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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里神龛(十六)

    光笔直地垂在冯译凉透的身子上,白布上染着黑影,错落不堪,血淋漓地坠在身体周侧的刀具和钳子上,裸着一片红得发黑的渍。

    攀爬的脏器,扭曲的肠道,像是嶙峋石块上修起的栈道,咔咔嚓嚓的声音洇进黑夜里,永不停止的摆钟尽职地奏着乐,腥气爬在房间里的各个角落,熏在泛黄的纸张里。

    光线扎进眼眶,沥沥拉拉地码出一堆红线,时靳眯了眯发麻的眼,神识逐渐清醒起来,声音猛地敲进耳鼓,他条件反射般地抄起腰间别着的匕首。

    大腿处的疼痛像是针扎火燎,如一根根锋利的铁丝刺在神经深处,啮咬着皮肉里半老的细胞。

    他看了一眼自己包扎好的腿,伸手小心地撩起来一点帘子,谨慎地觑着外面的动静,亮白色的袍子晃动着撞进眼里,亮银色蓦地闪过,上面还缓缓滴着的血散着腥气,浓得像是桑葚浆。

    时靳屏了气,手中匕首还紧紧攥着,此刻只要他手掌发力,这把匕首就能钻进他黑黝黝的头发里,炸出一滩鲜红的流体。

    白色大褂放下了手中的匕首,挪动着步子靠近了帘子,脚步声踏踏地凝在空气里,像是虔诚的低语。

    匕首还掣在时靳的掌心内,像是根犀利的獠牙。

    借着帘子掀起的小块空当,时靳这才瞧见那是张秀气又稚嫩的脸,眸子里一股子青涩和呆愕,像是白纸上捅了两个黑洞。

    那白色大褂转了方向,径直朝着南面的铁架子走去,那里琳琅满目的书籍堆着,各色封皮交织在一起像是张简陋的插画。

    书皮不断摩擦着铁架,发出挲挲的声响。

    时靳眯了眯眼,把手中的匕首塞进鞘,重新揣回了腰间。

    门帘被猛地拽开,突然的刺啦一声打破静谧,刘岩停下了手中翻找书是动作扭头去瞧,一张面上带着些狠戾的脸撞入他的眼眶。

    “时靳,时先生,醒了,看来是恢复得不错呢。”

    “多谢。”时靳的话有些冷,面上也坚毅。

    “哎呦,时先生就是这样来感谢自己的救命恩人的?!看来你这条腿,当初就不应该留啊。”刘岩面上带着笑,话里却打着趣。

    “你保住了我的腿,我替你办件事,怎么样,城里的规矩。”时靳的话没有什么感情,就像是完成一件交易。

    “既然时先生都开了口,那成啊,不过我一个医生,救人呢是应该的,也没什么染血的事着急去办,但毕竟用了不少磺胺,时先生出个医药费倒是没问题吧。”

    “好,你要多少。”时靳没成想这医生倒是个好说话的主,能拿钱打发的事,于他而言确实是不算什么大事。

    “这个价,怎么样?”刘岩讪笑着,手指对着时靳的脑袋比了个八。

    几乎是瞬间,时靳凭着杀手的本能直觉进入了戒备状态,语气冷冽:“您什么意思?”

    “时先生别慌,若是我真的想要您的命,何必救您呢,再说我两条腿,您一条腿,真要是出了状况,您觉得自己身上的那一把匕首能快过我的枪吗?”

    刘岩满是笑意的话里隐隐渗着毒蝎的狠戾,时靳忽然意识到这人若是没有万全的把握又怎会放心去做自己的工作呢,自己果然大意了,那张霖当真是算得谨慎啊。

    “哦,那看来医生您是胜券在握了。”时靳对上刘岩的眸子,里面充满试探,像是深渊。

    “欸,时先生别把我想那么坏,我就是个搞医学研究的,对你们的事情也没什么兴趣,但是有所耳闻这事和上世纪异邦的一种奇葩疗法有关,就是不知道时先生能否告知一二?”刘岩的笑很纯粹,眸子里闪烁着疯狂和迷恋。

    “抱歉,不在我的业务范畴之内,无所告知。”时靳的面上很冷,话里也一幅拒人之外的语气。

    “唉,得,就没打算从您这里得出什么结论——早知道真不如顺便给您剖个尸的,也算为我的研究找找灵感——时先生,在下刘岩,一枚新入职的警署实习医生,还请您多指教了。”

