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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错过

    她摇了摇头,又咽了口唾沫,这才说:“没有,我在接站的人群里都找遍了,二少爷肯定没在里面……”

    “秀儿,你们快点回来吧,该走了。”张嬷招呼了我们一声,我看了她一眼,她正冲着我们招手,示意我俩赶紧过去。我扯了扯秀娥,让她回过神来,就拉着她往队伍中走去。

    秀娥还在依依不舍地回头看,张嬷见她魂不守舍的,眼睛一瞪,就要开口。丹青轻笑了一声,伸手拍了拍秀娥的头,“傻丫头,等会儿出了门,有的是让你看的,何必在这儿坐井观天。”

    秀娥不懂什么是坐井观天,吐了吐舌头,然后老老实实地站在我身旁。“清朗,想什么呢?”丹青的声音在我耳边响了起来。我微微一惊,抬头看她正弯着身,笑看着我。我摇了摇头,“没想什么。”没等丹青再说什么,秀娥在我身后插了一句:“她肯定是在想二少爷呢。”丹青“哧”的一声笑了出来。

    “小姐,到我们了,快走吧。”张嬷在前面招呼了一声,丹青直起身子,拉起我的手,带着我们往出口处走去。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两个警察方才说话的地方,那个警察队长已经不见了,叫刘四的警察也回到了原来执勤的地方,和另一个人在说着什么。

    他们管光头大叔叫赵秃子,还有那个什么展爷,应该是个很厉害的人吧,要不然为什么那两个警察提到他的时候,声音里包含了那么多的畏惧,或者说是敬畏……我默默地随着丹青走着,脑子里却是止不住地胡思乱想。

    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走到了站台的外面。匆匆行进着的人群,一辆接一辆的黄包车像一字长蛇般地摆在路边,不时地有车夫走过来,殷勤地问我们要不要坐车。

    空气有些湿冷,夜色深沉,车站四周人群涌动,可不远处又是一片黑暗。偶尔看见的几丝光亮,还有那不时闪过的人影,显示出那是个有人居住的地方,但却给人一种冷清萧条的感觉。

    然而眼前闪烁着的霓虹灯、车站前密集的人群,还有那些从或明或暗处传来的我听不懂的话语和吵闹声,又给这个地方带来了无限的生机与活力。慵懒与急切,繁华和萧条,亮丽与晦涩,这是我对这个地方的第一印象。

    “怎么样,找到了吗?”丹青有些急切地问了一句,我回过神来,看见张嬷已经回来了,正喘着气,用衣袖擦着汗。她摇了摇头,又咽了口唾沫,这才说:“没有,我在接站的人群里都找遍了,二少爷肯定没在里面,再远的地方我就没敢过去了,怕走丢了。”丹青闻言皱了眉头。

    “小姐,您信里说的是不是今天这个时候啊?是不是弄错了……”张嬷有些着急地问了一句,丹青瞥了她一眼,张嬷表情一滞,忙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

    “会不会还有别的接站口?”我轻声问了一句。张嬷一愣,丹青看了我一眼,又去看张嬷,她摇了摇头,又点点头,急急地说了句:“我也不知道,我现在就去问。”说完转身就走。

    丹青看着她离开,眉头依然皱着,我和秀娥也私下里张望着,希望能看到墨阳的笑脸或是另一个接站口的牌子。“清朗,上次墨阳是不是说他会和同学在这里待上个一年半载的,若是回北平,一定会立刻通知我们?”丹青轻声地问了我一句。

    我抬头看着她,她的眼光在车站里游弋着,寻找着,并没有看我。“嗯。”我应了一声,那封信是一个多月前收到的,之前还收到过一封,也就是丹青被督军安置在别苑没有多久的时候。

    第一封信上写满了墨阳对这件事情的愤怒,对大太太、大少爷,更是对老爷的。这封信就是老爷叫人带来转交给丹青的。我到现在也不明白老爷为什么要把这封信转交给丹青,这是一封墨阳写明了从此以后和徐家再无瓜葛的信,可惜我再也没有机会去问老爷了。

    丹青按照上面的地址回了信。过了没多久,墨阳就回了信,这第二封信却充满了墨阳特有的温暖与力量,甚至还写了一些什么“这样的婚姻是无效的”一类的话。我看得不是很懂,丹青也无意解释,只是有空就把这封信拿出来看看。

    虽然那封信的某些含义我大半都看不懂,但是墨阳确实说过他会留在上海一段时间,以完成他学业的一部分。后来丹青再写信就是在那个督军夫人来过之后了。我还知道,丹青在信里写了不要墨阳再回信,以防那封回信在我们走了之后才送来,被人知道我们去了哪里。

