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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夏尔马城是一个位于大陆中西部的城市,历史悠久,但并没有什么显赫的名声。

    按说作为一个边境城市,不应如此没有存在感,但事实就是如此。整个城市大致由三种截然不同的景象组成,位于西北处的一隅是城市的上城区,身份显赫的有钱人居住于此。这里有整齐的街道,富丽堂皇的各色建筑,广场中央,女神像手中的水瓶悠悠的吐出水花,白鸽四处飞舞。

    除此以外的广大区域都被归为下城区。低矮的房屋挤在道路两旁,四处人声嘈杂。城区中划分出了数个功能各异的区域,但仍给人以杂乱无章的印象。称不上安居乐业,多数居民只是在为生计奔走,看上去很是疲惫。

    下城区的东边外缘是臭名昭著的贫民区。脏乱发臭的街道,四处游荡的野狗,衣衫破落的游民躺坐在路边,眼神阴沉的望着匆匆路过的行人,隐隐有争吵咒骂声从远处传来。

    贫民区中最危险的区域是北边的码头区,夏尔马港就坐落在整个城市的东北部。数个盗贼公会在码头区盘踞,其中势力最大的叫灰狼兄弟会。危险分子们利益互有牵扯,摩擦不断,无头尸体时常被发现在某个偏僻的角落,所以夏尔马港又被称作断头港。

    故事,就从夏尔马城开始。

    下城区。

    “贫民窟的臭小子,给我站住!”两个壮汉在一个少年身后紧追不舍,这个少年看上去十岁上下,有着一头少见的火红色头发。

    少年当然不会乖乖听话站住,他人虽小却是逃跑的能手,他像鱼一样在人群当中灵活的钻来钻去,很快就跟追他的人拉开了距离。

    一个壮汉体力不支,只得扶着膝盖大口喘粗气。另一个壮汉不甘心就这么让对方又一次逃掉,“他妈的,让你天天来偷面包!”他猛的扔出手中的擀面杖,还沾着面粉的擀面杖飞过人群,竟不偏不倚的正中少年的后脑。

    少年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好不容易站稳,他扭过头,阴鸷的眼光利刃一般刺向壮汉。

    “小杂种!下次再敢来偷东西,被我逮到一定活活打死你!”壮汉大声威胁着,远远挥舞着巨大的拳头,其实却有些色厉内荏,不知为何,这个瘦小少年的眼神,竟让他心底有些暗暗发慌。

    少年没答话,他转过身,迅速的消失在人群当中。

    几个街区之外,阿吉.雷姆瑞特怒气冲冲的踢开一块挡路的石头,靠着一面石墙坐了下来。他伸手摸了摸后脑勺,刚被擀面杖砸中的地方起了一个大包,现在一跳一跳的疼,疼的他眼眶都红了。

    他在心中把壮汉臭骂了无数遍,然后从口袋里头拿出一个偷来的面包,啃了一口。

    粗硬的口感当然称不上多美味,但有得吃就不错了,嚼着面包,阿吉不由得又开始回忆起从前。

    那些时光,可要美好的多了。他没有父母,从记事起就跟着银须老师(阿吉现在称呼他为“那个老头”),那个老头教他怎么演奏乐器,带他行走四方,领略各地的风土人情,虽然旅途中偶尔会遇见危险,但总能化险为夷。

    老头有时候会不辞而别,如果住在旅馆里他会乖乖的在房间等他回来;如果是在荒野之中,老头在走之前会召唤出一些神奇的动物朋友陪他。泰伯乌斯,那是一只巨大的淡银色的鹿,性子很骄傲;米卡莎,一只鹰,能看见几十英里之外的东西,也是淡银色;还有他最喜欢的大熊,贝涅努。

    但是,当某一天他醒来时,发现老头不在房间,床头柜上却放着一根黑色的长笛。那根长笛他见过,是老头最喜欢的乐器之一,决不可能是被遗落在那里的,他心里隐隐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直到他被旅馆老板赶出房间,老头也没有回来。他在那个陌生的城市等了很久很久,一直等到他确信对方不会再出现时。

    最后,他碾转来到了这夏尔马城,现在想想,这些都已经是五六年前的事了。

    一窜清脆的轻响声打断了他的回忆,阿吉迅速抹了把眼睛。他抽动着鼻子,一股熟悉的“铜臭”味在由远至近的传来。

    有肥羊!

