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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光与暗

    中年儒生自语的声音很低,几乎不可闻,但常安还是感觉到他说了些什么,于是抬头问道:“你是在与我说话吗?”

    中年儒生笑着摆了摆手,说道:“哦,不好意思,只是看到你们兄妹二人感情颇深,有些感慨罢了。”

    “舍妹还小,宠溺了些,让先生见笑了。”

    “小姑娘长得乖巧可人,是人见了都会宠上几分,何况是兄长。”

    “先生过誉了。”

    “冒昧问一句,她几岁了,可有上过学堂?”

    “过完年就七岁了,我刚才不小心听到你和老板娘说话,不是有心的,请你别介意。”

    “说笑了,又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有何介意?”

    “你是名教书的先生?”

    “教书先生算不上,只是在城南开了间小学堂,教蒙学的小孩识些字罢了。”

    “小孩子顽皮最是难教,先生受累了。”

    “多花点心思而已,谈不上累。你们兄妹是到处游学,还是准备常住?”

    “暂时还没定,看看再说。”

    “也对,如果以后住下了,你家妹子想要识字,可以带过来。镇子就这么大,你随意找个人问下城南的小学堂都知道在哪。”

    “一定。”

    两人随意攀谈了几句,那名陈姓儒生的面片上了桌,他开始认真的吃了起来,不再言语,闲聊便止于此。

    面片分量不少,小菀年纪小吃得慢,中年儒生虽然来得晚吃的也很文雅,但还是很快便先吃完了面片,与常安拱手道了个别,放下铜板便走。

    老板娘笑呵呵的走出来一个劲儿的说着不用不用,擦桌子的时候很是熟稔的便将铜板收进了腰间挂着的钱袋子里。

    常安看着中年儒生的背影走远,想着刚才他举手投足看着都是一板一眼的,但谈吐却很随意,与常安印象中的夫子大不相同。

    特别是在这满地风沙的西北边陲,中年儒生那身很是普通但却分外干净整洁的灰白长衫给常安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于是他好奇的问道:“老板娘,那位先生看着不像是本地人吧?”

    老板娘正坐在桌边数着今天的收入,头也不抬的说道:“你说陈先生?我们这地界哪生的出像陈先生这么有学问的人啊。”

    “那你知道他是哪儿人吗?”

    “这还真不大清楚,只知道陈先生来永宁十多年了,一直在城南教人读书写字,也顺带着教些算账的本事,我家狗娃,哦,不,是孝贤现在算的比我都快。”

    妇人一说起自己的儿子,开心的连铜板都忘了数,巴拉巴拉说了一堆狗娃或者孝贤如何如何聪明如何孝顺之类的话。

    谁知煮面的汉子冷不丁的补了一句:“你就笑吧,等他长大了取个和你一样凶的婆姨气死你。”

    妇人一听顿时便不乐意了,起身就走了进去,拧住男人的耳朵训斥道:“我说姓胡的,你是存心跟我过不去是吧。”

    汉子立马求饶,但妇人数落男人的话就像开了闸的洪水,止也止不住,陈年的旧账一页一页的翻,说到伤心处,坐在凳子上立马就要抹眼泪。

    老板这时候也慌了,赶紧蹲她面前忙不迭的道歉,直道承诺这个月少要两斤酒钱,妇人才勉强原谅了他。

    日头缓缓下沉,很快到了饭点,铺子里食客渐多,两口子也忙活开了,一人掌灶一人跑趟,配合的天衣无缝,谁也不太记得刚才那点小插曲。

    不过常安认为老板这个月要想喝到那两斤酒,估计只能掏自己的私房钱了。

    小菀吃到肚子圆滚滚,最终也没能吃完那碗面片。

    常安很自然的拿过碗,三两口把剩下的面片倒进了肚子里,付过钱,带着小菀背着行李离开了食铺。

    太阳已经快要落山,寒风吹在脸上就像刀子在刮,小菀缩着脖子,尽量让立着的领子遮风。

    常安干脆把他抱了起来,头朝后,这样寒风就刮不到她的脸。

    申时刚过,天就已经快要黑了,常安边走边问,很快找了间客栈住下。

    等到了房间放下行李,客栈外面已经点起了灯笼,街上偶尔还有几人走过,但都步履匆匆,应该是急着回家躲着寒冷的北风。

    很快店小二送了一盆热水进屋,常安和小菀洗完脸擦了手,然后两人对坐着将就那盆依然温热的水烫脚。

    水盆不大,小菀只能将自己的小脚丫踩在常安的大脚背上,脚趾划着水,咯咯咯的笑着。

    最近这段日子小菀特别爱笑,连带着常安的笑容也多了起来。

    他已经问好了牙行的地址,准备明天就开始看房子,早些安顿下来,才好打算后面的事情。

    离开天京一晃三个月了,虽然一路上都没有发现搜捕他的人,但常安不相信那件事情就会这么简单的了结。

    他很清楚身体里那棵古树的神异,也清楚对方为了找到古树连当朝的二品大员都说灭门就灭门,那肯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而从对方的手段来看,虽然不能清楚的知道古树具体在哪里,但似乎有什么手段可以确定大致的方位和范围。

