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对皮鞋来说，唯有能够与之共鸣的路面才是正确的道路，这么说来，泥土便是皮鞋的天敌，再娇贵的皮鞋也休想在裸露的黄色大地上跺出响来。要是中奖踩上了晨间朝露或是雨天水洼，凭空沾染上零星泥泞，呜呼！哀哉！
“笃”，一声清脆自是让皮鞋不由得涨几分志得意满，可这会儿又畏缩起来。
江南，无论水乡山野，净是一派的粉墙黛瓦，守得住岁月几十，白墙剥落，露出里儿的黄泥胎，倒显狰狞。
“近日，……校学生……在寝室……不慎……”
泛锈的旧电视传出泛锈的声音，不远处，坐在床沿上的老太太也不知是打着瞌睡还是在立耳细听，两对皱巴巴的眼皮不见得掀起盖来。
“狗剩？”却见得门口探头探脑地浮出个影儿来，轻飘飘的声音却扰得老太太一皱眉。
“三娘！您在呐。”男人鞠着身子迈过坎儿，谄媚地向老太太问候到。
轻哼一声，老太太半睁了眼打量一番——七五个儿，俏身材，背头领结手表挂，衣裤皮鞋色儿黑。也不知是学大肚佛还是学济颠僧，两眼眯起了些褶子，一副人畜无害的笑容脸上一挂，确有几分人模狗样。
男人毫不客气地扯过旧椅子，掸了掸坐下。
“说。”老太太却不愿与这侄儿多言，又阖上了眼。
男子叫钱争强，与老太太是本家。这村说起来也就两族大家，一户姓金，一户姓钱，祖上躲战灾都携家带口往山沟里钻，这俩家也是赶巧凑一块儿。等外头安定些了，几位当家的一合计，干脆合成一股。
延续到现在，二十来户人，不算上嫁过来的外姓，都沾点儿亲。小村儿地偏，算是两家人愚公移山似得，一锄接着一锄开垦出来的。到现在，山沟沟还是山沟沟，有劳力的往城里逃，丢下些黄发垂髫。老人死守着土地，倒也是自足自乐，孩子在临近的镇子识字，多半都是些“石猴”，一个村子的老人，共同养育着一个村子的孩子，不算是片桃花源，也得称得上是座花果山。
钱争强也难挡潮流地往外跑，丢下寡母，却没留下孤儿。归乡便是这幅西装革履的模样了。也算是在外见过些世面，心中自是懂得些冷暖人情，虽从老太太口中听出了几分不悦，脸上也没点恼色，只是半笑半哭道：“三娘呦，这可就是狗咬……，不对，是误会我喽，我可是特地过来看您的啊！”说着掏出皱巴巴烟盒往老太太那儿一递，抖搂抖搂仅剩的一根。
“尝尝？”
老太太没睁眼，不过隔着耷拉的眼皮都能感受到眼珠子往上翻了翻。
钱争强也就不自讨没趣了，自个儿点上，“吞云吐雾”。房间也就只剩下台旧电视还读不懂空气，一意孤行地叨叨不休。
“据悉，女生现在还……”
“三娘！”争强突然开口道，“您最近？”
“好着。”
“好，好，那狗剩娃儿？”
“说事儿。”依旧是不平不淡，却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语气。
“据女子叔叔……”
“哈——”一个烟圈在空中化开，四散而灭。
……
“大忙人，今儿就不留你吃饭了。”老太太这便是委婉地下了逐客令，可细听嘴里还念叨，“乌烟瘴气！”
“好。”钱争强颔首，“三娘您先忙，等巧儿再过来拜会您！”
却听得“踏踏踏”一阵响，风驰电掣之间窜进来位白衫少年，浓眉大眼，老实人面相，一溜儿小板寸还泛着青白色头皮。被晒至黝黑的脸蛋咧开嘴笑得溢出阳光来，不过瞧见屋里多了外人，也就收起了灿烂。摇了摇手中的几根大白萝卜，上气不接下气道：“奶奶！奶奶，您瞧！”。
老太太脸上却是抑不住的满意，偏了偏头：“叫叔就成。”
“叔。”狗剩僵硬地梗着脖子道。
“诶！狗剩。”钱争强连忙将手中的烟往地上一甩，碾了两脚，刚抬起来的屁股又放了回去，看来是把回去的心思也碾灭了，“恩，让叔瞧瞧，呦，可真长高不少！”
狗剩是少年的小名，贱名求长命，大名金敢为。双亲生下孩子不久便敢作敢为地出去闯荡了，一年堪堪年关回来一趟，对孩子的更多关注也仅限于电话寒暄。
