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刻筹 » 故里神龛(十五)

故里神龛(十五)

    审讯室外嘹亮的灯光扑打着空气,如针般钻进人的双眼。

    “凌警长,好样的。”蒋烨眯了眯涩痛的眼,对凌启笑着道。

    “谢谢,蒋警长。”凌启脸上也浮起单纯青涩的笑,然后垂了垂眸子迟疑道:“蒋警长,若是可以的话,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当然。”蒋烨对他的疑问也有些好奇。

    “您说,一批又一批的人虔诚地走进教堂,难道他们真的只是为了去祭拜自己的欲望吗?我看着这座异邦的教堂,看着这座城里所有的宗教场所,很多时候忽然就会发现自己无法去理解他们存在的意义。”凌启的声音虚幻,飘荡,糅杂着一个在时代压迫下,努力成长着的破碎灵魂。

    蒋烨闻言,笑着抿了抿嘴,目光游离着在这屋里转了一圈,而后似笑非笑地开口道:“凌启,那些祭拜的人或许是在拜着他们的贪婪、他们的希冀,又或许连自己拜着的是什么都不清楚,就像警校里告诉我们守护正义与真理是我们一生的信仰,可是信仰这种东西,说不透、摸不着,你可以说它永远闪着光,也可以说它造就了一生的孽,从个人的角度来讲,那些一生怀揣着一个信仰的人是永远强大的,不管是为善还是为恶,所以啊,凌启,这是你这一生都要完成的课题,我无法给你一个明确的答案,因为连我自己都不清楚。”

    蒋烨的语气逐渐变得苍凉,带着自嘲,带着无可奈何,他也只是一个孤单的旅客,哪里晓得下一站是何方,只是从欣赏沿途风景的过程中发现了乐趣吧。

    “蒋警长,谢谢,但我想我们都会在各自的课题中找到答案的。”凌启闻言垂下脑袋,迟疑着低声道。

    “凌启,谢谢你的祝福,但是怎么说呢,当我们为一些东西去奔波、去奉献自己的时候,很容易就会因此抬高了自己的地位,就像是给自己颁布了一个人生路上肆意通行的许可证,可是这个许可,给我们的未必会只是光明,也会让成为我们作孽的根源,所以啊,凌启,比起去努力完成这个课题,找到自己才是最有趣的。”

    蒋烨看着眼前渺小、单纯又无助的凌启,对他笑着软声安慰道,不管怎样,这样沉重的时代与人生的话题,对于一个孩子来说,确实是太过于复杂了。

    “蒋警长您说的,是道德许可吗?”凌启忽然抬起来脑袋,眼神干净又坚韧,不屈又脆弱。

    “是,你竟然研究过这些稀奇的东西,倒真是让我惊讶,我以为现在的人们对于这些只是会嗤之以鼻呢。”蒋烨闻言,语气里带着些喜悦和惊讶,毕竟这座混乱又荒诞的城里,还站在群众的角度去努力找寻着光亮的人已经不多了。

    “呃,我也是因为有一个热爱钻研各种稀奇古怪东西的老师,总会提出一些奇奇怪怪的理论,可是很神奇,在我的脑海里,那些理论逐渐扎了根,构成了一个鲜活又生动的世界,那就像是雾蒙蒙的蓝色色调剧烈碰撞着,迸裂出了成片的光,而那些笔直的光线织成雾气,总会给置身其中的人一种欢愉的错觉。”

    凌启的话里带着些憧憬和破碎,当一个清醒又独立的个体站在肮脏和愚昧的对立面时,他将不可避免地一个人去抵御这个时代所有的疼痛。

    蒋烨看着凌启,眸子里露出些怜悯,一个刚成年的孩子,将以怎样的心智走过动摇和不堪,才能学会清醒又纯粹地去看自己周遭的凌乱。

    他伸手搭上凌启的肩,话语沉稳又有力:“凌启,警校交给了我们理论,交给了我们技能,可是它不会教给我们该怎样去成长为一名合格的警员,甚至是没人能对合格这两个字定义出什么所以然来,所以,有的时候愚昧、无力甚至是怯懦也会成为一种保护色。”