    刘岩微笑着说完后,无奈地耸了耸肩,干脆又扭过身子去翻他的书去了。

    空气凝固着,只剩下了书本撞动的声音舔着耳廓,扰着纷乱的思绪。

    “刘……岩……”时靳瞧着埋头做自己工作的人,翻身躺在了自己的床铺上,顺手又拉上了床帘。

    青色的框架围成一个椭圆,留住了一片洁白的墙面,偶有裂痕蜿蜒爬过,做着单调又无聊的画面,壁虎卷过去,像是一缕突然坠上的灰墨,又转瞬间消失了。

    “欸,时先生,话说,您该是攒了不少的资金吧,不如这样,您帮我投资一笔怎么样,这要是做成了那可是医学界的大事件,榜上有名的?!”刘岩手里揪着几本泛着牛皮黄的书,转头看向时靳道,结果只有青色的床帘孤寂地垂落,褶纹利利落落,像是副死去的皮囊。

    时靳闻言没有吱声,他的视线还停留在白色的墙皮上,停留在突然打进大腿的子弹上。

    “时先生?时靳?”刘岩眯了眯眼,话里带着些不确定,术后并发症并不会在一瞬间要了人的命,那眼下这个情况很有可能是突发意外——那群人很可能还不打算放过他。

    刘岩吸了口冷气,轻声放下了手中书本,旋即揣起腰间的枪,瞄上这圈青色的帘子,空气嗖嗖地流动着,却没有丝毫的脚步声传来。

    刘岩皱了皱眉,如果时靳真是医学原因交代到他这里,那他可是一百个说不清啊,那他曾经为医学熬掉的头发,废掉的肝可就是全都不值一提了啊?!

    手中的枪还端着,刘岩半蹲下身子,迈着细碎的步子一点点地靠近了床帘,刺啦一声,刘岩的眼如蛇蝎般紧紧盯着床帘内的任何风吹草动。

    几乎是瞬间,时靳单臂撑床直起了上半身,随即另一只手发力打掉了刘岩手中的枪。

    枪托瞬间坠落,时靳撑床的那只手迅速伸展,突然的重量瞬间压弯手肘,手指缠绕住扳机部,堪堪捞在手中。

    “刘医生刚才是想要干什么?”时靳手中举起枪,对准刘岩的脑袋戏谑着笑道。

    刘岩瞧着端在自己头上的枪,心里一整个大无语,好心真是未必有好报啊,他脸上挂着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话里带着些气恼和无奈:“时先生,看来您活着呢,我叫您半天您都不吱声,我差点是以为您挂了,这才来替您收个尸,现在看来您好好的,我也放心了,希望您把帘儿常拉开,这样呢,便于医患沟通感情,还有您这枪留着也没有什么用,子弹呢,在我身上,您可以打开瞅瞅。”

    “哦,是吗?”时靳笑着给枪上了栓,重新对准了刘岩的脑袋:“刘医生方才连栓都没有上呢,看来是枪用的还不够熟练啊。”

    刘岩觑了一眼时靳手中的枪,友好地冲他笑了笑,话里带着些戏谑道:“时先生若是玩得不过瘾呢,瞧见没那面床上躺着的冯译,听说是您一枪就给毙了的,现在呢也算是我的半个患者,实在不成您俩聊聊,说不定能发现什么新大陆。”

    刘岩的危险发言确实是戳到了时靳,时靳眯了眯眼,像是只等待捕猎的猛兽,话里有些狠戾:“刘医生这话,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俩是从精神病院里出来的呢?!”

    “欸,当不起,这精神病院里的牛鬼蛇神呢已经超出了我的医疗研究范围了,所以呢,我只有把人送进去的机会,还没有进去救人的机会呢。”

    时靳闻言放下了手中的枪,顺便扔到了远离刘岩的那侧,无奈地撇了撇嘴:“刘医生刚才在书架那里问我什么,抱歉,没有听到。”

    “代表医学界向您发出医疗研究的邀约,时先生意下如何?”