这户本来是三口之家——狗剩，老太太，还有是狗剩的姐姐，叫金铛，狗剩则叫铛铛姐。上大学之后，也就只剩下两人相依为命。村中其他孩子也大多如此，也唯有如此，大家谁也不会被瞧不起，谁也不会被冷落，报团取暖地过着谁也不会孤独的生活，也算是不太差的童年。
狗剩这会儿见着了几年不见，不知道排行老几的叔儿，一个劲儿的朝自己献殷勤，不知如何自处，只得与之扯着皮点头哈腰。
老太太已是了然于胸，帮孙儿解围道：“回屋做作业去吧。”
狗剩如蒙大赦，方觉作业也不似那么令人生厌了。对着老太太和钱争强鞠了鞠身子，提着萝卜，一溜烟就回了屋。
钱争强还想挽留一下，结果转眼人就跑没影儿了，当真是来去如风。
“说事儿吧。”老太太关了声音嘈杂的电视，正襟危坐。
钱争强掏出烟，发现只剩下个空壳，无奈又塞回口袋，慢悠悠地吐露道：“三娘，狗剩多久没见着哥嫂了？”
老太太皱了皱眉，却是不语。无事不登三宝殿，自以为是大雄宝殿中的如来佛，如今瞧来，怕只是座观音。
“少说也有半年了吧？”钱争强自顾自地继续说，“我这回要上狗剩父母那儿办点儿差，想着正好，您看？”
老太太闻言讥笑：“你个小白眼狼会这么好心？这倒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三娘，瞧你说的。您是知道的，我哥和我打小儿就是最好的哥们儿。兄弟有福同享，当初还是我劝着哥哥往外闯一闯呢！”
“你还好意思说这。”老太太紧巴着眉头，虽涨几分怒色却依旧波澜不惊地奚落道，“不是你怂恿的，我孙儿能六个月见不着一回那俩儿糟心玩意儿？”
“这事儿确实怨我，是我做的不对。可，可我不也是想大城市机会多，遇到了就出人头地，遇不到也比在这里儿种菜强吗！怎想到……唉……这事儿是我做的不地道。”钱争强赶忙摆了摆手，痛心疾首地自我检讨。
老太太漠然地看着眼前男人的惺惺作态，不愿浪费口舌。一个人不愿说话，一个人又心虚地开不了口，气氛便这么凝固了下来。
“三娘，之前那事儿是我不对。”钱争强又道了歉，“我这不是弥补吗？这样，以后节假日，我只要有空就送狗剩上他父母那儿去团聚。”
“不放心！”
“诶呦，三娘，我还能碰坏了狗剩不成？钱方面您不用担心，衣食住行我都包了，对了，狗剩没去过游乐园吧，我这回带他……”
“好一个钱！”老太太立眉瞪眼，不言之意显而易见。
“三娘，你不为哥嫂着想你也得为狗剩着想吧！狗剩这么久没见着……”
“过来了。”
“你先问问狗剩嘛！他万一也有这个意思呢？”
“我带大的。”
“问问嘛先！”
“滚回去！”
“诶你先。”
“滚！”老太太如同一只护犊的母鹿，冷冽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眼前不怀好意的恶狼。
钱争强只得认命似得转身要走，回头却撞见狗剩正倚着门边，黝黑的脸庞上浮着两抹病态红，眼角还泛着微微晶莹。
“我想去！”童稚的声音似一道霹雳，语出惊人，让相悖的俩人脸上同时挂起不同色彩。
“奶奶，我，我，我出来放，放大萝卜，然后，然后，一不小心就，就。”狗剩抽搭抽搭地说不出完整的话。十五岁的少年，仿佛初次狩猎的幼狼却迈步站在了头鹿身前，是害怕，是渴望……
“好！就这么说定了！”钱争强没顾眼前的莫测风云，抢先开口应下来，“明天早晨来叔家。三娘，回见，回见啊！”
“笃，笃，笃……”踏响了小山村。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狗剩努嘴颔首，一言不发，听凭老太太发落，粗糙短小的手指在背后绞动不停。
秋意席卷的午后，大山却从未停下汹涌。
“回去吧。”老太太波澜无起，伏在床沿假寐。
