子正与他和杯而饮,而我更像个局势外的第三者。君越回敬张舍离的眉眼间尽是欢愉之色,我有些压制不住内心的醋意,那个曾经依偎在我怀中,贴心许诺一年之约的女子,此刻正与另外一个男子,举案齐眉。

    我心头更加悲怆,或许我在西北边塞吃馕饮雪的时候,抑或是我熬夜点灯研究兵法战术的时候,他们二人正在红纱帐里卧鸳鸯。想到这里,我的情绪已经有些压抑不住了,我就是整个宴会最大的笑话。

    觥筹交错,华灯亮彩,我的周遭好似无数针箭扎了过来。也许,我真的就是那个多余的,毕竟张舍离才是那个与她同岁的青梅竹马,而我终究不过是她眼中的不得不接受的夫君,或者是弟弟而已。张舍离的父亲张胜玉本就是太子党的最大辅臣,今上病重,诸事繁多,事都压在了张胜玉的身上。君越自从今上登位,手中的权力被持续瓦解,明面上她早就远离朝政,不理诸事。今上尚为太子的时候,就对君越百般猜忌,何况自己左膀右臂的张胜玉,他的儿子,竟然成了君越的情人。就是因为这样,张舍离为了君越,便与自己的父亲断绝了关系。

    他们俩,一个放下权势,支走夫君;一个断了亲情,成为面首。真是好一段佳话,好让人心痛。

    我那气血上涌的感觉又来了,我跌跌撞撞的在众人欢聚的场合中离开,扶在长廊上大口的喘气,在身上摸了半天也没找到药丸。就在我以为我就要这样猝死在这片黑暗里的时候,一个温热的瓷瓶递到了我的手中,那熟悉而让我愤慨的声音,不带感情地说道:“夫君,快把药吃了。”

    我有很多话想问她,我不甘心就这样被宣告失败,于是我接过瓷瓶,服下药丸。待那一阵眩晕感结束,我的眼前逐渐清晰。原来她一直就在我身边,默默地关注我。夜色清风吹动她的步摇,光影交错的夜宴烟火之气,不过就是我们的陪衬。她的眼中,有了些我看不懂的阴晦,可是那望着我的双瞳,还是当年那般澄澈。我站稳以后,痴痴地看着她,我不知道我哪里来的力气,只是狠狠地将她搂入怀中吻了吻了下去。我那一年半的风雪艰辛,那一瞬的不甘和委屈,通通都在催促我去占有她。她身上淡淡的沉水香夹杂着方才的酒味,盖住了我身上的药味,我的心又恢复了往日的活力。

    她被亲得身子都软了,我一把将她拖住,用低沉的声音略带责备地说道:“你为何都不肯看我一眼?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你还记得我是你的夫君吗?”

    “当然,阿暮。只是现在,我身边处处都是眼线。阿暮,你等等我,我有个秘密想···”她娇柔的声音忽然停止,当即梳理好妆束,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随后,我就听见我背后传来张舍离的声音。

    君越迎上张舍离的步伐,言语冷漠地说道:“有些人总是痴心妄想。”

    望着他们俩一前一后的身影,我终是忍不住秋日里的风吹,流下来眼泪。

    08

    事情发展得太快,好似走马观花。中秋夜宴后,今上又染了风寒,旧伤未愈再添新疾,无疑是雪上加霜。

    通顺三年的夏夜,那纵情声色的今上还是驾崩了。三皇子李承栎成了今上唯一的血脉,顺理成章的成了新皇。

    新皇登基,国号延顺大周,称重圣元年。

    君越也从安乐长公主变成了合法监国摄政的安平乐长公主,而剩下的事情有些超出我的意料。

    蝉鸣声起,蛰伏三秋。

    君越成了大周名正言顺的摄政王以后,张胜玉一族却遭了殃,全族男丁,三族以内问斩,五服以内皆流放,女眷则被没入教坊。她的雷霆手段,同她往日与张舍离缱绻不已的模样,判若两人。

    张舍离似乎从未见过这样的安平乐长公主,他就这样冷冷地看着君越行事,一言不发。在张府全族问斩流放的旨意面前他一声不吭,被张氏子弟痛骂离亲叛祖,他也不为所动。直到三日后,他被发现吊死在西苑的正堂。

