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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无处伸冤

    穆三阳在牢里躺了两天两夜,只靠一个馒头和两碗稀饭,支撑着自己的人头不至于耸拉下来。这两天两夜,牢里又送进来了几名惯犯,他们都好奇地看着这位少爷,穆三阳那过分饱满的双颊和那囚服下充盈的白肉,无不彰显着他格格不入的地位。只不过,这些惯犯很快就发现,这少爷怕是犯了大事了,因为就连他们这些惯犯都能吃上一些肉末渣子,而穆三阳却百般不受狱卒待见。

    “这说明啊,他压根没有人会来探视,也就没有油水可以捞咯,那谁还给你好吃的啊。”

    一名狱友还贴心地给穆三阳解释,这让穆三阳气不打一处来,但他又太虚弱了,为了节约体力,也就忍气吞声了。他何尝不知道,自己一是死囚,二是家里人都死绝了、无人会来探视,三是自己也无认罪的可能性,那最终的结局只有一个:判死。既然结局如此,如果能早点在牢里死掉,倒也省了衙门不少的事和钱。

    到了第三天早上时,这一通节食卓有成效,狱卒也发现了穆三阳凹陷的眼窝和两颊,以及那有气无力但又继续坚持的呼喊:

    “我没有罪……不是我……我没有罪……”

    于是狱卒嗅到了一丝拿功劳的机会,这天早晨,他便跟当天那两位缉拿穆三阳的捕快说了,捕快很满意,说后头会分点赏给这狱卒,然后两位捕快又一起跟襄平县的县令汇报了穆三阳的情况,眼神里无不透露着即将领赏的喜悦。

    “照你们这么说,这穆三阳既不认罪,又快撑不住了?”

    在这两名捕快面前的是,是一个面色迟疑、额头不停冒油的的中年男人,八字胡的末梢已有一些灰白,蜡黄的牙齿上还残留着早晨吃的白菜粥里的菜叶,三层下巴下方是一副大腹便便的身躯,本就宽大的县令官服挂在他这副身材上,却还有些紧张。这副身板,在襄平县是财富和权力的象征,所以即便官服有些紧穿起来并不舒服,这位县令仍然是每天照穿不误。

    “孙大人,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啊。”其中一名捕快两只眼睛在一副假笑下快挤出火花了,继续殷勤地说道:“小的怕夜长梦多,我们还是早日判案,早日还穆家一个清白。”

    另一名捕快也生怕自己没接上话,最后分不到赏,赶忙接着说道:“是啊是啊,孙大人,平日里那些犯人若是死在牢里,也就算是为民除害了,但这穆三阳若是死在牢里,怕是麻烦大于好处。”

    “哦?此话怎讲?”

    揣着明白装糊涂,这捕快在心里咒骂了一句,非得我把话说明白了,他自己明哲保身。行,今天就豁出去了。于是他清了清嗓门,正准备跟县令解释,先说话的另一个捕快却抢先一步,张口便是:

    “孙大人,您不用管为什么,只需要告诉小的要怎么办,小的立马便办,中间的过程,您都不用知道。”

    这一说,说到孙县令心坎里了。他露出了笑容,说道:

    “好啊,好啊。为人父母官,遇到这种令人发指的案子,无非是求两件事,一是公正,二是正道,前者靠判案子,后者靠通人心。朱捕头,你看这样,是不是已经清楚该怎么办了?”

    那捕快听到句子里的“捕头”二字,哪还管得了那两件事,嘴上不停地说着奉命办事,两日之内必有结果,身体也没闲着,磕了几个夸张的响头。孙县令又藏不住笑意,挥挥手,示意这两名属下退下。这一早晨,孙县令除了上面那几句话之外,再无其他公务。又到了他回笼觉的时辰了,自然是不再多言。今日不一样的是,他甚至还有些沾沾自喜,这些底下人总算有人还能开窍,深知他意。

    只是苦了另一个捕快,走出衙门大堂,他闷闷不乐地说道:

    “朱捕头?这下你成捕头了?”

    “不然呢?难道叫你一声马捕头?”

    “嘿,我怎么记得你在那穆宅时,可没有丁点动力跟这个案子。你还记得我们抓穆三阳前,就正好他露馅前,我跟你说啥了不?”