鞠了鞠身子，狗剩回头跨过门槛。祖孙两辈人，中间确是隔着。
“笃”，一声清脆自是让皮鞋不由得涨几分志得意满，可这会儿又畏缩起来。
江南，无论水乡山野，净是一派的粉墙黛瓦，守得住岁月几十，白墙剥落，露出里儿的黄泥胎，倒显狰狞。
“近日，……校学生……在寝室……不慎……”
泛锈的旧电视传出泛锈的声音，不远处，坐在床沿上的老太太也不知是打着瞌睡还是在立耳细听，两对皱巴巴的眼皮不见得掀起盖来。
“狗剩？”却见得门口探头探脑地浮出个影儿来，轻飘飘的声音却扰得老太太一皱眉。
“三娘！您在呐。”男人鞠着身子迈过坎儿，谄媚地向老太太问候到。
轻哼一声，老太太半睁了眼打量一番——七五个儿，俏身材，背头领结手表挂，衣裤皮鞋色儿黑。也不知是学大肚佛还是学济颠僧，两眼眯起了些褶子，一副人畜无害的笑容脸上一挂，确有几分人模狗样。
男人毫不客气地扯过旧椅子，掸了掸坐下。
“说。”老太太却不愿与这侄儿多言，又阖上了眼。
男子叫钱争强，与老太太是本家。这村说起来也就两族大家，一户姓金，一户姓钱，祖上躲战灾都携家带口往山沟里钻，这俩家也是赶巧凑一块儿。等外头安定些了，几位当家的一合计，干脆合成一股。
延续到现在，二十来户人，不算上嫁过来的外姓，都沾点儿亲。小村儿地偏，算是两家人愚公移山似得，一锄接着一锄开垦出来的。到现在，山沟沟还是山沟沟，有劳力的往城里逃，丢下些黄发垂髫。老人死守着土地，倒也是自足自乐，孩子在临近的镇子识字，多半都是些“石猴”，一个村子的老人，共同养育着一个村子的孩子，不算是片桃花源，也得称得上是座花果山。
钱争强也难挡潮流地往外跑，丢下寡母，却没留下孤儿。归乡便是这幅西装革履的模样了。也算是在外见过些世面，心中自是懂得些冷暖人情，虽从老太太口中听出了几分不悦，脸上也没点恼色，只是半笑半哭道：“三娘呦，这可就是狗咬……，不对，是误会我喽，我可是特地过来看您的啊！”说着掏出皱巴巴烟盒往老太太那儿一递，抖搂抖搂仅剩的一根。
“尝尝？”
老太太没睁眼，不过隔着耷拉的眼皮都能感受到眼珠子往上翻了翻。
钱争强也就不自讨没趣了，自个儿点上，“吞云吐雾”。房间也就只剩下台旧电视还读不懂空气，一意孤行地叨叨不休。
“据悉，女生现在还……”
“三娘！”争强突然开口道，“您最近？”
“好着。”
“好，好，那狗剩娃儿？”
“说事儿。”依旧是不平不淡，却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语气。
“据女子叔叔……”
“哈——”一个烟圈在空中化开，四散而灭。
……
“大忙人，今儿就不留你吃饭了。”老太太这便是委婉地下了逐客令，可细听嘴里还念叨，“乌烟瘴气！”
“好。”钱争强颔首，“三娘您先忙，等巧儿再过来拜会您！”
却听得“踏踏踏”一阵响，风驰电掣之间窜进来位白衫少年，浓眉大眼，老实人面相，一溜儿小板寸还泛着青白色头皮。被晒至黝黑的脸蛋咧开嘴笑得溢出阳光来，不过瞧见屋里多了外人，也就收起了灿烂。摇了摇手中的几根大白萝卜，上气不接下气道：“奶奶！奶奶，您瞧！”。
老太太脸上却是抑不住的满意，偏了偏头：“叫叔就成。”
“叔。”狗剩僵硬地梗着脖子道。
“诶！狗剩。”钱争强连忙将手中的烟往地上一甩，碾了两脚，刚抬起来的屁股又放了回去，看来是把回去的心思也碾灭了，“恩，让叔瞧瞧，呦，可真长高不少！”
狗剩是少年的小名，贱名求长命，大名金敢为。双亲生下孩子不久便敢作敢为地出去闯荡了，一年堪堪年关回来一趟，对孩子的更多关注也仅限于电话寒暄。
这户本来是三口之家——狗剩，老太太，还有是狗剩的姐姐，叫金铛，狗剩则叫铛铛姐。上大学之后，也就只剩下两人相依为命。村中其他孩子也大多如此，也唯有如此，大家谁也不会被瞧不起，谁也不会被冷落，报团取暖地过着谁也不会孤独的生活，也算是不太差的童年。
