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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等候

    看着丹青脸上的笑容,我第一次觉得这屋里温暖起来,心里低低地说了一声:墨阳,一定要回来啊。

    我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叫石头的男孩子慢慢地从灯影里踱了出来,在距离我们还有五六步远的地方站住了。他脸上的表情很规矩,但眼睛里却带了些许的不耐烦,手攥着腰上的汗巾穗子揉搓着。

    吓人的并不是他的突然出现,而是他身后跟着的那几个人,虽然隐在暗处,看不清他们的长相,但是那高大的身材和一股若有似无的压力,让我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突然间只觉得身后一暖,一只手撑住了我的肩膀,这才发现我靠在了丹青的身前。

    石头冲丹青略弯了弯腰,然后才规矩又客气地问了一句:“云小姐,我爹是不是落了个包袱在您这儿啊?”丹青放在我肩上的手一紧,然后就听她说:“是,原本想等我们落脚之后,再找人给你们送去的,既然你来了,就拿回去吧。清朗,给他吧。”说完她推了推我的肩膀,我一晃,下意识地往前走了几步。

    石头慢慢地走了过来,到我跟前,一伸手,我双手捧着包裹递给了他。他没说话,只接了过去,用手略翻动了一下包袱皮,好像在检查着什么。我有些不高兴,他不说声谢谢也就算了,居然还当着我们的面检查,当我们是贼吗?

    回头看了眼丹青,她脸色也不好,眉头皱着。我实在忍不住,就轻声说了句:“我们没打开过,就是方才不小心掉在了地上,沾了些土,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怕磕碰的东西。”

    石头翻动的手一顿,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手里的包裹,突然有些调皮地一笑,“我知道你没动,也知道这包裹掉在地上了。”说完,突然把手里的小包裹往后一扔,一个人影迅速地闪了出来,利落地接下了那个包裹,然后转身又闪了回去。

    包裹被他扔出去的时候,我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做了个想要伸手去接的动作。“啊。”秀娥忍不住叫了出来,身后传来丹青倒吸气的声音。石头看我傻乎乎地伸着手看他,龇牙一笑,“现在你知道了,那里面的东西不怕磕碰,放心吧。”

    我松了口气,看着他贼兮兮的笑容不禁有些生气,不想再理他,就转身往丹青身后走去。没走两步就听丹青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

    石头好像很随意地说了句:“哦,我和爹就在那边的雅德利吃饭,有人告诉我们,看见你们……”他顿了一下,又说,“看见我爹落下的包裹,就进去告诉了我们,爹就让我来取了。”

    丹青一愣,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知道我俩的眼里闪着相同的问题,在上海,帮工也吃得起那么昂贵的饭店吗?他到底是在给谁“帮工”呢?

    我在丹青的身后站定,看看与丹青轻松对答的石头,突然觉得火车上的那个男孩和眼前这个好像不是一个人。如果说在车上,他和光头大叔还是一对穿得不错、只是有些土气的父子,那么这会儿的石头给人的感觉,是只有那种见过世面的人才会有的自信和高人一等。

    秀娥在我身旁嘀咕了一句:“花色的包袱皮多了,不过捆了条绳子,怎么就能知道是他爹的?”丹青低头看了秀娥一眼,秀娥一缩脖子,其实我们心里都有着同样的疑问。

    对面的石头显然是听见了,但他的笑容更古怪了,眼里闪烁着让我说不出来的神色,有点好笑,有点不屑,还有点骄傲……赵秃子、展爷,这两个名字一下子浮上了我的心头,我突然发觉自己的手很冰冷。

    丹青显然也觉得不对劲,本能地不想再和他们多有接触,因此只客客气气地说了句:“这样啊,知道了。东西交到你手上就好,请代我问候你父亲,告辞了。”说完转过身,冲我们使了个眼色,就带着我们往那个旅社里走。

    一时间背后没了声音,我们也不敢回头去看。刚走到旅社门口,从里面出来个人,与我们擦身而过,丹青她们瞟了他一眼,就进去了。我也看了这个人一眼,他五官平常,剃着利索的平头,看也不看我们,只闷着头往外走。

    我原本也没在意,只是觉得什么东西在我眼前一闪而过,让我觉得有些奇怪。一边琢磨,一边往里走,看见丹青正在柜台前和掌柜的说着什么,我没太听到心里去。秀娥走过来悄悄拉了我一把,低声问:“清朗,咱们是不是要住在这儿,一直等着二少爷呀?”

