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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农村搭起的土灶台,可堪称是土房子的心脏。于木柴上跳动的火焰,附于白浆刷出的壁,腾腾烧出来的东西,孕育着烟火气儿。

    “呼,呼,呼……”狗剩握着烧火棍——腿粗的中空竹竿,鼓着腮帮子往灶子里吹气。反扑过来的热量,如针一般,刺得红彤彤的脸颊生疼,眼睛却不曾从熊熊火焰上挪开,即使熏得冒泪,热得发涨,亮得眼晃,倔强得,依旧不离火光。

    “别吹了,够了。”隔着土灶对面的老太太掌着勺子,拨弄下锅里的萝卜丁,蒙上黄里发黑的木头盖子,趁着煮的着当儿,一边排碗一边喊道,“别老是盯着火,小心眼睛瞎没了!”

    狗剩一哆嗦,起身拍了拍屁股,怯生生地从后灶钻出,讨好似地帮着整理。

    祖孙两个人,一荤一菜汤便是标配了。人有悲欢离合,肉有咸甜肥瘦,对于吃,两人分工明确,孙子吃脆叶,奶奶吃菜蕻,孙子不待见的肥肉,却是奶奶碗里的常客。

    “这次去城里,多看,多做,少说话。去见见世面也好。”老太太突然叮嘱起来,“你长大了,知道吗,长大了就要自己懂道理,就要自己明辨是非了。”

    “难得去一次,别抱太大希望能见着父母。你叔的话别全信,那瓜愣子儿说不定连你父母在哪座城都不知道。”

    “应该饿不着你,不过听说城里东西不干净,可别吃坏了肚子。”

    “不过老话说得好,不干不净,吃着没病。但是万一真出事儿了也别害臊,老老实实说就成。”

    “对了,明天得给你准备个塑料袋子,万一不舒服就朝里头。”

    “不过那小子,亲娘死的时候都没这么上心,这次突然回来,还专程挑上你,指不定窝着什么坏水!”

    “明天就别穿这身白衬衫了,换上你爹给你带回来那件,虽说料子没这件舒服。”

    “老师那儿我给你打好招呼,但记得要早点回来,学习上也不指望你有铛铛的水平。”

    “好好学,将来上大学,说不定就能天天见着父母了。”

    老太太不急不缓的唠叨着,想到哪儿讲到那儿,不知不觉又开始埋怨钱争强起来,“自己没个儿子,来借我们家的,孬种!”

    狗剩感觉出了什么不对劲,提醒道:“奶奶!”

    “不是说你是孬种啊。”

    “不是!溢锅了!”

    “诶呀!”

    …………

    山里村子的夜来得比别处更早一些,四五点,天还涂着一层余光,大山便沉寂了下来。人们在这儿保留着野性,日落而息便是大山的规矩,各家各户早早闩上门。有人在床头夜话私语,有人在梦里指点江山,有人在灯下织衣钩缕,也有人望着夜空,想着何以为家。

    多亏父母,狗剩对于“家”这一概念是模糊的。如果老师要求写一篇关于“家”的作文,那么接受九年制义务教育的狗剩交上去的的文章一定是赞扬伟大的父母爱的文章。但如果要让狗剩回答谁是他最亲的人,那么狗剩能想到的两人却不是父母,而是将他拉扯大的奶奶,和陪伴成长的铛铛姐。在初中的他心中,“父母”与“自私”密不可分——自以为是,自作多情,自欺欺人地一面掏心掏肺,另一面又恨铁不成钢地责备不知良苦用心。未去了解过自己孩子是否想要,也全然不知自己孩子到底想要什么。

    狗剩自认对家毫无牵挂,对父母亦没有……只是,只是当俩人拎着大包小包,急喘喘地跑向自己的时候,当俩人又提上行李,握着手又不肯松开的时候,涌上双眼的,涌上鼻腔的,涌上喉咙的,漫过了恭贺新禧,一潮接着一潮。

    辗转反侧,安能入眠。

    脑海已浮现明日的灿烂阳光,父母的欣喜若狂。城里的鲜车怒马,游乐园的富丽堂皇。也有过去辛酸泪,也有谁人独断肠。是谁的呢喃在耳边厮磨,又是谁的温柔轻抚着面颊,听过的,见过的,存在的,想象的,凄厉的,柔情的,交织在半梦半醒之间。

    农村的屋子不似城市一般的鳞次栉比,可能还不如自家打理的田地来得整齐划一,但每家每户大门都朝着旭日高升的方向。杂乱的排布使得巷弄也复杂崎岖,一头扑进去,也不知道能从哪儿出头,更不知会经过谁家的院子,谁家的窗。

    太阳还未曾起,这村子就得起了,这是农家的规矩。屋子射出的昏黄白炽灯光照亮小弄堂,砟硌不平的石子摩擦脚掌,每走一步都“吱吱”作响。

    “呦,狗剩来的早啊!”和路过的形形色色的人打着一致的招呼,钱争强此刻模样与农人也并未有多大区别。露水沾衣汗透背,灰白背心湿半边。擦着亮黑小四轮,溶化在朝雾茫茫中。

    “吃过饭没?”

    “还拎个纸袋子。”

    “三娘呢?”

    “不来也好。”

    看破了狗剩一副急切又不敢开口,一会摇头一会儿点头的滑稽模样,钱争强宽慰道:“别急,六点就走。先上屋里坐坐”。

    说完撩起背心一角擦汗,拎着水头回了屋子。

    屋子里弥漫着烟味,大大小小的实木家具有序地堆砌在墙边。漆黑的桌面上摆着一小铜尊,里边插着三根快燃尽的佛香,三条笔直的白烟袅袅升起,绵延开去,在烟消散不远处的墙面上还挂着张黑白相片。

    狗剩认得相片上的这位老人家,她的后事还是奶奶帮着操办的。生前常佝偻地瘫在在竹椅上晒太阳,一旦被她逮着眼,非得拉住问东问西。搭茬时便直起身,偏个脑袋,笑眯眯地盯着。

    或许是记忆不太好,每每发问都是“几年级了?”,“几岁了?”等关于年月的问题。对话不乏“儿子有出息了,要接我去城里了”之语,也总是以“你往后也要去城里、也要赚大钱、也要出人头地。”做结。此刻,墙上的笑容一如既往,却难以为继。

    钱争强已换上昨日西装,手中还顺出一沓佛香,抽六枝点上,对半递儿郎,折腰拜三拜,立于尊中央,白烟弥虚空,无言久端庄。

    “上车吧。”

    “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