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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 如梦醒(二)

    四只小舟穿流而过,每艘船上都有两人划桨,累了便换,迅捷如鱼。走了十几里水路,天色初暗时分,竟有另一艘船从背后追来。黄牙远远望见,奇道:“咱们被追上了?你们定在偷懒,给我加把劲儿划!”

    众人手上加劲,迅如游鱼,可来者简直快似鱼鹰,船身漆遍黑色,飞一般转眼便至,船上的人也是全身黑布,面罩下只露出一双双眼睛。黄牙见情形知道遇上了同行。平时大家井水不犯河水,见面也都退避三尺,免生冲突,今日这般穷追不舍,极不寻常,顿时紧张起来。

    眼看黑船追到,前面青江河口又冲出来三艘黑色小船,横江截住。黄牙见那三只船上不过各有两人,便叫道:“冲过去!”

    灵泽帮的四只小舟鼓足了劲儿,哪知刚冲入三丈之内,水下突然伸出十来柄钢刀,朝舟上一阵乱砍,登时血光四溅,灵泽帮措手不及,被杀得人仰船翻。十几个黑衣人口衔芦草冒出水面,爬上小舟。

    黄牙见状不妙,抓起卫渊跳入江中,向岸边游去。那条从身后追来的小船上也有人一猛子扎入水中,几个沉浮便到了黄牙身后。黄牙抬手一拳,那人沉水躲避,抱住黄牙双腿,拖入水底。卫渊也跟着被带入水中。那黑衣人水性极好,仿佛不需要换气,直等到黄牙和卫渊都气短昏迷,才将两人拉上岸边。

    待得卫渊悠悠转醒,天色已深。他手脚仍然被缚,但嘴里破布已经掉了,躺在一张湿草席上,四周明晃晃地竖着许多火把。黄牙则被绑在一根木柱上,满脸血污,垂头丧气。前面站着一个健壮汉子,暗暗地看不清脸,但似乎就是擒住黄牙的那个黑衣人。

    他双手叠撑在一把倒立的单刀把柄上,双脚左右分开,站立笔挺,十分威武,冷冷地说:“灵泽帮前几天才拜过码头,虽然初来乍到,可规矩也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们了。河里不能无辜沾血,否则还有谁肯走这条水路?既然你们坏了规矩,那就一命抵一命,客船死了二十二人,你们只死了十六人,还欠着六条命,这六条命便都算在你身上!不过今天我先放你回去,好告诉你们帮主,再有下次,便是与我石泉帮、以及青江寨、桐洲坝等婺、睦九帮为敌!”

    卫渊听见“石泉帮”三个字,又惊又喜,急忙抬头去认。黑夜昏暗,火光闪烁,看不甚清,只辨得那人一张长脸,体魄与父亲卫玹一般结实,仅略矮几分。右下巴上一道弯弯曲曲的疤痕触目惊心,已令卫渊怕了三分。如此相貌任谁也是过目不忘,可卫渊却不记得聚八方见过此人。再去看其他黑衣人的脸,也没一个认得出来。

    黄牙喘着气儿道:“是,兄弟不懂规矩,以后再也不敢了。请王大哥高抬贵手,放了我吧!”

    那刀疤脸一挥手,左右上前松绑,卫渊急的连声大叫:“不能放!不能放!”

    刀疤脸冷冷道:“牙儿捡了条命,该上高香了。少来掺合道上的事!”

    卫渊大叫:“你们是不是石泉帮?是不是石全、吕清的手下?他们害死了石泉帮的人,还害死了我爹娘,是石泉帮的大仇人!”

    众人听见皆是一惊,一齐看看卫渊,又看向黄牙,人人惊怒不已。那刀疤脸大声道:“道上一句话掉半俩脑袋,小孩子也不例外,你说的可敢作数?”

    卫渊躺在地上,大喘了口气,高声道:“敢!我认得他们,他们肩上都画着一道波浪,是灵泽帮的人!他们闯进我家,在我面前杀了阿爸阿娘,我死也认得!”

    刀疤脸问:“石泉帮又是哪一位被害死了?你知不知道?”

    卫渊愣道:“哪一位?”顿了片刻道:“何止一位?石泉帮的有吕二伯,石大伯,有位姓钱的大哥,还有许多叔叔伯伯们,都被害死了!”

    这话一出,群盗惊怒万分,齐声道:“不可能!”继而乱作一团嚷道:“小猫崽子放什么屁?石大哥、吕二哥本领高强,怎么会死!”“这是谣言,大家不要信!”“灵泽帮的孬种有什么本事杀咱们兄弟!”