    “嗯?”我有些迷糊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才反应过来。她的表情有些茫然无措,我只能安慰地笑了笑,“应该吧,别担心,咱们一定可以找到墨阳的,丹青有办法。”

    秀娥点了点头,有些放心地一笑,看着依然在和掌柜的交涉着的丹青和张嬷,她不经意地问了句:“你刚才在想些什么呢?眉头皱得那么紧,包裹也还回去了,那个什么石头不是说,里面的东西不怕摔吗?”

    “嗯?是啊,包裹。”我喃喃地念了一声。“啊!”我忍不住叫起来,终于想起是什么不对劲了,忙往门外跑去,秀娥一愣,就紧跟着我过来了。大门外依旧是灯火闪烁,但是石头和那几个人已经消失了,方才出去的那个人也不见了踪影,我轻轻地嘘了口气。

    “清朗,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吗?”背后的秀娥轻声问了一句。我看看对面不远处,霓虹依旧的雅德利餐厅,没有回答秀娥的话,只是摇了摇头,拉着她朝丹青走去。

    那个包袱上捆着的绳子是青色的,刚才从我眼前闪过的那个人,腰上系着的也是青色的汗巾子,一如……石头腰上系的。

    上海的小洋楼和家乡的大瓦房截然不同,我好奇地在屋中央站着,四下打量。细高的窗子,踩上去会咚咚响的木质地板,还有木板做的墙围子,我忍不住伸手去摸,有些地方已经掉漆了,我却觉得似乎还能摸到墨阳的温暖。

    原本四处乱窜的秀娥被张嬷拎进了卧室,去帮忙收拾。我环视了屋子一周,眼光最后落到了木然坐在窗前的丹青身上。她手上握着那封信已经好一会儿了,信封上写着“吾兄墨阳亲启”,封口依旧封得严实,从未开启。

    我低低地叹了口气,丹青的那封信墨阳根本就没有收到。那掌柜的说,当时墨阳好像有很紧急的事情,急匆匆地结了账就走了,他的一些衣物还留在了这里,说是回头再来拿。

    丹青写了些字,让那个掌柜的核对过笔迹,又把墨阳给她的信拿了出来,掌柜的这才把最后收到的那封信和一些衣服交给了丹青。正好墨阳之前住的那间屋子还没有租出去,丹青带着我们住了进去,就为了掌柜的说的那句:“墨阳说过,会回来取衣物的。”

    算算时间,墨阳走的时候,正好是老爷没了之后一个星期,想必最终还是有人通知了他这个消息。我和丹青都明白,绝对不会是大太太和大少爷,徐家的家产因为上次的事情受了不少损失,可依然是家大业大,大太太才不会白白地便宜了墨阳。

    突然想起老爷之前把墨阳的那封信转给了丹青,我猜想那封信的内容大太太他们一定不知道,否则正好给了他们一个子儿也不用留给墨阳的更好借口,就如同他们对待丹青一样,只给了她一个冰冷的口信儿。反正老爷也没了,要怎么说全凭他们。

    我有点为墨阳担心,但是更担心眼前的丹青,我慢慢地走过去站在了她身边。丹青好像一无所觉,只是冷冷地看着窗外。我想轻轻地碰触她,安慰她,却觉得她好像被一层无形的薄霜覆盖着,寒如冰雪。

    站了一会儿,见她还是不想说话,我转身往屋里走去,那里虽然不时地传来张嬷的唠叨和数落,却还让我觉得暖和些。“清朗,我们一定等得到他的,是吧?”丹青幽幽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我站住脚,回过头看她。

    她依然侧头看着窗外,好像一幅剪影。我闭了闭眼,仿佛这样可以感受到墨阳留在这屋里的气息,这可以给我勇气。我走过去,握住丹青冰凉的手,紧密而坚定。过了会儿,她慢慢地回握住我的手,扭过头看着我。

    “我们一定会等到他的,就算等不到,我们也可以去找。老家没有就去北平,一定会有人知道他在哪里。”我顿了顿,又说,“因为他也一定会去找我们。”丹青睁大了眼看着我,过了会儿,她有些自嘲地一笑,对我说:“你说得对,我们一定会找到的。”

    我点点头,她的手有些回暖,我正想说要去帮张嬷的忙,丹青低低地说了句:“对不起,清朗,我应该保护你的,但却还没有你坚强。”我紧握了一下她的手,轻声说:“因为姐姐坚强,我才坚强的。”

    丹青怔住了,看了我半晌,突然微微一笑,站起身,对我眨了眨眼,“既然如此,坚强的我们快进去帮帮秀娥吧,不然她再坚强,也会被张嬷数落傻了的。”