    凌启抬起脑袋仔细地盯着蒋烨,他的眸子里似是不解,想要确认,似是不认,想要辩驳,似是无奈,想要放弃,可是糅杂在一起,到最后只剩下了迷茫与错愕。

    他勾起嘴角笑了笑,那笑里无措,甚至是有些凄惨。

    “我知道的,刚刚在审讯室里,我以为自己会给他带来一抹光,可是当我走出审讯室的那刻,我忽然就明白了,自己于他而言,实在是算不上什么光,自己之所以能做出那般美好而又具有憧憬的希冀,仅仅是因为那个击垮自己的东西还没有暴露出来、那些身上的缺陷还没有暴露。”

    “那一刻我突然就感受到了无力,是在憧憬和现实之间猛烈跌宕的那种无力,我在想,李淺为何会走上这条路,如果当初走上这条路的人是我,那会怎么样,我是会比他高尚,还是说会比他还要更卑鄙,蒋警长,我想你说得对,也许确实是因为我才刚刚接触到这些刺骨的真实,才会变得这么的易碎吧。”凌启的话像是场冰雨,冷冷地砸向这座城,而他那单纯又充满希冀的眸子像是闪着光的银针,猛地刺进蒋烨的心里。

    凌启曾经问过他的老师,为什么教堂能够在众人的唾弃之下还能屹立不倒,他的老师告诉他:教堂虽然确实是这座城里的恶魔,可是可怕的东西从不会只在明面上叫嚣,更令人无从下手的是那些看不见的东西,是那些冰冷、压迫、怯懦,甚至是推诿,所以现在他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去看待他的第一次审讯。

    蒋烨看着凌启眼中的破碎,吸了口气,拍了拍他瘦削又有力的肩膀,笑着道:“所以啊,凌警长,现在成了警员的人是我们啊,不是吗?”

    凌启对上了蒋烨坚定有力的眸子,也笑着点了点头,或许吧,也许他会给这座城里带来些什么吧。

    ——

    灯盏在黑夜里捅出片云彩,招揽着过往雾气凝成烛火,总务办躺在一圈的喧闹中,静得有些突兀。

    “马诠,世事自有分辨,别负了生者的期待。”林笙回头望了一眼,语气带着些冷冽和孤傲。

    马诠闻言没有吱声,脸颊埋没在黑暗里,化为虚幻的影。

    “钱老爷子,好久不见啊。”林笙脸上带着笑,眸子里闪着凛冽的冷意。

    “是林小姐啊,好久不见。”钱雍也笑着,无从辩驳真假。

    “我给您带了份见面的礼物,不知道您是否喜欢啊?”林笙冲身后的人使了眼色,一人随即退了下去。

    “哦,这倒是令人期待啊。”

    “钱老爷子,这位叫马诠的人,不知您是否还有些印象?”江雯手下押解着马诠,笑着进了屋。

    马诠?!钱雍看着眼前的男人,心中猛地一惊,千真万确、如假包换,那确实是马诠,所以,蒋烨说的也不全都是诈,既然这样,那他也就不打算藏着掖着了。

    “哈,鄙人的手下,当然认识啊,怎么,莫不是误了林小姐的事?”钱雍话里带着笑意。

    “误事倒不至于,不过我们从中倒是套得了不少线索呢,不知钱老爷子是否想要听听?!”林笙话里带着些戏谑,眸子里的冷冽丝毫不减。

    钱雍瞧了一眼马诠,他被人狼狈地捆缚着,就跪立在桌子的旁边,头颅低垂着,眸子飘忽,像是只泄了气的困兽。

    “哈,好啊,我倒也是对林小姐的线索好奇。”钱雍转了转手上的翠玉扳指,面上笑意丝毫不减。

    “钱老爷子,您说,这张大伟怎么就死了呢?!不过好在他还是吸引到了我们张警长的注意,不是吗?这线索指向了教堂,倒不算是一枚废棋,可是您说,这冯译他这嘴怎么就不够老实呢,怎么就提到了惠和堂,把您给供了出来呢?这教堂里没有端倪,只能说明是这教堂的消息不准,可是冯译都死了,我们要是一口咬死他指认您的确实是事实,那您不也就百口莫辩吗?”