狗剩这会儿见着了几年不见，不知道排行老几的叔儿，一个劲儿的朝自己献殷勤，不知如何自处，只得与之扯着皮点头哈腰。
老太太已是了然于胸，帮孙儿解围道：“回屋做作业去吧。”
狗剩如蒙大赦，方觉作业也不似那么令人生厌了。对着老太太和钱争强鞠了鞠身子，提着萝卜，一溜烟就回了屋。
钱争强还想挽留一下，结果转眼人就跑没影儿了，当真是来去如风。
“说事儿吧。”老太太关了声音嘈杂的电视，正襟危坐。
钱争强掏出烟，发现只剩下个空壳，无奈又塞回口袋，慢悠悠地吐露道：“三娘，狗剩多久没见着哥嫂了？”
老太太皱了皱眉，却是不语。无事不登三宝殿，自以为是大雄宝殿中的如来佛，如今瞧来，怕只是座观音。
“少说也有半年了吧？”钱争强自顾自地继续说，“我这回要上狗剩父母那儿办点儿差，想着正好，您看？”
老太太闻言讥笑：“你个小白眼狼会这么好心？这倒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三娘，瞧你说的。您是知道的，我哥和我打小儿就是最好的哥们儿。兄弟有福同享，当初还是我劝着哥哥往外闯一闯呢！”
“你还好意思说这。”老太太紧巴着眉头，虽涨几分怒色却依旧波澜不惊地奚落道，“不是你怂恿的，我孙儿能六个月见不着一回那俩儿糟心玩意儿？”
“这事儿确实怨我，是我做的不对。可，可我不也是想大城市机会多，遇到了就出人头地，遇不到也比在这里儿种菜强吗！怎想到……唉……这事儿是我做的不地道。”钱争强赶忙摆了摆手，痛心疾首地自我检讨。
老太太漠然地看着眼前男人的惺惺作态，不愿浪费口舌。一个人不愿说话，一个人又心虚地开不了口，气氛便这么凝固了下来。
“三娘，之前那事儿是我不对。”钱争强又道了歉，“我这不是弥补吗？这样，以后节假日，我只要有空就送狗剩上他父母那儿去团聚。”
“不放心！”
“诶呦，三娘，我还能碰坏了狗剩不成？钱方面您不用担心，衣食住行我都包了，对了，狗剩没去过游乐园吧，我这回带他……”
“好一个钱！”老太太立眉瞪眼，不言之意显而易见。
“三娘，你不为哥嫂着想你也得为狗剩着想吧！狗剩这么久没见着……”
“过来了。”
“你先问问狗剩嘛！他万一也有这个意思呢？”
“我带大的。”
“问问嘛先！”
“滚回去！”
“诶你先。”
“滚！”老太太如同一只护犊的母鹿，冷冽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眼前不怀好意的恶狼。
钱争强只得认命似得转身要走，回头却撞见狗剩正倚着门边，黝黑的脸庞上浮着两抹病态红，眼角还泛着微微晶莹。
“我想去！”童稚的声音似一道霹雳，语出惊人，让相悖的俩人脸上同时挂起不同色彩。
“奶奶，我，我，我出来放，放大萝卜，然后，然后，一不小心就，就。”狗剩抽搭抽搭地说不出完整的话。十五岁的少年，仿佛初次狩猎的幼狼却迈步站在了头鹿身前，是害怕，是渴望……
“好！就这么说定了！”钱争强没顾眼前的莫测风云，抢先开口应下来，“明天早晨来叔家。三娘，回见，回见啊！”
“笃，笃，笃……”踏响了小山村。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狗剩努嘴颔首，一言不发，听凭老太太发落，粗糙短小的手指在背后绞动不停。
秋意席卷的午后，大山却从未停下汹涌。
“回去吧。”老太太波澜无起，伏在床沿假寐。
鞠了鞠身子，狗剩回头跨过门槛。祖孙两辈人，中间确是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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