    “说啥了?不记得了。”朱捕快边回答,边整理着自己的刀具,明显是在敷衍。

    “我说,我需要这案子,家里老母生了肺病,得养,药不能停。”

    朱捕快冷笑了一声,抬起头,直视着马捕快,说道:“那我现在跟你说,我也需要这案子,我家老头腿脚不便,我老婆生了老二后落了病根,家里两个女儿养老都指望不上。这回可以了不?”

    姓马的捕快还想说话,但朱捕快竟然拔出刀来,明晃晃的刀光在他脸上晃过。

    “刚才我跟县令说,两日之内必有结果,那是给自己留了余地。走吧,我们还是得今天就给他解决了,如果顺利,少不了你的功劳,我们也没必要窝里斗。”

    这话一说,马捕快即便心里不满,也只好跟了上去。与其争分到几块肉,不如先叼在嘴里,这道理他懂。

    两人三步并两步,穿过衙门后院,到了监狱门口,先前打报告的狱卒期盼多时,见两位捕快来了,赶忙打开监狱最外侧的铁门,一路半弓着腰,领到了穆三阳的单间门口。

    一股腥臭扑面而来,熏得朱捕快和马捕快眯起了眼,也不知道是这牢里太过昏暗,还是穆三阳的的确确半死不活了,两位捕快上上下下打量了许久,还是没能认出这就是之前那个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穆家大公子。

    穆三阳听到声响,也不激动,只是微微抬起头。牢里斜斜照进来的微弱阳光打在他脸上,那原本圆鼓鼓的两颊现在像是火山坑一般深深地凹陷了下去,两个眼窝像是被殴打至发紫青色,但却没有肿胀,同样变成了两道深深的凹痕。整张脸上既没有汗,也没有油光,有的只是蜡黄色的皮肤,像是旧年的对联一样贴在干瘪的人肉上。身材虽没有跟皮包骨一样,但手臂上的皮肤肉眼可见地松弛了,和那一身皱巴巴的囚服一样,看起来像是穿了好几年一样。那股腥臭也从这副身躯和这身衣服上传来,屎尿和死去的跳蚤、老鼠爬过留下的残渣混在一起,隔着一米远都令人作呕。

    但朱捕快心里却顿时愉快起来。按照他多年在襄平县审讯犯人的经验,凡是被折磨成这样的,十个里面十个都会马上认罪,哪怕只是换顿饱饭,换身干净衣裳。死囚更加了,朱捕快心想,也没什么牵挂了吧,这一家子都死绝了,还不赶紧换最后几天舒服日子,投胎也体面点。

    于是,朱捕快跟狱卒要了把椅子,又要了一晚还热腾着的午饭。狱卒虽然有些不乐意,那是他的午饭,但也只能照做。朱捕快坐了下来,把手上的午饭轻轻地放在了自己脚下,离穆三阳的单间一臂之外。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穆三阳。

    穆三阳也看向了他。这一眼,朱捕快的好心情荡然无存。那还是一对清澈的眼睛,里面除了愤怒,还残留一些迷茫和无助,但一对黑色的眸子已经几乎只剩下怒火,旁边的眼白并非像其他犯人那样昏黄,里面的血丝像是青筋一样极力地膨胀,占满了整双眼睛。即便铁窗外只有几米的阳光射进来,但穆三阳的双眼中慢慢涌起的泪光仍然能够闪烁,泪光下是无声的控诉,是平静的震怒,是刺耳的悲腔。

    “你……有什么话要说吗?”朱捕快心里想,这穆家公子看来还有未竟的心事,那不妨让他说出来。搞不好是外面的私生子?还是他穆家留了什么宝贝,想拿来换点筹码?

    “我是无辜的。”穆三阳一字一顿地说出这五个字,上嘴唇拼命地抑制抖动,露出尖锐的两颗呲牙。

    “你是无辜的?”朱捕快这回笑出声来。他转向一旁站着的马捕快和狱卒,调侃道:“搞了半天,这穆家的傻小子,是真傻啊?我还以为是镇上的人嫉妒他们穆家,原来传言都是真的。就他妈的一蠢驴投胎啊?”

