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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医院打工

    韩春英在县城医院从事了差不多三个月的保洁工作。

    这是一份很低微的工作,低微到让人无法喘息。一个本身成绩不错,却遭命运捉弄的初中毕业生,每天需要在医护人员正式上班前就要把负责区域的卫生彻底清扫一遍。农村出身的孩子对工作是没有挑挑拣拣的,说实话这个工作的劳动强度对于从小干惯农活的韩春英来讲,不算什么。

    农村的孩子从小就接受了良好的吃苦耐劳教育,不接受也得接受!不论男女,劳动始终是农村孩子接受的第一堂人生教育课程。

    这份低微的保洁工作,是母亲李翠花托一个远方表亲帮忙安排下来的。说它低微,一是收入低,二是身份卑微。虽然课本教育上一直在讲劳动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上学时老师也经常提到掏粪工人时传祥被国家总理接见的故事,我们接触的大道理都是在讲任何工作岗位都是为人民服务,任何劳动都是无上光荣的。但是,有哪一个家长会以把自己的子女培养成一个保洁员作为培养目标呢!

    没办法,在生活的现实面前,人总是需要选择低头的。

    低头虽然不是认输,不是认命,但却是在某种特殊时期的一个不得已的选择。

    韩春英现在面临的就是这么一个必选项,虽然不情愿,其实也没什么不情愿,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总比待在农村种地强。再说了,谁年纪轻轻的能干一辈子的保洁啊。

    韩春英做足了自己的思想工作,命运喜欢捉弄人,但自己偏就不向命运低头。上学固然是普通百姓家孩子成功的最佳捷径,但绝对不是唯一途径。既然老天爷堵住了自己一条出路,那就自己用双腿再走出一条路!

    韩春英工作任劳任怨,经常受到单位后勤领导的表扬。

    “这孩子真挺能干!”

    “能吃苦,每天一大早就来上班了!”

    ......

    无数的赞美声,却换不来升职加薪,也没有额外奖金。这就是现实,一个临时工而已。那个时候各个事业单位的后勤还没有开始社会化承包,绝大多数的后勤工人也都是带编制的。体制内的人,大多有一个通病,就是时间久了很容易产生惰性,级别上不去,额外奖金也没有,那就把工作效率降下来!慢慢的很多单位就出现一些老油条的员工。

    多劳不能多得,那就不多劳。尽管如此,单位对这样的员工也没办法,编制就是黄马褂,轻易扒不得。

    韩春英能来县城医院当保洁,是母亲李翠花托人找到一个远方表亲帮忙安排的。这个远方表亲是这家医院的院长,为人很随和,对远近亲属朋友也很友善,不像有些人出息之后就看不起以前的穷亲戚。李翠花本身意愿是看看能不能将来有机会把孩子安排在医院。院长亲戚表示不可能,除非是正规医学院校或护理学校毕业的学生。

    走一步看一步吧,孩子先独立,长长见识。

    在医院工作一个月以后,韩春英的心态更加平和。虽然每次收拾厕所,尤其是男厕所时,这个十几岁的小姑娘都会觉得恶心。有些患者家属会选择把对医院的不满和报复发泄在厕所里,大便不冲水的,小便故意尿在地上的,还有故意随地吐痰的。这些不文明的行为都让韩春英十分厌恶。没办法,墙上贴着的文明提示,对这些人而言就是无所谓的存在。

    但是,如果你把标语换成诅咒的话,比如“大便不冲者出门就崴脚”,那一定会招来愤怒的投诉。这样的标语他们会看的一清二楚!

    无法改变周围环境,那就想办法调整自己的心态吧。

    韩春英逐渐适应了医院的这份临时工作,虽然低微,但毕竟可以给家里挣得一份收入,减轻父母的压力。当然,她绝对没有就把自己未来的人生定义为一名保洁员。

    来医院工作的这一个多月里,韩春英发现有些城市里来住院的老人,子女在医院陪护的时间都不多,不像农村人,农闲时间可以一直在医院陪着。城镇上班职工白天都在单位,能陪护老人的时间不多。

    “将来可以做专职陪护啊!”韩春英产生一个大胆的想法。当然目前也只是一个想法而已。

    虽然只是一个想法,也给这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带来莫大的人生信心,自己在不久的将来就会从保洁岗位解脱出来,以后的路子还长着呢!