    刀疤脸怒道:“闭嘴!”群盗立刻鸦雀无声。他睁大眼睛看着卫渊,问道:“你刚才为什么叫‘吕二伯,石大伯’?”

    卫渊答道:“因为我爹也是石泉帮的人。”说罢顿时红了眼圈。

    刀疤脸盯着他问:“你爹是谁?”

    卫渊哽咽道:“我爹叫卫玹。”强忍着才没哭出来,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心想千万不能哭,免得叫人小看了。

    群盗之中也有几位认得卫玹,听到这话无不动容。刀疤脸更是一惊,大声道:“你爹是谁?再说一遍!”

    卫渊含泪道:“我爹是卫玹!”

    刀疤脸一字一句道:“你是说,你爹,石大哥,吕二哥,都已经死了?被灵泽帮的人杀了?”

    卫渊道:“是!”这个字一出口,眼泪决眶而出,再也无法克制,但他咬紧牙关,心想男子汉大丈夫,就是忍不住落泪了,也不能哭出声惹人可怜。

    刀疤脸呆愣半晌,许久不发一言。突然间放声大笑,笑声凄厉恐怖,传野千里,众人惊于石全吕清之死,听他这般大笑,无不愕然。刀疤脸大笑许久,突然停下,高声呼道:“好!好哇!大哥,二哥,四弟,你们果然不负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死得好哇!”

    说罢又连笑数声,猛地栽倒,一头磕在沙滩上,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痛哭流涕:“可你们怎么说死就死,剩下我一个?你们死的这么好,怎么不带上我!”大笑大哭,好不伤心!

    被绑在木柱上的黄牙见这情形,面如死灰,用力一挣,然而绳结浸水,纹丝不动。两个石泉帮的弟兄见他想跑,一对儿尖刀立刻逼向喉头。黄牙大气也不敢出,道:“好汉,大哥!小弟我连日漂流富春江上,半个月来连岸也没上过,这事和我一点关系也无!我听说这事是金沙帮的副帮主萧玉树带的头,冤有头债有主,各位大爷,千万别错杀好人!”

    刀疤脸收了哭声,脸上唯余两行浊泪,移步到黄牙面前,双眸如炬,怒目圆瞪,道:“你又是什么好人了!”转身举刀大喊:“弟兄们,从今天起,石泉帮和灵泽帮、金沙帮不共戴天!”众人齐声大喝。

    刀疤脸对黄牙道:“你们杀我兄长,仇深似海,今天绝不可能放了你。你自称和此仇无关,那也罢。可你还欠着六条人命。我只恨不能杀你六次,咱们一刀抵一命!出五把刀来!”

    话音刚落,五个弟兄齐刷刷拔出尖刀,加上刀疤脸自己,不多不少,刚好六把。六把尖刀各扎一处,处处要命,黄牙惨呼数声,一命呜呼。

    刀疤脸亲自为卫渊解开捆绑,他长相凶恶,冷面如霜,虽然流着眼泪,却一点儿温情也感觉不到。卫渊明知道他是好人,也害怕的不敢看他。

    一名弟兄上前问:“三哥,现在怎么办?”

    这被称作”三哥”的刀疤脸,就是和石泉、吕清、卫玹义结金兰的老三王顺。王顺垂目片刻,站起来道:“去越州。刘升,刘翔,通知旱水两路的弟兄们,在义乌老地方集合。”

    众人齐声应和,将火把掷于绑着黄牙的木桩下,每人骑上一匹快马,转眼间消失在密林小路里,只留下江边燃烧的木桩。

    这一天一夜,卫渊亲历生生死死,此刻望着火光中一条孤烟,只觉得无限恐怖凄凉。坐下健马飞驰,一切在身后远去,恍惚间才意识到人生已经天翻地覆。宛如大梦方觉,睁眼只见,黑暗滔天。

    众人连夜赶路,王顺没有喊停,谁也不敢休息。王顺让卫渊坐在自己身前,一路询问他这两日的种种细节。

    这一夜无眠,早上已经离越州不远了。卫渊发现王顺只要一句话,身边这些弟兄们令行禁止,莫不率从,似乎威望比石全、吕清还高。一行二十来人,都说话不多,不怎么沟通,行动却井然有序,整齐如一。

    等到了越州又有十个弟兄加入。那十人远远走来,起先还有说有笑,但一到王顺手下,立刻收敛了笑容。卫渊心道:“原来不止我一个,大家都是怕王三哥的。难怪他不在‘聚八方’,否则一定会吓跑客人。”

    众人来到越州却不进城,马不停蹄地来到郊外一片壮实高大的榧树林里。王顺这才对后来加入的十位弟兄打招呼,又打听道:“给‘聚八方’送钱的林大郎走多久了?”