    狱卒跟着嘲笑了几声,马捕快还在气头上,但也有点担心,这穆三阳是真傻吗?这时候了,还不换点自己的好处,还说什么无辜,怕是脑袋坏掉了。

    “我就是无辜的。如果你愿意跟县令传达我接下来要告诉你的话,县令一定会重重赏你的!”

    “哦?你这话说的,我倒是愿意听听,你这个泡在屎尿屁里两天两夜的废人,还能说什么让我有赏的话?”

    说罢,马捕快先是把那午饭重新端了起来,给了狱卒,朝后一靠,竖起二郎腿,再也不说话了。

    穆三阳知道自己这顿饱饭也没有了,但他哪顾得上这些,他咽了口口水,语速极快地把他在狱中慢慢想起的细节一一道了一遍:

    “我是无辜的。我想起来了,进了牢里我才清醒了一点,二位大人逮着我的时候,我才刚刚苏醒,又面对满门的尸体,哪里顾得上什么思考。现在我想起来了,就在我成婚前一天,我被父亲打得下不了地,背部和股部疼得嗷嗷直叫。无奈,实在是躺不下来,我随性大半夜去了药房,翻箱倒柜地找金疮药……”

    “你还要说多久?这故事编得还挺细?”马捕快不耐烦地打断道。

    “很快,很快!就在那时候,我记起来了,平日里放砒霜的那一格,被人翻来出来,抽屉没有推回去,我当时还道,爷爷真是老糊涂了,抓完药也不推回去,于是我就打算顺手推回去,但我朝里面瞥了一眼,一大包砒霜竟不翼而飞了!”

    朱捕快和马捕快相视一笑,但笑容多少有点僵硬。见两人没有打断,穆三阳继续加快了语速:

    “但当时我哪里管得了砒霜不见了,太痛了,于是当时我就带着疮药回了自己房间。第二天,我不知道怎么了,可能伤口入了邪气,什么都吃不下,一大早又要接亲,所以我直到婚宴,都一口饭菜未食、一口酒也未沾。婚礼礼毕后,我还是觉得浑身不舒服,母亲便把我领到了书房,又过了不知道多久,可能有大半天了,我醒来时,已经……已经……”

    说到这,记忆涌上心头,父亲和母亲的惨状、爷爷临走前对蒋家的猜疑、蒋双双凋零的红唇……这些本来属于他的静好岁月,就这么失去了。他一方面为死去的亲人痛哭,另一方面,他也为自己的愚蠢痛哭。如若当时能多珍惜哪怕一分,现在也不至于心里连一丝温情都记不起了。整日整夜,在牢里,他脑海里都翻滚着父亲对他的责骂、爷爷眼中的失望,甚至连唯一让他暖心的母亲的关爱,都成了一种怜悯,反复刺痛着他虚弱的身体和崩溃的神经。

    “你是说,有人潜入你们家,拿走了所有的砒霜,然后投毒,害死了你们全家?”朱捕快狐疑地问道。

    “这倒是和验尸官说的没什么出入。”一旁的马捕快补充道。“确实全家都是中毒身亡。”

    “是,是,没错!有人这么做了,而我有什么道理去毒害我自己全家呢?我们穆家三代单传,每一砖每一瓦都是留给我的,我若是杀人凶手,我图什么呢?”

    这一句质问,把两位捕快说懵了。穆三阳讲的这故事有始有终,最后的动机一说也十分合理,只是没有第二个人看到这一切,又何从证明呢?

    无论是尚存的良知作祟,还是一时半会没能反应过来,两位捕快都暂时放下了原本的目标,开始正儿八经地判断起案情来,甚至还你来我往,向穆三阳补问了几句,什么时辰、有没有嫌疑人、那砒霜有多毒,等等。

    但一旁的狱卒可压根听不进去。可能是平日里和犯人打交道太多了,他见到的每一个犯人,都会编故事,说自己是无辜的,说的精彩了,狱卒就会赏他们多半个馒头,或者一根咸菜方便下饭。

    怎么这两位捕快,这么容易就上钩了。

    急得狱卒在通道里来回打转。突然,他想起了什么,这不仅让他冒了一身冷汗,对单间里的穆三阳投去了鄙夷却又有些恐惧的神情,还让他迅速燃起了斗志,仿佛这一来,他的奖赏又能更多一些。

    “两位大人,我有要事禀报。”狱卒没等两位捕快回应,就马上脱口而出:“我给穆三阳这货换衣服时,他的后背和屁股光滑得很,根本不像被打过的样子!”