    然而,正当韩春英为自己的将来踌躇满志的时候,却发生一件让她自尊心受伤的事情。

    那天,韩春英像往常一样到医院,却发现今天的患者出奇的多,而且都是和自己年龄相仿的人。一打听才知道,今天是县一中安排今年新入学的学生来做体检。

    高一新入学的学生,那肯定有自己原先初中同学,说不定李华她们几个也在。想到这,韩春英本能的自尊心让她赶紧找地方躲了起来,她确实不想让这几个朋友看见自己这么狼狈的状态。

    尽管她已经把自己的心态调整的很不错,但是面对同龄人,面对以前的朋友,这个自尊心还是毫不犹豫跳出来作祟了。

    正所谓“怕处有鬼”,正当韩春英极力躲避时,一个学生因为抽血时太多紧张突然晕倒,还吐了一地。

    “韩春英,赶紧把这边卫生处理一下!”体检护士长的嗓门简直可以穿透整栋大楼。

    “韩春英!”护士长又喊了一遍。

    也正是第二遍的喊声,让李华她们几个知道自己的朋友在这里。李华和同村的几个同学在这个楼层的体检项目已经完成,刚要往楼上走,听到有人喊韩春英的名字,便又折返回来。

    自从一中录取结果出来,李华和韩春英就见了一面,并不是说李华因为韩春英的落榜而瞧不起她。恰恰相反,她是太在乎和韩春英的友谊,怕自己的反复出现让自己朋友感到尴尬。上初中时,韩春英的成绩一直都在自己前边,如果不是以为中考当天的突发情况,自己的朋友也不会落榜。

    李华并不知道韩春英在医院做保洁,她本能以为自己朋友来医院办事,她甚至抱着一个不可能的念头——韩春英也在新生体检队伍里。虽然这不可能,因为在村里时她已经从家人的口中知道韩家和王莱的事情;开学后的两周,她也找遍了整个学校,每个班都去问过,没有韩春英这个名字。

    今天在医院突然听到有人喊韩春英的名字,李华着实有些兴奋。但是,当她走到走廊中间时,突然看见自己的朋友就在不远处低着头弯着腰,正用扫帚和簸箕收拾刚才晕倒那个学生的呕吐物。旁边排队体检的同学都扭过头捂着鼻子。

    同龄人啊,多么鲜明的对比!

    李华突然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时间好像突然在两个朋友之间凝固。

    正在干活的韩春英突然感觉有人在看着自己,不是刚才那种人群中好奇的眼神,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她抬起头,发现正楞在原地看着自己的李华。曾经无话不说的朋友,竟然一时语塞,两个人都不知道该怎么打招呼。

    几秒钟过去,韩春英还是先整理好心情,毕竟在医院工作已经一个多月,心理较上学时成熟了很多。

    “李华,你们今天体检啊,怪不得这么多人。”

    李华这也才缓过神,“啊,今天体检,我刚才刚要上楼,听见有人喊你名字,就跑回来看看。”

    韩春英很高兴朋友没有忘记自己,但也很尴尬以这种方式和朋友见面。

    “韩春英,快点收拾,别耽误学生体检!”护士长的语气永远是那么具有指使的感觉。这让韩春英瞬间脸红,甚至红到脖子。

    任何人都反感别人对自己颐指气使,尤其是当着自己的熟人朋友的面让自己做这做那。可以简单理解成自尊心受到伤害,从马斯洛需求层次论角度分析,就是人的受尊重和自我实现的需求没有得到满足。

    护士长片面想让自己的价值权威得到充分体现,又补充了了一句“快点干,别磨蹭!”

    李华看出了朋友的尴尬和难堪,便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说自己先上楼检查其他项目,回头再下来。

    韩春英只能点头目送李华上楼,这边收拾完便红着眼圈急匆匆拎着工具离开现场。这个地方她感觉自己一秒钟都待不下去。回到专门存放清扫工具的屋子,韩春英才敢悄声哭出来。

    委屈的孩子,哭都不敢出声,她怕被外边的人听见笑话自己。

    粗心的护士长并没有发现自己给韩春英带来的伤害,她只知道经过自己的指使,这边的体检秩序得到了有效恢复,她甚至为自己的言行感到骄傲,尤其是在一群年轻的学生面前,自己就是一面成功人士的镜子。我们生活中很多像这个护士长一样的人,他们的言行可能没有什么恶意,但确实缺乏领导的艺术,或者说话的技巧,无形中很容易给别人带来严重的心理伤害。