    “无聊。”

    谈话就此终止,刘岩无奈地皱了皱眉,转身回去继续端起了自己的那一堆书,开始研究关于脏器解剖的下手点。

    ——

    混沌的雾气吐着息,描在灰色的色调里像是块碎掉的破布,黎明的钟鼓打着薄月,把星辰洗到掉色。

    酣睡与美梦,难眠与踯躅,宣判与逃离,揉碎到心脏里,棱角旋转着扎进热血里,勾兑成斑驳的梦境。

    晨曦裸露在天际,潮热的红日裹进轻纱,润湿了周遭云气,钟楼的指针下落着追随的倒影,匆忙的小贩推着车,不时往手上哈着寒气。

    “张警长,早啊。”蒋烨手中端着早饭,对刚刚醒来的张霖笑着打了招呼。

    “早啊,啊……呼……”张霖说着,眯眼打了个哈欠。

    “好吧。”蒋烨看着一脸没睡醒的张霖无奈地耸了耸肩,“今天早勤我去吧,张警长记得给我报销。”

    张霖闻言无奈地抿了抿嘴,伸手捏了油条:“没办法,要钓鱼了,不准备充分些,可是怕鱼溜啊。”

    “欸,这钱老爷子的嘴是真严哦,可惜了我昨天坑蒙拐骗,结果最后是被你给截胡了。”蒋烨话里带着些失落道。

    “想什么呢,跟着我干,业绩算一起的。”张霖搂了搂蒋烨的肩,笑着安慰他。

    “成,张警长爽快,那这月房租酌情减免,怎么样?”

    “哟呵,蒋爷威武。”

    “嘿,必须的。”

    “对了,蒋烨,今日的谈判你和江雯一组,注意安全。”张霖看着眼前的蒋烨,拍了拍他。

    “好。”蒋烨点了点头,话里却露出些不安:“可是,张霖,我还是担心群众不会买账,毕竟是存在很长时间的矛盾了,现在已经不是三言两语就能道的清了。”

    “蒋烨,你说得对,确实,没人敢保证不会再像昨天那样突发暴乱,但是无论发生什么,记得保护好自己,保护好弟兄们,大家都不是卖命的,没必要为了这个破教堂赌上自己的血。”张霖放下手中的粥,脸上露出凝重的神色。

    “好,你也一样。”蒋烨对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嗯,放心吧,逢险化吉。”张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笑着点头道。

    散光浮在教堂前,亲吻着一个又一个乌黑发亮的脑袋,打下的阴影里,一点点勾勒出堂皇的轮廓。

    对焦好的照相机牢牢盯着辉煌的大门,裹着围巾和大衣的人们手里拿着本子和钢笔,不时将手钻进袖子里、抄进衣兜里。

    孔武的汉子们手中端着枪,围在人群外围构成一道防线。

    步履蹒跚的老人、咿呀学语的孩子,还有各色各样的男男女女汇聚在这里,等待着这座教堂敞开它的大门,给昨天的伤者一个交代,给那些抛尸荒野的孩子一个交代。

    林笙手中机枪架起,宛如黑暗里的幽灵,偷窥着这座宏伟的建筑。

    阳光在头上游离,慢慢将置身于阴影里的人揪到光明里,影子被缩短,打薄,缓缓地变成了幻像。

    当……当……九点的钟声敲响,教堂的大门为每一个人敞开,喧闹的声音拥挤着爬出人潮,炸裂在半空的尘埃里。

    “出来了……出来了……”

    萨林的金发闪在阳光里,盛开在一身红衣之上,他立在众人的焦点里,高贵与疏离伴在周身,如降世的天使那般璀璨。

    “萨林先生,叨扰了。”张霖笑着伸出了手。

    “张警长,幸会啊。”萨林也笑着握住了他的手,蓝绿色的眸子折射着阳光的暖度,闪着泽辉。

    “您也知道,昨天在教堂门口发生了一些不愉快,我想,贵教堂一定会给我们一个交代的。”

    “那是自然,为张警长准备了一份薄礼,还请笑纳。”萨林冲身边的人招了招手,一批教民被押了出来。

    “哦,看来萨林先生倒是有心了。”张霖笑着,目光挪向了萨林身后那群低头行走的人。

    “快看,快看,那人就是上次去欺负林大娘家的,现在可真是遭了报应,活该?!”面容有些憔悴的大娘指着人群里穿草绿色衣袍的那人,大声囔道。

    “欸,我跟你说,那就是打了李老汉的人,现在李老汉可还瘸着呢。”又一位大娘食指直起,盯着那穿杏黄衣袍的人恶狠狠道。

    “杨燊,欺负街邻,不得好死?!”

    “林碃,仗势欺人,就应该把你的头割下喂猪?!”

    “沈鉴,乱收保护费,我那姑母就是被你们给活活气死的,你们这些杂碎?!”