    那十人里有个叫李老七的汉子回道:“林大兄弟走了五六天了,按理说昨天就该回来。也许是渡江遇到麻烦,但最迟今天午时也会到了。”

    王顺又问:“江边放号的林二呢?”

    李老七答道:“二郎也是今天回来,差不多就是现在这个时辰。”

    王顺皱着眉问:“最近越州地界上可来了什么生面孔?”

    另一个汉子回道:“我看见昨天来了几个壮汉,三个在外骑马绕城,三个在城里走动,像在找人。”

    王顺忙问:“他们看没看到你?”那人笑道:“三哥,我这模样就是个庄稼汉,出城的时候虽然遇上,但他们连一个正眼都不瞧我!我观察城外那几个专找入城的人,城里那几个却好像特别在意小孩儿。”

    卫渊听见不禁紧张起来。王顺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道:“咱们再等林大、林二两个时辰。上树休息!”

    众人藏了马匹,踏平脚印,各自爬上一棵大榧树,转眼间地上已经干干净净,即便有人经过,也绝想不到头顶还有三十个强盗。王顺一只手抱着卫渊,三两下就爬上了树稍。卫渊赞叹他身手矫健之余,心想:“王三伯动作虽然利索,却似乎不是习武之人。”

    爬上树后,王顺闭目养神,对卫渊不闻不问。卫渊这一夜不吃不喝,肚子咕咕直叫,却又不敢开口,犹豫半天。王顺早就听见,也不说话,只哼了一声,扔过去一个包袱。卫渊接住打开,里面有一大壶水和几块烧饼。卫渊咬了一口,烧饼潮呼呼的,没有芝麻,也没有油香,简直就是一大张面疙瘩。虽然他饿的厉害,可吃了半张之后便再也不想吃了。然后学王顺的模样,找了一个结实的树枝坐下,靠着树干休息。

    午时已过,潮气腾升,到了一天中最热的时候。王顺坐起来朝越州方向望了一眼,自言自语道:“看样子是不会来了。”又看着卫渊道:“牙儿果然没骗人。”

    卫渊这才明白:“原来他直到现在才信了我!”虽然心里明白事关重大,王顺须得确认一番,心里却未免有些不是滋味。

    众人随他一齐跳下榧树,牵出马匹。王顺对后来的十位弟兄道:“咱们这就去义乌,不过有件事情我要先告诉你们。”这才把石全、吕清、卫玹和聚八方众弟兄遇害、卫渊身份、以及昨天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众人无不悲痛万分,咬牙切齿发誓报仇。

    王顺却冷冷地道:“大哥、二哥武功超群,办事周全,却在一日之内惨遭毒手。林大、林二两兄弟迟迟未归,想必也遇难了。敌人武功高强,步步算计,深不可测,你我有什么本事报仇?”众人低头不语。

    王顺又道:“我已下令,江南的弟兄们齐聚义乌,共商未来之计。眼下有两件事尤为要紧:第一是护送卫四弟的儿子卫渊去双龙洞,交给双龙派的季掌门。第二是集结所有弟兄离开婺、越,一起去衢州!”

    大家听完第二件事,无不惊讶。李老七带头问道:“三哥,咱们在这里打拼了一辈子,不少人的家眷还在石泉岭、义乌等地,怎么能说走就走?”

    王顺道:“敌人来得快,摆明了要斩尽杀绝,不走就是等死。家人若有顺路的,可以带走。其他的,只要咱们不被抓住,他们怎能知道我们家人住在哪?不要多废话,先去义乌!”

    大伙儿顶着太阳又骑马上路。王顺特意挑这个时候才走,是觉得敌人也不愿顶着太阳巡逻。一行人风尘仆仆来到义乌。王顺不愿贸然进城,在西边的一座小金山脚下稍作休息,让一个弟兄下马入城探风。许久不见他回来,王顺又派了一人从另外一边进城。谁知等了一个多时辰,两人都是毫无音信。大伙儿焦虑不安,不知城里发生了什么。但又没人敢问王顺,只是小声地交头接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