    丹青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没一会儿,张嬷气喘吁吁地回来了,也带来了没有另一个接站口的坏消息。我们三个人都眼巴巴地看着丹青,等她拿主意,丹青低着头,咬着唇考虑着,手指也在不自觉地交叠着。

    四周若有似无的打量眼神渐渐多了起来,丹青显然也感觉到了,她抬头往旁边扫了一眼,就吁了口气,下定决心,扭头对张嬷说:“我们不等了,这地方鱼龙混杂的,不是久留之地。反正我手里有墨阳的地址,怎么也可以找到他的。”

    张嬷一愣,显然对没有等到墨阳就擅自行动有些不安,但这地方确实乱了些,而她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因此她也就没再说什么,点了点头,拉上我和秀娥,跟着丹青往外走去。

    我和秀娥还有丹青在一旁等着,看张嬷去和那几个黄包车夫谈生意,指手画脚的。张嬷半句上海话也听不懂,显然那些车夫也听不懂我们老家的话,不过还好,没一会儿,两个车夫拉着车子和她走了回来。

    张嬷快走了几步,上来和丹青低声说:“老天保佑,还有一个拉车的听得懂我说什么。听他说,二少爷住的地方离那个霞什么路不远。”张嬷边说边皱起眉头想着。丹青低声问了句:“霞飞路?”张嬷忙点头,“对,对,就是这个路。”

    “嗯,”丹青点了点头,“那就证明这两个车夫没骗我们,墨阳的信上确实提过,那就走吧。”那两个车夫好像很懂规矩似的,一直站在我们不远处恭候着,这时见张嬷冲他们招手,才小跑着上来,先帮我们把包袱什么的放好,然后静候我们上车。

    丹青带着我,张嬷带着秀娥各上了一辆车,黄包车夫快步拉着我们出了车站,上了一条大路,就开始小跑了起来。我张着嘴看向四周,越往前走就越繁华,对面不时有黄包车跑过来。现在已经是晚上了,要是在老家,早就已经歇下了,但在这里,好像某种生活刚刚才开始似的。

    我目不暇接地看着,造型洋气的路灯、建筑,一间接一间的店铺,每家似乎都有块闪烁着花花绿绿颜色的招牌,不停地有人进出。我听见店铺门口的铃铛叮当作响,西装革履的男人、有着妩媚优雅笑容的女人,不时从我眼前一闪而过。

    “别张着嘴看了,小心吃了风,回头肚子疼。”丹青贴近我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声。我开心地对她一笑,丹青的脸上也带着些好奇,回我一笑,又帮我紧了紧领口,也抬起头往周围看着。

    我回头看看后面跟着的张嬷和秀娥,秀娥的臂膀被张嬷紧紧地抓住,可依然是伸头探脖地到处乱看。见我回头看她,她兴奋地冲我挥着手,身子也不自觉地站了起来,吓了我一跳,没等我反应,张嬷已经一把把她按了回去,然后赏了她一个暴栗。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看见秀娥可怜兮兮地摸着头,我转回了头。车子继续前行着,没走一会儿,就往右边拐了过去,不远处闪烁着几个霓虹大字:雅德利西餐厅。

    拉着我们的那个车夫略偏着头说了句:“小姐,前面就是您要去的那个旅馆了,就在雅德利西餐厅对面的里弄,那里头窄,车子进不去,您得走两步。”

    丹青略伸头往前看了看,“是那个和升旅社吗?”“对。”那个车夫的脚步慢慢地放缓,先回头冲我们咧了咧嘴,然后转回去接着说,“就是那儿,那家旅馆不错,价钱也还公道,住的都是些学生、老师、写文章的那些文化人。”

    丹青冲我点了点头,当初墨阳的信里说得很清楚,那家旅社不错,而他和那几个同来的学生家庭出身都不错,因此几个人就合租了旅社的一幢小楼。

    到了那个西餐厅门口,车夫将我们放了下来。张嬷赶过来付了钱,车夫就将车子拉到了不远处,那里还有一些黄包车在等生意。这钟点好像是这家餐厅生意最兴隆的时候,进进出出的人络绎不绝,门口的侍者戴着奇怪的领子,正殷勤而礼貌地给那些客人开门、关门、叫车,丹青忙拉着我们闪到了一旁。