    林笙脸上笑意丝毫不改,眸子里闪过蛇蝎般的犀利。

    “哈,林小姐这讲故事的水平倒也是令人佩服啊,只是故事是故事,并不是合理的现实,不是吗?”钱雍闻言,却也只是笑着反问道,面上没有显出丝毫的慌乱。

    若是不能一下子打到钱雍的七寸,是不能把这只老狐狸的真面目给撕破的,林笙眯了眯眼,继续笑道:“抛开其他不讲,我想您应该清楚,能把教堂一下子捣毁的,只能是明面上的动作,而这城里能和教堂明面上抗衡的恐怕是只有政府了吧。”

    “林小姐此言属实不假,可是与钱某又有什么关系呢?”钱雍的笑里半真半假,让人看不清到底是卖着什么药。

    “钱老爷子,先别否定,这次或许确实是个不错的合作机会,一来全了您的名声,二来这教堂也就没有了和政府抗衡的力量,您说呢?”张霖看着钱雍狡黠的目光,插了话,这老狐狸,不到他们先抛出橄榄枝的时候,是绝不会先露出马脚的。

    钱雍瞧了一眼地上跪着的马诠,对着张霖他们笑着道:“哈,张警长倒是老谋深算呢,用鄙人的手下跟您对局,倒是鄙人失虑了呢。”

    “哈,钱老爷子不也是嘛,我们诈了那么长时间,您不也是都不认吗?”张霖也笑着,话里带着刺。

    “哈,明哲保身,您懂,我当然也懂,不过既然事情到了这份儿上,倒不如大家都开门见山,不知道张警长能做出些什么贡献呢?”钱雍直盯着张霖的眸子里,满是刺骨的冰凉和压迫。

    “以政府的名义出面,您觉得怎么样呢?”张霖也笑着,目光里闪着冷冽和坚毅。

    “哈,看来张警长是不怕惹火上身了啊。”

    “钱老爷子连积攒的半身功名都可以抛弃,那我一个无足轻重的总务罢了,为了这城里出点血,也算不了什么啊。”张霖的笑里带上些肆意和轻佻,话里把这官名抛到云霄之外。

    “好啊,愿闻其详。”

    “钱老爷子,先别急,您是生意人,算的是精明的帐,可是陈昳却不是,他是一个政客,手下可不是只有一个教堂啊,弃卒保帅的道理,您说他会不懂吗?”张霖的眸子里隐隐现出沟壑万千,翻涌过无边暗影。

    “哈,看来张警长也是个痛快人啊,那就提前期待我们的合作了。”

    “当然,现在不如我们好好地用个餐,钱老爷子,您说呢?”

    “恭敬不如从命。”

    ——

    威武堂皇的教堂里,颂经声一下一下地敲打在晃动的橘色灯盏上,修女身影在泛白的墙壁上如水般流动。

    红棕色的液体在金色的杯盏里上去又下来,缱绻又妖冶地荡漾着。

    “陈领事的神色可是不太对啊。”萨林的声音带着些酥麻的蛊意,像是只悠悠吐芯的蛇。

    “萨林,你老实告诉我,教堂那些出事的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陈昳的眸子冷竣又威严,如野兽出笼。

    “自然病死,不过陈领事这话我可就听不懂了,那些警署来的警察们毫无所获,您是亲眼瞧见的,现在突然跑来质问我,倒是让我招架不住了。”萨林蓝绿色的瞳孔里撞入蒙胧的光影,拢着层春水般的暧昧与迷离。

    “萨林,可是这些教民们可不会无故就知道了上个世纪流传的药方吧。”陈昳脸上的笑一点点地敛去,眸子里也逐渐带上冷意。

    “您都说了是上个世纪的药方,有意者自是有的是法子知晓,庸医害人是人命得出来的结论,但是没出人命的时候,谁知道自己是庸医呢?”萨林的眸子里拢上层危险的光,悠悠撞进扭动着的烛火里。

    “萨林,你在说什么?!”陈昳闻言,隐隐品出了不对劲儿,语气里带上了不解。

    “陈领事,您说这教堂里的藏书那么多,指不定就被哪个好事的家伙给偷了去,您说呢?!”萨林的话里带着戏谑和玩弄,像是晃动着的魅影。

    “萨林,你怎么还留着那些害人的方子,简娜已经死了,她已经死了,那方子根本就是无稽之谈,你还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陈昳的话里带上了怒气和冲意,几近嘶吼。