    韩春英今天就被彻底伤害了,没有任何打骂,却让人感觉受到了无比残酷的摧残,就像心被人掏出来反复蹂躏。

    当天直到所有的学生体检结束,韩春英才从工具间走出来,她实在不想再以保洁员的身份再出现在这么多同龄人面前,尤其是出现在她的朋友面前。并不是她瞧不起自己的身份,这个身份很无所谓,凭自己的双手和劳动挣钱,本身是很光荣的;跟同龄人相比,她更早承担起家庭的责任,这一点她比这些学生娃娃强的多。

    羞涩的自尊心,让韩春英选择了躲避。她甚至听到李华在走廊向人打听自己在哪,却一直没有勇气走出去。

    当天,那个体检科护士长还责怪韩春英工作状态不好,不积极,甚至指责她差点影响整个体检的进程。

    “我没有!”韩春英第一次跟医院的人这么大声说话,这不算发脾气,只能算是一种无奈的反抗。

    每个人都需要被尊重,而这个护士长却总喜欢剥夺别人的这种权利。

    那天起,韩春英就萌生了不在县城医院干的想法,这里的熟人太多了。自己可以忍受很多的劳累、旁人的白眼和鄙视,却无法面对曾经的熟人。县城医院还会遇到很多熟人,这让韩春英无法接受。

    韩春英突然出现在家门口时,李翠花夫妇着实吓了一跳。朴实的农村人还以为自己的孩子在单位闯了什么祸被单位辞退了。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韩老海也支持大姑娘的决定。毕竟她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啊,正是自尊心要强的时候。

    “那就在家待几天吧,回头再想想别的办法。”这句话几乎快成了韩老海的口头禅,不过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

    韩春英把用打工挣的钱给父母一人买了一双鞋,是农村人最常穿的军用帆布鞋。这种鞋根本进不了县城人的法眼,却是农村人的最爱,下地干活穿着不仅舒服,而且结实耐造,一双鞋能够穿两年。买鞋剩下的钱都给了母亲李翠花,而自己却没舍得买任何东西。

    李翠花红着眼圈,利索地包了一大锅素馅饺子。一家人难得的团聚,这也是在韩春英中考失利后一家人吃的最开心的一顿饭。立辉和二辉哥俩对姐姐的决定也高度支持,他们心疼自己的姐姐。

    晚上睡觉前,二辉偷摸跟姐姐讲了他和父亲一起去王莱家抬水泵的事。要账的事情韩老海夫妇没有跟姑娘说,怕孩子上火。韩二辉没那么多心眼,他只是觉得自己和父亲赢得了一场胜利。

    二辉的话确实没有让韩春英伤感,她隐约觉得弟弟长大了,有个小男子汉的样子。

    在家待了几天,竟然有人上门提亲!这让韩春英始料未及,一个刚初中毕业的小姑娘,这么快就要谈婚论嫁,她很难接受这种事情。但是在农村,初中毕业生如果没有继续读高中的话,早早定亲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韩老海夫妇俩也有些心动,虽然姑娘不愁嫁,但细想定亲也确实正常,便试探性问姑娘的意见。

    “我不同意,我这种情况也就是找个初中没毕业的,将来能干什么都不知道呢。”韩春英极力表示不同意。

    韩老海两口子完全理解姑娘的反应,谈婚论嫁这可是一辈子的事,怎么能因为中考失利就把孩子的未来直接定格在农村呢。改革开放这么久,都说提倡自由恋爱,但是在当地的农村地区,人们甚至连自由恋爱是什么都不知道。适龄男女经媒人介绍,家长点头同意,见上一次或两次面,双方就直接举办定亲仪式。等到了结婚年龄直接举行婚礼,更多的是没到结婚年龄,父母准备些罚款就早早结婚。那个时候人们的思想很单纯,定亲后退亲也觉得十分难堪。在这种思想背景下,很多初中毕业生就早早被农村的婚姻习俗所束缚。

    韩春英骨子里很要强,虽然中考失利,当她不想让自己的人生就这么黯淡无光。也许她并没有对自己将来苛求太多,但起码要奋斗一场,怎么着也要扑棱一阵子,那样即使将来一事无成,也对得起自己曾经的青春梦想。

    “爸,你让我自己奋斗几年吧,你姑娘怎么着也能嫁出去。你走南闯北这么多年,我怎么着也得学一学啊!”韩春英半恭维半央求。

    作为农村的半开明人士,韩老海两口也只能同意姑娘的话。

    “那天你姨说让你找个地方去学个裁缝,说这也是一项技术。”李翠花也十分赞成学裁缝的建议,她就很羡慕邻村的那个裁缝店老板,挣不完的钱。每到春节前,十里八乡的人都到人家量裁衣服,生意火得很。

