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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 渊渟岳峙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庄子·大宗师》

    杭州郊外,西溪以南,灵隐寺东。一条小径从大路上支出,穿过两片樟树林后,连至飞来峰脚下的一所清净孤宅。当中庭院里的空地上平铺细沙,一个中年男子腰系红带,赤裸着上身,右手提把木剑,站在绿油油的桂花树下。

    对面一个少年与他对峙,也同样赤裸半身,腰系一条银带,双手也举着一把三尺木剑,剑尖耸动,朝那中年人几番进攻,都被中年人轻描淡写地挡开。

    少年每发不中,不由得渐渐焦躁起来,心急之下出招更快,进攻更繁,却也失了准头。到后来几乎不成剑招,不一会儿便累的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中年人却依旧气定神闲,笑着摇头。

    此时桂花树上落下只乌鸦,“啊、啊”地叫了起来,十分难听,那中年人忍不住皱眉去看。门廊下突然传出一个少女的呼声:“好机会!渊儿快动手!”

    那少年闻声精神一振,箭步趋前,剑尖直刺向中年人的手腕。那中年人被乌鸦略微分神,慢了半分。然而他出剑极快,后发先至,竟抢先点在少年右手腕上。那孩子“哎呦”一声,手上顿时闪电般一阵酥麻,木剑随之落地。

    门廊少女摇头叹气,中年人则得意道:“偷袭也不成,还差得远呐!渊儿,剑招是什么?既然没刺中,便须得再背一遍。”

    少年颇为气馁,愁眉苦脸道:“太渊…太渊…哎!阿爸,我累了!”

    中年人接道:“‘太渊星落追日月’!我说了多少遍,臂要直!腕要快!腰要低!正所谓‘招虚剑实,后发先制’,方是这云溪剑法的精要。不管对方如何花招百出,你只对准要穴刺下便是。刚才我点在你太渊穴上,你可还有力气提剑?如此便制住了敌人。我再问你:下半句的‘日月’又是指的什么?”

    少年右手酥麻不止,疲累之下再无斗志,没好气儿地说:“是日复一日,月复一月!这剑法好难,练了三天,还是屡屡失准,总之就是练不成。”也不顾地上全是沙子,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肯起来了。

    中年人姓卫名玹,身长八尺,人高马大,一张方脸上浓眉大眼,更添加几分威武。然而笑起来,口眼便弯成一片片月牙,顿显憨厚亲切。他平日宠惯了孩子,现在见儿子使起小性,不觉又好气又好笑,纵是恨铁不成钢,竟骂不出口。只是好笑道:“又在胡说八道了。渊儿,练武须有毅力恒心,方能日日精进,你练武不到半年,又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哪来的什么‘日复一日,月复一月’?”

    他见儿子垂头丧气,不忍责备太过,便又安慰道:“不过依我看,你近几日倒也颇有进步。主要是反应极快,出手也越来越准,剑诀更记得烂熟。你阿娘的头脑聪明算是继承下来了。那‘日月’两字究竟指的什么怎会不知?再好好想一想。”

    那少年是卫玹的小儿子卫渊,被父亲这一番又劝又哄,不好意思起来,答道:“日月嘛,是乳下七肋间的…日月穴。”说完扭头看着门廊下的少女,吐出舌头,做了个鬼脸儿。那少女也回他一个鬼脸儿,两人都笑了起来。

    卫玹喜道:“不错,不错。来,站起来,咱们再练一会儿。”卫渊连连摆手,小脑袋摇的如拨浪鼓一般:“不行了,不行了,刚才阿爸点中我的穴道,一时半会儿解不开,手上半点力气也没了。”说着装模作样地弯腰提剑,一把木剑却怎么也提不起来。

    卫玹直摇头,无奈苦笑,扔开木剑道:“罢了,罢了,今天到此为止吧。”

    卫渊听了这话,笑嘻嘻地摸了把额头上的汗,却无意中将脸抹黑了。他笑着抬头看向卫玹,端的是这个年纪里的朝气可爱。中年人见状咧嘴大笑,和他一起向门廊走去。

    门口的丫鬟等候良久,见两人走来连忙先递上两卷丝巾擦汗,服侍更衣,又从房里端来两杯温茶解渴消暑。随后拿出一笼糕点,竹盖揭开,现出一盘梅花形状的糯米糕,桂花清香扑面而来。那糕不知怎么做的,看着就觉得软嫩弹糯;当盘子晃动时,糕点也跟着摇头晃脑,令人忍俊不禁。