    “是啊,她死了,我用尽任何办法都没有治好她,可是这些仍旧心怀希望的人可就不一样了,他们有的是比我那时候更多的办法,您说说不是吗?”萨林的话苍凉、颓丧又带着几丝疯狂。

    “萨林,你现在已经有安萨了,能不能不要再执迷在过去的事情里,你知不知道,这些人没有丝毫的医学经验,他们拿着这些偏方会去干些什么残忍的事情?!萨林,你害人又害己,究竟是想要干什么?!”陈昳的眉眼突突地跳着,血丝绽成花,声音里有愤怒,有悲哀,有请求。

    “陈领事啊,您是陪我一起来到这片美丽的国度上的,不得不说,这确实是群有趣的人们,不是吗,他们自己演着戏,一边奋力地去保护自己的同胞,一边又会为了自己,毫不留情地去对他们下手,不是吗?”萨林的声音里慢慢带上了凉意,摇晃着手中的酒杯一步步地靠近陈昳,蛊惑的声音生出触角,扒进陈昳的耳廓:“您说在这里生活的久了,我们会不会也会成为仇人呢?”

    “萨林,在公理的庇护下,没有仇人。”陈昳无奈地闭了闭眼,声音沉稳又平静。

    “公理庇护下啊,那倒真是可惜了,我是这教堂里的人,信的可不是您口中的那套公理啊?!”萨林伸手扒在陈昳坐着的椅子后背上,冷冽又犀利的声音一点点地爬进陈昳的耳畔。

    “萨林,今日你喝醉了,不适合谈正事,我先告辞了。”陈昳紧紧攥着的手上,白里泛红的指节猛地蹦起,连在蔓延的青筋下,双腿发力作势要走。

    “别呀,陈领事,您说我喝醉了,我倒是不觉得呢,您这滴酒未沾的,可就是不够意思了吧。”萨林胳膊发力把陈昳整个人箍在了椅子上,话里的笑意仿佛浸透了毒药。

    “萨林,你疯了吧。”陈昳双眼微闭,话里压迫感直击萨林的耳畔。

    “哈,陈领事说我疯了,可能是吧,不过我想陈领事这突然回来的意图也不是就纯粹地想和我聊几句吧,让我猜猜您究竟是和那张警长达成了什么共识呢?”萨林的双手青筋蹦起,狰狞得像是兽臂。

    “萨林,我是一个官,如果真的是你犯了什么人命官司,那我一定会亲手锁了这教堂。”陈昳的话里带着笃定,丝毫不退缩。

    “哦,陈领事当真和我想的一样呢,是个好官啊,不过啊,恐怕要让您失望了,这人命官司可不是在我的手里呢,当然,我还是很期待您和张警长联手能翻起什么水花。只是若是到最后什么都没有找到的话,陈领事可是要欠我一个道歉啊?!”萨林松开搭在椅背上的手臂,剔透的青筋慢慢摊平到皮肉里,声音里的冷意也渐渐散去,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萨林,但愿你没有做什么罪大恶极的事。”陈昳最后看了萨林一眼,语气里带着些凉意。

    萨林闻言微微眯了眯眼,没有情绪,没有反驳,没有应允,仿佛陈昳的话只是跌进了深潭里,连回响都够不到。

    撞门声响起,这挥动的灯影里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他看着满屋的碧翠,笑着砸了手中的金色酒盏,红棕色的液体在空气里缠绵着放肆,溅到地板上像是肆意流动起来的鲜血。

    这城里的人可真是有意思啊,他拆了他们原先的宗教,拆了他们原先的街道,现在他们也是想要拆掉他这教堂啊,找人剖解儿童的尸体,再散布谣言、煽动舆论,最后把这罪名一点点地焊到教堂的头上,焊的死死的,让这教堂成了众矢之的,真是一步好棋啊,让人防不胜防?!

    至于平日里借着教堂为非作歹的这帮人,看来倒也是也没少给他拉仇恨啊,现在麻烦到了,这群人也该出来自己顶罪了,教堂可不会养废物和孬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