    韩春英也趁机向父母表明了自己在县医院产生的想法,暂时听起来感觉挺虚幻,但经过她的详细说明,韩老海也觉得这个路子像那么回事,可以试一试。

    韩老海内心的另一个想法是想让孩子到外边闯一闯。有句老话叫外来和尚会念经,其实在农村老百姓心中有一个未成文的乡土观念,那就是“出门的子女个个好”。毕竟到另一个陌生的城市打拼,勇气就是很多人没有的。

    就这样,韩春英在家待了几天后,便和另一个在县城医院结识的同事出发去了省城。省城的一家医院后勤招保洁临时工,韩春英现在也只能从事这个。

    在省城的医院干了两年,一个偶然的机会,韩春英便和同寝室的一个姐妹一块到了BJ,开启她们的北漂生活。这个同事的一个老乡在FT区第一医院,还是名正式职工。

    这位好心的老乡帮她们联系好医院的后勤部门,又帮着联系到住的地方。医院不给提供宿舍。住的地方离医院大概四五公里的地方,在BJ这就是很近的距离。医院附近的房屋租金太高了,以韩春英她俩目前的收入,还没有资格住在医院附近。

    “你俩有个心理准备,这里的环境不是很好!先在这住一段时间,等开工资了或者将来收入高一些,再想办法换个好点的地方。”这位好心的老乡在进入单元门的时候特意提醒。

    “这个小区很好啊,在县城和省城都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区,怎么能说环境差呢?”韩春英心里很疑问。没等问,这个老乡已经带着她们进入单元门,只不过不是往上去,而是开始往地下室走。

    韩春英这才明白,原来是住地下一层啊。这也没什么,只要能住,能遮风挡雨就行。自己小时候家里房子还漏雨呢,这点困难不算什么。

    然而,她们并没有在地下一层停下,而是直接走到地下二层。在一个小门面前,老乡停下脚步。

    “就是这个屋,没有窗户,也没有上下水,但是你们可以在上边地下一层用一个公用的卫生间,能洗漱。”

    严格讲,这并不是住宿用的,而是城市楼盘开发过程中建设的仓房,一方面可以给地上住户提供堆放杂物的空间,更主要的是可以有效解决一楼返潮问题,当然还有各类管道铺设的需要。

    就是这样初衷用途的狭小空间,竟然成为成千上万北漂族的栖身之地!

    来BJ之前,韩春英给自己做过充分的心理准备。异地他乡,肯定会有更过的困难,但是这里工资高不少,而且更有机会实现自己的梦想。

    在来到地下二层前,韩春英都觉得一天像是在做梦,这么多的好事一下子扑向自己。工作有了着落,老乡还帮着联系住处。直到这时,她的梦终于醒了——自己就是这里最基层的打工者,蝼蚁般的存在。

    既然是蝼蚁,那么住在地下就很正常。那些蚂蚁的洞穴不都在地下吗!

    韩春英两人虽然有些不太适应,但也很自然地接受了这样的境遇。只要医院按时给发工资就行,住的地方差点没关系,更何况这里很便宜。

    就这样,韩春英正式开始了自己的北漂生活。白天是不抬头的工作,晚上是不见光的宿舍。

    立辉初中毕业刚开始打工时,韩春英本来想劝弟弟一起来BJ,但又觉得姐弟俩都离家那么远,怕父母担心。另外,即使在一个城市,也不一定能彼此照顾到,除非都干出一番成就。

    二辉中考被冀州中学录取的事,韩春英还是在二辉报道之后才知道。那时农村通电话的都没有几家,信息传递很慢。特意回去一趟,父母肯定不乐意,他们舍不得让花这钱,更何况还得请假扣工资。有一个邻村的老乡9月初请假回家,韩春英便委托她给父母捎点东西回去,顺便打听一些二辉的中考情况。

    “你弟弟真厉害,考上了冀州中学!”邻村老乡回来后很兴奋地向韩春英报喜。接着,老乡便把二辉的学校地址和班级告诉她。

    韩春英高兴地拉着这位老乡和同寝室的老乡到附近一个小饭馆吃了一顿对于她们来说很是奢侈的“大餐”。

    回到宿舍,韩春英便在那个20瓦的灯泡下,给二辉写起了信。

    “亲爱的二弟:

    请原谅姐姐没有能送你上学报道,但我真心为你取得这么大的成就感到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