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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 钱塘自古繁华

    其时大宋元丰三年,自苏轼因乌台案被贬已近半年,而宋神宗所采用的变法之势也愈演愈烈。地方官府贪利而枉法,将银钱强贷给百姓,致使穷困者愈发穷困,地多荒芜,田产兼并日益严重,民怨四起。

    卫玹家住杭州西侧,一家人乘车往东走,只见沿路农户比以往少了许多,稻田十成中三成都荒废了,不禁叹息变法危害之大。

    卫玹愤愤不平,对夫人道:“变法之初说是惠民惠国,如今逼得农民背负重债。苏知州作了几首诗为民喊冤,居然差点被砍头。还有王法吗?”

    吴氏驳道:“你切勿妄言。我听父亲解释过,那王相公的本意乃是好的,朝廷广发薄利贷,春散秋敛,其实惠民甚矣。只是底下当差的混帐,私自提高利息,强贷强收。借了钱的拖欠、倒利、逃逸者也颇多。这些事尽在人情之中,实非王相公所能预料。”

    卫玹摆摆手,不屑地道:“要我说,什么惠民仓,青苗法,都不如当铺实在。当铺是两边都心甘情愿,有物抵押,不怕欠债,也不追讨,大家和气生财,最为公平。”

    吴氏听罢气不打一处来:“你自打出生就不缺钱,当真站着说话不腰疼!穷人之物去当,全家也当不出一两银子来。去你当铺里的,又有几个真能把东西赎回来?所谓典当,都同贱卖无异,是万般无奈之举。而青苗之息不过两利,又不要当物,才真正济民救困。”

    卫玹一脸不悦:“往年邻居们也有来借钱的,我何时要超过两分息的?去年官府逼着我给邻舍作保,结果如今有三家叫穷,拒不出钱,最后还是找到我头上,平白无故让我亏了十两银子。”

    吴氏叹了口气:“这就叫‘民不举,官不究’,人家眼红咱们的钱,眼下这年头也只好吃个哑巴亏了。只盼朝廷早日颁下诏令,停了这场胡闹才好。”

    卫玹转转眼珠,又道:“岳父大人与知县相不相识?又快放秋料了,到时候定然再要咱们十户联保,能不能请岳父大人说上几句,今年别‘惠民’咱们了?”

    吴氏不高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爹爹是个守旧的读书人,爱名如命,最好面子。光是听说你开了当铺,就气得差点给你一把火烧了,岂能求他去衙门里行便宜之事?十两银子很多吗?激怒了爹爹,看你那当铺值不值十两钱!”

    夫妻俩吵吵嚷嚷地讨论变法之事。而卫渟卫渊全然不懂,只是兴冲冲地看路边的水牛和稻田深处茅屋上的炊烟。荒地里满是青蛙泥鳅,两人看的十分高兴,叽叽喳喳地叫喊不停。

    马车摇摇晃晃地走了半个时辰,绕过山林,只见一条大路直通高门,门上大书“余杭”二字,终于来到了杭州城。城口两侧青柳依依,门口百姓多半推车挎篮,都是入城买卖的佃农。卫渟、卫渊俩不常进城,当下大为兴奋。

    马车驶入城门洞,一阵凉风吹过,车里顿时仿佛被撒了一把香粉,胭脂、桂花、熟面之香混入鼻中。待出了门洞,眼前又是一片鲜艳,只见大街上人头攒动,车水马龙;两侧店铺门前熙熙攘攘,店里云烟雾绕;两耳之中充斥着贩夫走卒的啐嚷,满目所见尽是巧扇花衣的五彩图样。

    这情形正是: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杭州号称“东南第一州”,自隋开凿运河以来,商农并盛,百业振兴,因而有“咽喉吴越,雄势江海”之誉。至北宋神宗年间,更是万民财聚,千商并茂,贾豪绅频出。

    卫家从老太爷卫纲开的第一间丝锦铺开始,至今已有大小八间商铺。卫纲和两个弟弟分管各铺,盈亏各算,等于分了家产。但商路输运和黑白两道的打点仍是三家平分,到卫玹这一辈儿也仍是如此。今日是八月初一,正是算账的日子,中午大家伙儿要在一家新开的“聚八方”酒楼相见。

    此时尚早,车夫将马车停在西市口,卫玹一家四口先来逛集市。那西市背靠西湖,放眼西望,远处山如画屏,湖光潋滟,轻舟摇摆,暖风习习;近处荷叶灿灿,杨柳依依,柳下青石为路,石上人流不息。

    卫渊、卫渟只图新鲜,什么都想要,一路乱买东西。逛到一半,迎面走来四个壮汉。四人皆穿黑色布衣,脑后束发,一路霸道横行,十分抢眼。吴氏见了紧张地拉住两个孩子往卫玹身边靠,小声问道:“官人,这几个壮汉你可认得?是不是石泉岭的?”