    我在东苑雕着我的木头的时候,听到这些事,心中隐隐发凉。她的阴沉狠戾,半点不输她的父兄。她可以为了权势,伪装成贤妻良母,做出一副沉溺情爱的妇人模样。,她变得好陌生,我甚至怀疑她对李承意的爱,是不是也是这样凉薄无情。

    或者说,就连承意也不过是麻痹张舍离的工具?我不敢深想。那个摸着我的头,唤我阿暮的女子,那个贴在我身边,叫我夫君的女人,她终究还是那个她。只不过,是我还是将她当做一个略有想法的女人而已,是我的粗浅,以致于对她还停留在表面上。

    她为了安抚政敌,假装与张舍离恩爱,甚至为他生下女儿。甚至可以一直留着张舍离在身边做眼线,与他恩爱,她隐忍蛰伏。张舍离身后空无一人,唯有一身骂名,一卷草席就被送出来长公主府。君越甚至看都没去看过一眼,她留在了紫霞殿逗李承意。孩童咿咿呀呀的声音,似乎并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

    西北边境那一年半,我是靠着对京都的思念,苦苦支撑。本就摧枯拉朽的身子,在经历这些以后,是彻底垮了。这些事,没有一件是直接冲着我来的。可却桩桩件件摧毁我内心那为数不多的信仰。我病了,病得很重,每日在东苑吊着汤炉,药味越来越浓。

    “长公主殿下,驸马本就胎里带症,先天血气不足。边关苦寒之地,他身上伤病不断,元气不足。本来好好调养还能···可如今,他···”

    她没有说话。沉默不语,良久,她的眼角的泪珠滴落在我纤细发凉的手上,我倏地感觉到发烫。

    其实这几个月在长公主府,我们都心知肚明。边疆分隔的一年半,京都筹谋的一年半,不止是时间在流逝,还有我们。

    她知我身子不好,想支走我去边境,她继续完成她的布局。自幼长在深宫,尔虞我诈的事,她见多了。远离京都,被暗卫保护,有绿珠照顾,她最放心不过了。只是未曾料到,我身子竟然如此不争气。风寒雨雪侵蚀,是她一个长在京都繁华地的女子所从未感受到的,物资匮乏,军医缺失,无一不在消耗掉我的生命。

    想到这里,我竟发觉我还有未言之事。君越对权势的野心,不输历史里的任何一位君王,她潜心滋长的野心,在日夜苦伏的书案里,逐渐变得暴戾,无情。我只这勋爵富贵人家里,都有见不得人的事,狠心是自保的根基。只是一想到那个在中秋夜宴,躺在乳母怀里的女婴,我更放心不下。

    我强撑着身体,看向君越,用尽我最后的力气说道:“娘子,稚子无辜。承意终究是你的女儿,我身为亚父,不能看她长大了。娘子,你要替我好好照顾她。”

    说完,我感受到身边的人,来来回回地走动,我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从此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就这样不知道躺了多久,我看得到君越的政务越来越忙,可她每天还是尽力挤出时间来陪我。

    那日暮色迟,君在故乡遥。

    我听见有人在檐角说:“驸马真是,边境吃了这么多苦,回来没多久长公主就执掌大周内政,本来也跟着享福的。可惜,他却受不住啊···”

    “唉,别说了,驸马福薄啊。”

    她们在闲聊声音很小,可我还是听见了。我这最后的时光,竟然就是对着床慢纱帐,听着宫女闲聊。没能听到君越的声音,真是遗憾啊。

    在合上眼睛的一瞬间,我的脑海中走过许多回忆,像是这一生的缩放。那欢欣悲喜的时光里,我思绪万千,却终究停留在那年她摸着我的头唤我阿暮。那沉水香味和珠钗环佩的叮当声,终不过是,南柯一梦。

    09

    重圣十年,安平乐长公主权倾天下。今上自请禅位,幽居景呈宫。

    一请不成,再二,再三。

    重圣十二年,女皇即位,史称安云元年,改国号为大暮。

    安云三年,君越病重垂矣。景呈宫的太上皇发动政变,重夺皇位。可他并没有对自己的姑姑赶尽杀绝,只依照君越的遗愿,与驸马合葬暮陵,立无字碑。

    至于个中细节,皆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