    一个衣着讲究的年轻人被人撞了一下,他不满的回头看了一眼,一个火红色头发的矮小身影迅速消失在人群中,他低骂了一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腰间好像变轻了。

    阿吉迅速颠了颠满满的钱袋,“很有钱嘛,蠢货。”

    无视不远处受害人的惊叫声,阿吉迅速迈开步子,刚才的悲伤情绪已经被他拋之脑后,而“家”里还有人在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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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贫民区的东侧,有一大片荒地,据说在没荒废前曾被用作墓地。古旧残缺的墓碑无声的躺伏着,山坡上杂草重生。

    在这一带沦为贫民区之后,此地变成了乱葬岗,墓穴被洗劫一空,值钱点的陪葬品都被流浪汉们偷走。不时有不明身份的尸体被抬至此处埋掉,或者干脆随意弃置在草丛之中。夜晚,鬼火四处飘摇,眼睛泛着红光的野鼠乌鸦窸窸窣窣的在墓碑间穿行,整片荒地鬼气森森。

    不知名的河在山坡下流淌,不祥的河水仿佛流向彼岸,一条孤零零的古旧石桥横跨河的两岸。近年来,这一带越发没人敢去,有人坚称自己在石桥附近看见了白袍的死神或者是幽灵一类的东西,深夜时分还不时有幽怨的笛声从雾气中传来,令人毛骨悚然。

    阿吉警觉的扫了一眼四周,并没有发现可疑的身影。

    可能是觉得自己的红色头发过于显眼,他小心的拉上兜帽,然后迅速的走向石桥的桥底。石桥左边数第二个桥墩上有一个肉眼难辨的裂缝,小孩,或者是身材瘦小的成年人才可以从中出入。

    他闪进裂缝之中。

    桥墩内部存在狭窄的空隙,墙面上有许多凸出的砖块,阿吉手脚并用的缘着砖块向上攀登,他似乎刻意的避开了其中的某几块。

    脚踏着最后一块砖,阿吉翻身爬上位于顶部的平台,微微有些气喘。没人能想到桥墩中竟别有天地!空间比想象中宽敞,器具虽然不多但是摆放的很整齐,墙面上挂着一个略微有些发枯的花环。

    西面的墙上有一个缺口,勉强可以算是这个房间的窗口。“窗”前站着一个白色的小小身影,落日的余晖洒在她银亮的长发上,折射出星星点点的光亮。

    “哥哥,你回来啦。”听见声响,她回过头来,展颜一笑,绚烂的笑容仿佛瞬间照亮了阴暗潮湿的房间。

    “嗯。”阿吉咕哝了一声,坐在一条歪歪扭扭的小板凳上,身子晃了晃。他拉出另一条相对完好的小板凳。“来吃面包。”

    小女孩走过来坐下,她接过面包却没有立刻咬下,“你今天回来的比平时要晚。”

    “没有。”阿吉的后脑勺依然跳动着疼痛,痛的他头有些发昏。

    “你是不是受伤了。”

    “都说了没有了。你赶紧吃。吃完了跟你说件高兴的事。”

    小女孩担忧的看了他一眼,并不相信他的话,但还是默默的啃完了手中的面包,看上去味同嚼蜡。

    阿吉掏出满当当的钱袋,在小女孩面前炫耀似的晃了晃,但看上去并没有多开心。

    “你又偷东西了。”

    阿吉一下子火了:“又偷东西?对,我是偷东西了。但我为什么要偷东西?你刚才吃的面包也是我偷的,有本事你就不要吃啊!”

    小姑娘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回话,只是把头埋进了自己的膝盖。一触及她的目光,阿吉的心其实立刻就软了,他立即意识到自己说的有些过火,但是要他道歉?这可办不到。

    他响亮的哼了一声,站起身来走到墙壁缺口处,望向“窗”外。夕阳渐沉,金红色的余晖泼洒在山坡和河面上,就连那些丑陋的墓碑也被镀上了金边,看上去不再死气沉沉。

    可是这样的景象也没法让他的心情稍微好转。也是,藏身在乱葬岗边上,过着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谁又能开心的起来。

    更可气的是,自己拼死拼活的偷来食物,回来还要被数落。当然,他也知道,对方的主要意思是害怕他受伤,但他还是很生气,他已经在心底做出了决定,一天不理她,除非。。。咳,除非她先理自己。

    两年前,他遇上了小女孩,她的名字叫缇雅。

    那时他像一条野狗一样到处乱窜,居无定所。某天,他正鼻青脸肿的坐在路边吃偷来的面包——鼻青脸肿是因为他跟一个抢他面包的小流氓干了一架,他打赢了,但是面包还是被对方撕去了半个。