    卫玹已经几年没去过石泉岭了,这四个人他并不认得。但他毕竟曾与匪为伴,一眼就看到四人腰间挂牌,肩头画着云图,多半是某个帮派下属。便对吴氏道:“不认得。但看上去不像好人,咱们躲着点就是。”

    只见那四人走进一家布匹店,随即传出一阵喊骂。布匹店的掌柜被揪住头发拉出门外,推倒在地上。小伙计赶上来舍身护着,却被一拳打倒。四人将掌柜和伙计团团围住,当中最矮那人恶狠狠道:“刘掌柜,那十两银子你可欠了三个月啦!这三个月又生了十两利息,一共二十两银子,赶快拿来!”

    那刘掌柜的眼下肿起好大一块,泪流不止,拱手求饶道:“好汉!小人家里哪里还拿得出钱?店里的布匹前几日被你们拿去一半,还不能抵吗?”

    那汉子冷笑道:“几匹烂布,老爷拿去穿了几天就破了,抵得了几钱银子?你不还钱,还想抵赖,是找打不成?”说罢又挥起拳头。

    刘掌柜吓得浑身哆嗦,举手大叫:“好汉饶命!你再容我些日子,必定还上。”

    那汉子道:“容个屁!白纸黑字证据在此,倘若闹到大堂,把你关进大牢,莫说没个三五年的不能出来,只怕早被牢里的牢头、强人生吞活剥了!眼下大爷我限你三天之内连本带利二十两银子还清,否则嘛,嘿嘿!”

    二十两银子对于寻常人家岂是小数?刘掌柜就是把自己卖了也还不清,只能不住地磕头求情。卫渟听到这里怒火中烧,对父亲说:“这无赖自抬利息,掌柜的再有钱也还不起。为何不去报官?”

    卫玹皱着眉头道:“只怕衙门里早打点过了。咱们快走,免得惹祸上身。”说罢推着女儿往前走。背后听见那汉子嘻嘻一笑:“没钱也成。这么办:我出二十五两银子买你老婆和闺女。你卖了老婆闺女给我,还清了债,还能给自己留下五两,怎么样?”

    掌柜的恍然大悟,这才明白他们苦苦相逼,原来是图自己妻女,不禁气得浑身发抖,哭着骂道:“你们…你们这群丧尽天良的畜生!你们…你们就是打死我,我也做不出这等无耻的事!”

    那大汉怒道:“打死你又如何!”张开五指,蒲扇一般的大手眼看要落在掌柜的身上。身后一人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那汉子吃了一惊。回头看去,但见杏眼圆睁,蛾眉倒蹙,正是卫渟。她句句听在耳中,再也忍无可忍,终于返身出手。卫渟承继父亲的身材,十五岁已出落的高挑玉立,又跟着卫玹学了一套擒拿手,此刻施展出来,死死扣住了那人手腕,压低嗓音怒斥道:“你们仗势欺人,图人妻女,好大的胆子!”

    那汉子大怒:“哪来的野丫头,敢管到大爷头上来!”扭身抬起另一只胳膊,握拳打来。

    卫玹本来不愿惹祸上身。可是女儿已然出手,做父亲的岂能袖手旁观?他本就不齿这四人所为,一腔义愤顺势发泄出来,随卫渟后脚跟上,右手一翻搭上那人手腕,三根手指死死扣住关节。

    他多年前曾是两浙名门双龙派的外家弟子,下山后也一直在家习练,并没生疏。那汉子双手都被扣住,腕处剧痛,渐渐矮下身去,大叫:“哎呦!是个练家子!”另外三个听见立刻一拥而上,叫道:“哪个道上的?竟来和金沙帮过不去?”围观行人见开打了,都唯恐遭殃,纷纷散开。

    卫玹冷笑一声道:“双龙派弟子、石泉帮卫玹!”他虽然已经多年不与双龙派、石泉帮来往,可总在心里自认如此。他见余下三人个个虎背熊腰,只怕女儿吃亏,对卫渟道:“小心了!别留手!”双手下翻,猛地将那汉子的手腕一扭,那汉子大叫一声倒地,腕处肿如馒头,不是脱臼便是断了。