    卫渊见了这糕,大为好奇,伸手正欲去拿。卫玹却飞速伸出一根指头往他小臂上一点,只听卫渊“哎呦”一声,顿时手臂酸痛,伸不出来了。卫玹哈哈大笑,问道:“渊儿,这又是什么穴?若是说不出来可不许吃。”

    那少女是卫玹长女卫渟,年方十五,生的清丽俊朗,眉目间透着伶俐。她本来懒洋洋地坐在席上,见状忍不住起身,出手点向卫玹的日月穴,逼得他不得不后退避开。少女故作嗔态道:“阿爸也太欺负人!渊儿才十二岁,又是背穴道,又是练武的,累的都喘不过气了。吃块糕怎么啦?说不出来也可以吃。”

    卫玹佯作生气,大声道:“都是你和你阿娘百般呵护他,才养成这般娇气。他是男子汉大丈夫,本事跟你差了一大截,还吃什么糕?我看多吃点苦头才对!”

    卫渊本就不怕,见有姐姐撑腰,更是大胆起来,伸手先拿了一块糕放进嘴里,边吃边含糊不清地说:“谁说我说不出来?这是曲池穴。我小阿姐三岁,武功自然不如阿姐嘛。不过再过三年,我一定追上。不,一定超过阿姐!”

    旁边父女两人都笑了。卫玹道:“好,这诸身穴道的位置、名字,倒是都记得清清楚楚,剑招要领其实也都明白,这份子聪明像你阿娘。不过就是不肯吃苦。”

    卫渊听罢嚷着抗议:“阿爸!我一早和你练了这么久,怎么还说我不肯吃苦?”

    卫玹道:“可不是我紧赶慢催地叫你起床,才练到现在?再说就算你练的久,可总是心不在焉,并不用心;又急功近利,沉不住气,每次到后来都只用蛮劲。这样练下去,就算练个一年半载也没甚进益。练武若想练到身手自如,好像将武器招式都融入四肢百骸,不仅需要机巧,少不得勤习苦练,更要领悟其中奥妙。渊儿,你这一点跟渟儿比起来可差得远了。”

    卫渟哼了一声,道:“本姑娘百伶百俐,渊儿这傻小子哪儿能和我比?”卫渊不服道:“我哪里傻了?我聪明得紧!”说完扑上来摇晃她肩膀,两人嬉闹一团,卫玹在旁哈哈大笑,欢乐无比。

    那中年人卫玹便是此间主人。他祖上是江东义乌人士,少时其父经商在外,母亲管教不得,致使卫玹天性顽劣,十来岁便整日价骑马舞刀,游手好闲。老夫人日日流泪,恨其不肖,家中亲眷提起他都唉声叹气。然而二十岁时,卫玹突发奇想,上石泉岭加入了一帮强盗,又在双龙洞拜师学武,大家伙儿意气相投,一来二去,竟拜了把子。老太爷得知大骂他败坏家族声誉,气的卧病数月不起。谁知从此之后,附近大小盗贼再不敢劫掠卫家的商队,数十年来路上货物没失过一次。这大出众人意外,很快便令卫家里外上下对他刮目相看。

    可他少时恶名远播,攀亲事的时候就费力了,直到二十五岁还订不成亲。其父卫纲听闻东阳县吴秀才之女敏而多识,样貌也不差,唯独天生少了一根手指,嫁不得门当户对,至今待字闺中。卫纲自忖儿子劣迹庄庄,若能娶一个知书达礼的儿媳持家,说不定阴阳调剂,家中从此太平,便主动登门求亲。

    吴秀才思来想去,觉得卫玹虽然少时名声狼藉,可如今已是正经商人,家中又积财甚多,下嫁卫家绝不会亏待了女儿。况且女儿年龄又一岁岁大起来,再拖下去也未必有这样的人家了,当下笑脸开门,迎卫纲入内议亲。