    狱卒接着麻利地打开单间的门,一脚把穆三阳踢翻在地,然后忍着恶臭扒开他的囚服。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太清楚,于是狱卒又把穆三阳拖到走道上,这回,正午的阳光照得一清二楚,穆三阳的后背和股部确实没有一丝被打过的痕迹。

    “好啊你个穆三阳,敢他妈的……”

    当天,朱捕快把这一切添油加醋了一番,跟孙县令汇报了案件,那案上写的是穆三阳杀害全家后死不悔改,妄图篡改事实,逃脱天惩,罪加一等,天理难容,只待良辰吉日,便应速速问斩。

    孙县令听了这番汇报,罕见的发了火,责令全体衙门盯紧了这穆三阳,按历,后日便可问斩,斩后首级要悬挂襄平县城门外七天七夜,不可让这满嘴谎言又心狠手辣的穆三阳这么快投了胎,再来祸害人间!

    这消息很快就由狱卒通知给了穆三阳,穆三阳得知后只不过惨笑三声,便没有了其他的话语。夜里的牢很安静,狱卒得意洋洋哼着小曲,象征性地在这小小的牢里巡视了起来,手上的长枪时不时挥舞几下,像是庆祝这不小的胜利。

    “你叫什么名字?”

    突然,从牢里响起声音,吓了狱卒一跳。他定了定神,发现是穆三阳问的问题,马上又摆出一副不屑的样子,说道:“小爷我的名字,你也配知道?”

    “我只想知道,你这样做,最后能得到什么呢?”

    “什么意思?”

    狱卒感受到了冒犯,他冲到穆三阳的牢间前,把巡视用的长枪抵住了穆三阳的前胸,大声喝道:

    “死囚!还有不到24个时辰,你就要下油锅、刮千刀了!我要是你,就少说几句,这牢里虽然不舒服,但也比那地狱要好上百倍!你这种十恶不赦的废物,就知足吧!”

    “我只是想知道,你最后能获得什么?是几两银子吗?还是能升官?”

    狱卒虽然嘴上凶狠,但哪敢真的捅下长枪。这犯人是要拿来示众的,反而成了香饽饽。连给他的饭菜都好了不少。狱卒只好应付道:

    “不管你的事情。”

    “我以前啊,在赌场里,一把下去,就是你一年的俸禄。”

    穆三阳喃喃地说道,狱卒又骂骂咧咧起来,但也拦不住穆三阳继续说着:

    “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知道,我们穆家的医术有多么高超?单说这附近方圆几十里,但凡有点名头的人家,都来求我们的蛇油和疮药,前者抹下去,只要你不用锐器,保管看不出殴打的半点痕迹。后者抹上去,只消睡上一觉,最严重的创伤,也下得了地了。”

    狱卒一愣,这话似乎是说给他听的,又似乎不是。

    “像你这样的人,会下地狱吗?黑白颠倒,无中生有,你以为利用你那一丁点权力,仿佛抓到了什么了不起的坏人,惩恶扬善,但实际上,真正的坏人还逍遥法外,而我却……”

    说到这,穆三阳自觉语无伦次,也觉得很是乏味,他悲哀地看着眼前的狱卒,后者年纪很小,不过跟穆三阳一样十五六岁的样子,但那贪财怕死的样子,那得了一点便宜便上天的模样,都让穆三阳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仗着自己比其他人有那么一丝的优势,便要压榨到极致,他曾经就是这样的人吗?

    穆三阳闭上了眼睛,他将自己封闭了起来,不过狱卒再怎么辱骂,他都不作回应。

    他要利用最后的时间,回忆这一生的美好,只求投胎转世后,还能记住片刻须臾,便已足够。

    与此同时,在狱卒的一片骂声中,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被掩盖了起来。直到狱卒走远了,那些声音又消失了,直到深夜,才再次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