    卫玹护女心切,下手便狠了些。余下三人已经攻到,卫玹一招“请君入瓮”将当头者拉入怀中,另一只手由下而上击中那人下颚。只听“喀嚓”一声,人仰马翻,那人哇哇大叫,满口白牙和血吐出,已碎了一半。第三个汉子被卫渟一招“大雁展翅”劈倒,卫玹脑后补上一拳,立时击昏。

    最后一人不敢再打,跪下求饶。卫玹斥道:“带着他们滚!休要再做这等伤天害理之事!”那人连声答应,拉扯着受伤的三人逃了。

    围观百姓见卫玹赢了,不再害怕,纷纷走过来为卫玹叫彩。许多人骂道:“活该!”“罪有应得!”“打得好哇!”

    卫渊也高兴地拍手叫道:“阿爸和阿姐好厉害!”吴氏一直抱着卫渊站在远处,提心吊胆,直到此时才敢靠近。卫玹、卫渟父女俩出尽了风头,拱手谢过喝彩群众。

    卫渟和店伙计把掌柜的扶起来。刘掌柜不住道谢,想答谢恩人点什么,然而一摸口袋却只得两手空空。想到自己被如此欺辱,生意只怕也毁了,半生积蓄付诸东流,不禁又流下眼泪。

    卫玹认得他是开丝锦铺的刘掌柜,刘掌柜也认得卫玹。卫玹叹了口气,问:“刘掌柜怎会和这帮人扯上关系?大家都是做生意的,一时周转不开是常有的事,怎么不向大家借钱?反和他们去借?”

    刘掌柜抹抹眼泪道:“卫掌柜不常来城里,有所不知。这金沙帮不知从哪里来的,自本月初便频频闹事。金掌柜,李掌柜,还有其他几个掌柜的都被他们骚扰过,而且都是一样的路数,就是逼着你借钱,放高利贷,不然就天天捣乱,让你做不了生意。其实别的帮派也都做过,大家每次都会拿钱息事宁人,算不上什么。可这金沙帮的人太过蛮横,要的钱也多得多。不知为何尤其对我最狠,逼得我变卖田产,以布代偿,差点连房契都要卖了。我忍无可忍,去府衙报官,竟被衙役们合伙儿轰出来,不让我告。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是因为他们看中了…我的…我的…唉!要不是卫掌柜的和卫姑娘,小人今日家破人亡了!”

    说完又忍不住落泪。卫渟看的难过,掏空兜里五两碎银,放在掌柜的手上,道:“刘掌柜,我们家里正要买布,您帮我们挑一挑,这几两定银您先拿着。”

    刘掌柜惊讶地看着卫渟,道:“姑娘,卫掌柜店里多少上好的绢布丝锦,何必来和小人买布?再说也用不了这么多。”

    卫渟笑道:“自家的布看多了,再好也会厌。我就喜欢您店里的。”

    卫玹也道:“正是,我家的布太细了,正需要些粗麻布做练武的衣服。我这里还有点碎银子,您一块儿都拿了。”说罢也拿出几颗碎银放在刘掌柜手里。想了想又道:“刘掌柜,这帮人只怕不肯善罢甘休,您还是先关了门避避风头,带着妻儿去乡下住一阵子,回头再做生意吧。”

    刘掌柜捧着银子,心中感激无限,哽咽地说不出话:“卫掌柜的,卫姑娘,我……千恩万谢了!”卫玹父女忙道:“买您的布,您还谢什么!”

    小伙计把刘掌柜扶进店里。卫玹父女回到吴氏和卫渊身边,说了刘掌柜的事情,一家人好生感慨,唯独庆幸自己恰好遇上,出手帮了刘掌柜的。

    卫玹回想女儿愤然仗义出手,尤为欣喜,道:“我年轻的时候也常常抱打不平,如今空长岁数,反而瞻前顾后。渟儿今天真是好样的!”

    卫渊道:“我也是好样的,我一直站在阿娘前面,保护阿娘。”大家都笑了,道:“对,你也是好样的。”

    唯独吴氏还有些担心,数落卫渟:“女儿家出什么风头?到万不得已的关头你阿爸自会出手,你年纪轻没有经验,万一有个闪失可如何是好?”转头对卫玹附耳道:“官人,你说这些人会不会找我们报复?今日是不是先回家呢?”

    卫玹大胜而归,正在得意,摆了摆手道:“不碍事。瞧他们吓得屁滚尿流,以后都不敢再来了。我们还是先去‘聚八方’和叔叔们算个帐,吃过饭再走。就算他们怀恨在心,也不敢在酒楼那么多人面前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