    肮脏的辱骂不绝于耳,却没有人觉得他们说的是错的,嘈杂的声音汇成汪洋,拢在身侧,像是把人溺在了一滩风暴里。

    萨林听着这声音皱眉笑着道:“原来这城里的人语言也会是这般有趣啊。”

    “给萨林先生献丑了,情之所至,不辨言语。”张霖说着,话里却没有歉意。

    “哈,看来张警长今日是给我带来了惊喜呢。”萨林闻言扭头瞅了一眼神态各异的人们,笑着冲张霖抿了抿嘴。

    “惊喜当然是算不上的,不过既然萨林先生为我送来了礼物,那我倒是不如当场审了他们,也好是早点全了这案子。”

    “好啊,但凭张警长做主。”萨林笑着,示意自己的人把那群人交到了警员手里,张霖瞧不见的地方,那蓝绿色的眸子埋在阴影里,散着骇人的光。

    张霖细细端详了这群人的容貌后微微抿了抿唇,看来钱雍说得没错,这里面倒是埋着一两枚钉子呢,那这场戏可就好唱多了。

    “好啊,那就多谢萨林先生的海涵了。”

    “本分罢了,不值一提。”

    “看来里面是有着不少熟面孔呢,真是好久不见,有些想念了。”张霖绕着这群人走着,面上笑意不减,话里寒气却直钻人神经深处,刺透皮骨,“各位要不要自个儿报个名号啊,让大家都认认上次去自家做坏事的是哪位啊?!”

    地上跪着的人没有抬头,没有吱声,像是一尊尊石化的雕像。

    “张警长问话呢,这么不配合,可真是有辱教堂的形象。”萨林话里满是暖意,那双眸子却藏着些渗人的空洞。

    “欺负街邻的时候一个个可没有这么怂啊,现在倒是怕了。”张霖说着,手中端起枪,顶在了其中一人的脑门上,笑着道:“呵,是啊,现在场合不同了,大家一口一个唾沫都够把你们淹了,你们好好地抬头瞧瞧,这么多枪悬在头上,哪一把要了您的命,您知道吗?”

    冰凉的触感抵在额头上,钻进全身游走的神经里,身体在极端的紧张下甚至是开始微微抖动了起来。

    “看来这位兄台的耐力不怎么好呢,这么怂,可是成不了事啊?!”张霖笑着将枪挪向了这人身旁的另一位男子额上,语气冷冽道:“现在我们换一个人,不如就您吧,您说呢?”

    昨天张霖见过这人的画像,王炳,钱雍埋在教堂里的一枚钉子。

    “张……张……张警长……小的……小的……小的不知道啊……”那人眉毛缩在一起,双眼向上吊着,鼻孔拧巴出皱纹,话里满是颤抖呵战栗。

    演的倒还是挺像啊,都到以假乱真的地步了。

    “哎呀,您别急,好好交代就是了,您说就现在这情况,当然是坦白从宽啊,是吧。”张霖笑着,手中的枪逐渐向下挪着位置,最终抵在了他的眼上,“机不可失啊,这么好的机会,您还不努力的话,可就是白费我的一番苦心了啊?!”

    王炳闻言心里隐隐有了些思路,刚出来的时候他瞄了眼钟楼,那塔楼悬着张扬的彩布,按照钱老爷子的意思,该是见机行事,可这张霖昨天还是押着钱老爷子的人,这今日难不成就是盟友了?!

    他压下心中的疑惑,继续周旋着:“这……张警长……昨日的事……那咱……咱也没……没掺什么手啊……您……您……这……这枪……”

    “唉,昨天的事是昨天的事,今天的帐今天来算,您说作为一个精明的人,这账该如何来算呢?”

    听到这里,王炳大概理解了张霖的意思,看来是要搭戏台啊,那今日的观众这么多,确实是个不错的机会。

    他怯生生地埋下脑袋,身体不可避免地抖动着,双手还有些痉挛起来,话语像是从喉咙眼里挤出来似的,豁了命地高声喊道:“是……是教堂……教堂里藏着的禁术……说……说孩子的肝脏……可可……”

    萨林闻言双眼猛地一跳,心下了然,满是嘲弄:张霖啊张霖,这就是你苦心积虑设的局吗,可是差一点就中了你的计划了啊。

    他直接抬起手中的枪对上了王炳的脑袋,笑着开口道:“王炳啊,你说,那孩子的肝脏可以怎样呢?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