    张嬷和秀娥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些衣衫靓丽的男男女女,我心里也惊讶不已,原来女人还可以穿那样的衣服,露出长长的脖颈,雪白的肩膀在各种材质的华美披肩下若隐若现。只有丹青还好,面色镇定地看着。

    就这么傻看了一会儿,突然一个娇笑声从门里传了出来,声音里饱含着一种肆无忌惮的自信,偏偏又妩媚得让人不能不听。我一怔,回过神来,就看见那餐厅门口的侍者急走了两步,到门口恭恭敬敬地把门打开,让里面的人走了出来,但是他自己连头都不敢抬。

    一个窈窕的身影如众星拱月般走了出来,脚步不紧不慢,好像还带了些微的踉跄,细细的高跟鞋声,就那么“咔,咔”地响着,一步步都好像走在了人们的心上。

    就算离她还有段距离,我似乎也能闻到一股极艳的香水味,不是浓,而是艳,就像眼前的这个女人一样,虽然纱帽半垂,看不见面容,只有一把青丝披在肩头,在灯火中闪着比夜晚的星空更乌黑闪亮的光泽,可是给人的感觉只有两个字:绝艳。

    我曾在书里读过这两个字,却想不出这两个字变得活生生的时候应该是什么样,现在我才明白了。不知怎的,我抬头看了一眼丹青,而她已经怔住了。

    一辆汽车从我们身边滑了过去,吓了我们一跳。那辆车停在了门口,司机从里面钻了出来,快步走到车的另一侧,恭敬地把车门打开了,静候那个女子上车。

    丹青轻轻地哼了一声,隐约带了一丝不屑,把我们的注意力引了回来,“好了,咱们走吧,要是墨阳没有接到我们,也许已经回来了,别让他着急。”我们点点头,虽然大家心里对那个女子都充满了或多或少的惊羡,但是找到墨阳才是最重要的,因此都转过身跟着丹青走。

    刚走了没几步,“哎哟!”秀娥的脚崴了一下,下意识地拉了我一把,我没防备,手里的包裹一下子掉在了路灯下。我先把秀娥扶好站住,然后赶紧把包裹捡了起来。这包裹是那个光头大叔的,里面不晓得放了些什么,也不知道怕不怕摔,要是弄坏了什么就糟了。

    我把包裹捡起来,轻轻地拍了拍沾到的土,好像听见后面谁“咦”了一声,我来不及多想,看见丹青已经走到了对面的巷子口了,忙拉着秀娥追了上去。

    巷子虽窄,但却不黑,旅社门口的霓虹灯已经照亮了眼前的道路。四周都是一些小楼,虽紧密,但是几乎每个窗口都透出些光亮来。饭菜的香味隐约传来,我忍不住咽了口口水,身边的秀娥,喉咙也上下运动着。

    到了门口,丹青让张嬷先进去打听一下,我们在外面等着,我觉得又激动,又有些莫名的担忧。

    张嬷进去的时间好像长了点,我不禁有些奇怪,刚想去问丹青,就看见张嬷的身影从旅社里闪了出来。我和丹青相视一笑,下意识地都各自去拢了拢头发,整了整衣裳,不想让墨阳看见我们的一丝狼狈。

    丹青的脸亮了起来,她笑着就迎上去,谁知刚一动就顿住了脚步,我也抓紧了秀娥的手——张嬷越走越近,却带着一脸的惶然。“怎么了?”丹青极轻地问了一句,张嬷摇了摇头,身子也跟着一晃。“他还没回来吗?”丹青又问,声音很安静,安静得有些吓人。我垂下了视线,看着她那握得渐白的指关节。

    张嬷好像也被吓到了,一口气地说了出来:“那掌柜的说,姓徐的先生和他的朋友一个月前就走了,但不知道去哪儿了。”说完她急速地喘了两口气,一手抚上了胸口。

    “走了?”丹青喃喃地说了句,“怎么会这样?明明约好的,怎么会……”她有些怔忡地往后踉跄了一步,吓得我和秀娥赶忙去扶她。我有些害怕了,墨阳怎么会不在呢?看着丹青惨白的脸色,我张了张嘴,觉得应该说些什么才对,可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旁的张嬷早就没了主意。

    安静中,“喀嗒”一声,一个小石子被踢得飞到了我们跟前,又滚动了两下,停在了秀娥的脚边。我愣了愣,飞快地回过头去,心跳猛地加速:是不是墨阳回来了?他收到了信,又赶回来了?

    丹青也听到了脚步声,慢慢地抬起头来看去,也带了些期待,可刚看了一眼,她一下子弹了起来,尖声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