    这也是常安来这个边境军镇的原因。

    他相信如果真到了最后不得已的时候,向敌人的敌人暴露自己,总好过把自己交到敌人的手里。

    ……

    在大陆的极西深处有座山,高不知几许。

    山顶无锋,而是一块像是被削平的巨大旷野,虽已远在云雾之上,但这里却遍地野花,不见白雪。

    崖畔是一栋占地极广的恢弘殿宇,由不知是何材质的灰白巨石砌成,四根圆形的巨大石柱分立四角,插入天穹。

    殿宇的外墙上用金色的线条勾勒着众多纷繁复杂的纹路,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金光,把砌筑外墙所用石材里的那抹灰暗完美的掩盖,只剩下无尽的洁白,将整座殿宇衬的无比圣洁而高贵。

    这里是整个大陆最高的地方,也是离天空最近的地方,而在蓝的没有一丝杂质的天空下的恢弘殿宇自然就是天殿。

    这里是人间无数信徒梦中的天堂,寻觅一生只为亲眼目睹它的真容。

    这里也是半片大陆的权力中心,除了大周,西方大陆所有的国度,无论君王、臣民、武夫或者修行者都要听命于天殿。

    天殿的指令便是天的意志,任何敢于违抗天殿指令的人都是对天的忤逆,是异端。

    过去数千年间,无数事实证明,任何异端最后只有一个下场,湮灭在盛怒的天罚之下。

    在天殿的最高处只有一个宽大的尖顶房间,四壁包括紧闭的窗户上都是用最绚烂的色彩描绘的天下最为精致的壁画。

    房间里很黑,只有一束光从开在屋顶的小窗射入,投在位于中心的那张王座上。

    王座上那人穿着大红的长袍,金色的丝线在如血的袍面上游弋穿梭,勾勒出最为神圣的纹路。

    他单手托着冠冕,平静的看着前方,语气中听不出任何的感情色彩,只有冰冷的声音:“起来吧。”

    “是!”

    陆启辉跪在王座之前,额头抵着光洁的地面,两手平伸向前放于两侧,他将自己低进了尘埃里,而王座上的人看起来是那样高大。

    他缓缓站了起来,每个动作都一丝不苟,标准的无可挑剔,用透着疲惫但却绝对肃穆的声音说道:“季正松全家上下,包括家丁、供奉、清客在内共计三百八十一人,我全部一一查验过,季府的每一寸土地我也亲自丈量过,没有漏过一草一木。”

    后面还有一句话,陆启辉没有说出口,因为那代表着对王座上那人的质疑,也便是对天的质疑,更是对他自己毕生追求与信仰的质疑。

    从大周的天京城到极西之地的天殿,愈万里之遥,即使是像陆启辉这样金丹境的大修行者全力赶路,也用了足足一个多月的时间。

    这一路上陆启辉滴水未沾,如果不是凭借极强的意志和高深的境界,他或许到不了这里就会提前死去。

    但此时生理上的痛苦远不及陆启辉内心的挣扎来的煎熬,因为他从离开天京城那天起就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天为什么会犯错。

    王座上那人静静听着陆启辉讲述着在天京城里发生的一切,直到他说完最后那句话。

    幽暗的房间里变的很安静,安静的陆启辉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那个声音从平缓到急促,在仿佛是要破开他的胸腔的时候,王座上的人终于再次开口了:“为什么不把后面的那句话也说出来。”

    这是一个疑问句,但从他口中说出却变成了直述的口气,就好像是他已经知晓了答案,或者是他根本不在乎那个答案一样。

    陆启辉再次跪倒在地,速度快到他的额头似乎比膝盖更快着地。

    他的声音不再肃穆,而是变得痛苦:“我不敢。”

    “为什么不敢,是因为你发现原来天也会错?”

    “不,天是不会错的!”

    “但你这次认为它错了。”

    冰冷的话语像一把利剑直直的插入陆启辉的心脏,他能感觉到有股腥甜的味道涌上喉间。

    房间里再次陷入安静的黑暗中,只有一束光照着王座上的那人。

    不过这一次的安静并未持续,沐浴在圣洁光辉里的人说道:“天命不可测,而我妄图以人之力贪天命,天自然不能如我之愿,所以错的是我。”

    陆启辉觉得有些恐惧,但又有些释然,但此时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只能虔诚的匍匐在地。

    “我从光明里看到命运的种子已经离开了天京,但天只愿让我看到这里,所以我也不知道它现在在什么地方。”

    这句话如天籁般穿过陆启辉的耳膜进入他的脑海,瞬间便抚平了心灵上的创伤,让他重新燃起了希望。

    他迫不及待的说道:“长天使大人,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身着血红长袍的长天使的声音终于有了温度:“愿意追随天的子民永远都会有再一次的机会,只是需要等待。”

    陆启辉这时已经恢复了平静,声音重新变得庄严和肃穆:“我愿意等待。”

    长天使走下王座,单手将他托起,缓缓开口道:“去吧,不会太久,天命必将重归天殿。”

    陆启辉起身,跟在长天使身后,低声虔诚的重复道:“天命必将重归天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