    “哧”,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和丹青手拉手地往里屋走去。看着丹青脸上的笑容,我第一次觉得这屋里温暖起来,心里低低地说了一声:墨阳,一定要回来啊。

    日子平稳地过了几天,大家都强迫自己安静下来,静静等待,每个人都期待着下一刻墨阳就出现在我们面前。张嬷最害怕的是督军会派人把我们抓回去,我却更担心那天碰到的光头大叔和石头会不会再来。那根青色的带子,似乎一直在我眼前缠绕,我也不敢向丹青提起。自那天之后,丹青看起来一直都很镇定,甚至还不时地和我们开个玩笑,我却明白她心底的担忧比我们每个人都要多。

    “清朗,我妈让你拿着这钱,咱们赶紧出门去吧。”秀娥从屋里跑了出来,边说边把两个大洋塞在了我的手里。这几天丹青都没有出门,每天只是看看书,写点东西,出门跑腿的事儿,都由张嬷去做。

    昨天晚上我和张嬷去打水的时候,碰到了住在我们楼下的房客女人,她皮笑肉不笑地说了些什么鞋底子那么硬,还咚咚咚地走来走去的,不怕脚痛啊。张嬷以为她是好意,忙客气了两句,那个女人哼了一声,扭身走了。

    结果我和张嬷回来的时候,就听她在屋里对她先生抱怨,说是楼上的那几个土包子,在屋里也不知道穿软底拖鞋,吵得别人半死不说,估计那地板都要给硌坏了,应该和那旅社掌柜的说一声才对……

    张嬷涨红脸拉着我回去,丹青见她那个样子就问怎么了,张嬷期期艾艾地说不出来,丹青就看着我。我只敢说那个女人说在屋里最好是穿什么软拖鞋才好,丹青看看我,又看看张嬷,猜到了那个女人说话显然不会这么委婉客气,脸色不禁变得有些难看。

    当天晚上,我们都是蹑手蹑脚地走来走去,秀娥甚至脱了鞋子光脚走。可天也凉了,虽是木地板,时间长了,秀娥也被冻得龇牙咧嘴的,两只脚不停地搓动着。

    于是今天一大早,张嬷就要出门去买那种软底拖鞋。可能是最近她的精神太过紧绷,不知怎么就拉起肚子来,在丹青再三的叮嘱之后,她就让我和秀娥出门去买。

    秀娥兴奋得要命,拉着我就往楼下跑,我连忙扯住她,指指楼下那户房客的房门。她咧了咧嘴,放缓了脚步,轻手轻脚地拉着我出门去了。等走过那户人家门口以后,她回头冲那个房门吐了吐舌头,我忍不住笑了,昨天晚上把秀娥的脚冻坏了。

    住了两天,就发现这个旅社的位置确实不错,离繁华的地段不远,但很安静,买东西也方便。而且很多报馆就在附近,因此有很多报馆职员都租住和升的房子,我们楼下的那家也是,好像是从南方来的。

    我原本有些奇怪地问丹青,既然是写文章的,应该是斯文之家,那家的男主人我见过一次,很和善的,怎么那个女人那样刻薄。没等丹青回答,一旁纳鞋底子的张嬷就说:“你没听过啊,好汉无好妻,赖汉娶枝花。”我和丹青一愣,接着就大笑。

    出了门,按照张嬷告诉我们的地方,我和秀娥拉着手朝巷子外走去。白天我们还没出过门呢,眼前的一切和夜晚看来又有很大的不同,更加繁华,也更加喧闹。

    秀娥不时地大呼小叫,指指点点,我也很新奇,觉得眼睛好像都不够用了,却不敢忘了丹青的叮嘱,赶紧把事办好就回家,千万不要惹事端。

    张嬷说的那个杂货铺子就在离和升不远的前街上,我和秀娥边走边找,小心地躲着从我们身边经过的人潮和黄包车。到了路口,我张望了一下,“洪记杂货”的招牌就在路对面,我忙拉着秀娥往对面走。

    刚走到路中央,一阵“当当”的声音在我俩左侧响了起来,我也没太当回事,继续往前走,那声音越来越近,猛地急促了起来,我俩吓了一跳。

    循着声音看过去,就见一辆巨大的车子突然出现在我们眼前,车上一个穿制服的人正冲我们用力挥着手,喊着什么。我俩都傻了,想跑,却觉得腿软得要命,一动也不能动,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那车子向我们冲过来……“啊!”我尖叫了一声,只觉得一股大力传来,一阵天旋地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