    卫、吴两家喜结连理,都觉得解决了一大难事。这卫玹一身草莽气,丝毫不在意吴氏少了根手指,反而觉得吴氏温柔贤惠,书香门第,肯下嫁于他,那是慧眼识英雄,于是又欢喜又敬重,格外珍惜相待。

    吴氏嫁入卫家第一年便生下女儿卫渟,再过三年生下儿子卫渊。卫玹儿女双全,妻子贤惠,生意也越做越好。终于在卫渊出生那年,举家搬到了杭州郊外,从此和石泉岭来往越来越少。老太爷卫纲过世后,卫玹更是安心经营田产商铺,成了一个安分守己的商人。

    八月初的杭州暑气沉沉,闷热得很。今日卫玹父子俩便贪凉起早,练了一早晨的武,直到日上三竿,热气蒸腾,才终于休息。卫玹和两个儿女卫渟、卫渊齐坐门廊,头顶一棵郁郁葱葱的桂花树正好乘凉。

    父子三人正高兴地吃着糕点,夫人吴氏也从房里出来了。弟弟卫渊见母亲穿着下厨的围裙,顿时明白糕点是母亲做的,于是灵机一动,大声冲卫玹问道:“阿爸,这糕这么好吃,是不是你去城里买的?”

    卫玹不明其意,道:“我半个月都没进城,哪里买得这么新鲜的糕?”

    卫渊见母亲已经走过来了,赶紧大叫:“呀!真是好吃!杭州城里怕是都没有这么好吃的糕!阿爸,这一定是京城里送来的吧?”

    卫玹还未明白,吴氏却早就听见,笑着伸手去捏儿子的鼻子:“谁教你这般说漂亮话的?我儿和他阿爸一样,聪明都不用在正处,若是当了官,一定是满口的阿谀奉承。”

    卫渊笑着躲开:“讨好阿娘,算不得奉承。我夸这糕好吃,说的可不都是实话?阿姐,阿爸,你们说呢?”

    姐姐卫渟拍手道:“这糕当真好吃极了,阿娘下次一定要教我做。”卫渊跟着叫:“不能只教给姐姐,我也要学!”

    吴氏笑道:“我前日才得了这方子,今日是第一次做,还有许多不足之处,等以后做熟练了再教你们不迟。刚才阿爸考了一道题,如今我也考考你们:你们可说得出此糕的名字?”

    三人都摇头不知。吴氏乘机教训:“不要终日沉迷学武,能文能武方是巾帼、大丈夫。否则像你们阿爸一样一无所知,我做的再好,他却连名字都叫不出。”

    卫玹点头道:“夫人教训的是,我自罚一糕。”说着就要伸手去拿。

    吴氏朝卫玹手背拍去,笑骂道:“不许玩笑,给我仔细听着:此糕是佘太君每逢杨老令公出战之际所做,以求振奋士气,提前庆祝凯旋,故名‘定胜糕’。后来辗转相传,也有官人出仕时以此糕为礼,取谐音名为‘定升糕’,并将此糕层层迭堆,装入高笼赠送,以求仕途顺遂高升。”

    卫渟笑道:“原来如此。想必是阿爸今日要进城,阿娘便效仿佘太君,为阿爸践行。只是杨老令公出战,还有胜败一说,才对得起这‘定胜’二字。而阿爸进城采买,哪有什么胜败?”

    卫玹和吴氏相对一笑,卫玹说:“我自己来去当然没有什么输赢。可若是这次把你们俩都带去,不乱跑,不惹事,岂不就是大获全胜?”

    两个孩子听说要带自己进城,顿时高兴地又蹦又跳,拍手咋呼着要立刻出发。卫玹喝止:“我不是刚说了不要乱跑惹事?咱们进城好多事情,可不是让你们疯闹去的!杭州城这么多人,好歹难知,可不能乱跑,更不能惹事生非。”

    吴氏也说:“尤其中午要和阿爷们同桌宴席,平日教给你们的礼貌规矩,一个也不可以忘,也让人家看看卫家娘子教出来的孩子,不仅聪慧,而且知书达礼。你们阿爸阿娘方才脸上有光。”

    卫渟卫渊连声道好,满脸兴奋。四人吃完茶点,吴氏带孩子们去更衣打扮。卫玹也自去更衣,并吩咐仆人备好车马,自己取来银两和账本,洗漱更衣,准备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