    他心情正坏,却忽然感到有人正看着他。他警觉的扭头看去,却是一个小女孩,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小脸糊的脏兮兮的,正眼巴巴的看着他手里的面包。

    什么嘛,他松了口气。在凶巴巴的瞪了对方一眼之后,他转过身继续吃着自己的面包。

    但他能感觉到小女孩还在望着他。

    “呶。”他把吃剩的小半个面包递了过去,小女孩显然是饿坏了,接过面包就狼吞虎咽的塞进了嘴里。

    他看着对方,不知为何心底似乎浮现出一丝暖意。“我走了。”他对对方说,然后转身要走,可是小女孩拉住了他的衣角。

    “没有了,没有面包了,你还拉着我干嘛啊?”他不耐烦的挥了下手,瘦弱的小女孩被推倒在地,她眼泪汪汪的望着他。不知为何,这让他想起了他曾经养过的一只小狗,当然,没养几天那只小狗就被抢走,成了一个流浪汉的盘中餐。

    他不由得心软了,“算了,你非要跟的话那就跟着我吧。”

    生活的压力陡然加大,原本他只需要解决自己的食粮,现在又多了一个妹妹。缇雅身体瘦弱,跑的又慢,帮不上什么忙。更麻烦的是,阿吉发现她其实“很漂亮”。他对这个并没有什么明确的概念,但也觉得缇雅是自己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他的直觉告诉他,在这里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安娜,他曾经的伙伴,棕头发,圆圆脸,笑起来很可爱。他和其他几个流浪儿曾眼睁睁的看着她被几个流浪汉给抓走,那几个大人喘着粗气,眼中射出野兽一般的光芒。他冲上前去想去救安娜,却被一记重拳打晕在地。

    而从那天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她。

    阿吉暗暗决定,一定不能让缇雅遭遇同样的悲惨命运。

    但是,这又谈何容易?他甚至都没法保护自己,现在竟还要去保护别人。之后的那段经历艰难的难以想象,事情一直到他发现了这个位于桥下的避难所才稍有好转。闹鬼的传说对于他俩来说反而是绝好的掩护。虽然有时,从乱葬岗那边传来的阴冷气息会让他有些害怕,但阿吉觉得,和他见过的那些的穷凶极恶的人比起来,死人只不过是一堆无害的枯骨罢了。

    更重要的是,他现在不是一个人了,有缇雅陪着他。

    “哥哥。”缇雅怯怯的喊了他一声。

    “怎么了?”阿吉迅速的转过身,冷冷的说。心中其实很开心。

    “我想听你吹笛子,可以么?”

    此时天色已暗,四周漆黑一片,这个“房间”里头当然不可能有油灯或者蜡烛,唯一的光源来自缇雅,它的银色长发竟散发出微弱的银光,好似黯淡的星辉。

    不管过了多久,阿吉都还是会为此感到惊奇。他对于缇雅的天然好感有相当一部分来自于这柔顺的银色长发,这会让他想起另一个有着银色须发的人,虽然那个老头的头发似乎不会发光。

    周围依然很暗,但阿吉很顺利的找到了银须留给他笛子。那根笛子放置的位置他早已烂熟于心,就算闭着眼睛也可轻松找到。

    他深吸了一口气,悠悠的笛声立刻从笛管中流淌出来。

    他所吹奏的主要旋律取自“银发魔女潘迪安”,但做了一定的即兴改编。这首古老的曲子自然是银须教给他的,曲目讲述了一个悲伤哀怨的故事。故事本身阿吉已经记不清楚了,他吹这首曲子也不是因为喜欢。

    在他看来,不懂音乐的人听到这首曲子的一些段落一定会胆战心惊。至于即兴的改编,其实源于他自己的一点点小心思,他故意的使用了某些技法,加进去了一些怪异不谐的音,是为了防备万一被人听出这首曲子的原曲。

    从墓地的雾气中传来的诡异笛声竟是一首名曲?幽灵竟有如此的艺术修养?那闹鬼的传说立刻就会不攻自破。更不用说,被偶然目击到的闪着荧光“幽灵”其实就是缇雅。

    不过,他的小聪明其实是毫无意义的,这首曲目流传于数百年前,听过它的人早已不在人世。现今知晓这首曲目存在的只有寥寥数位,而那几位如果凑巧听到他的演奏,断不可能被他拙劣的把戏所蒙骗。

    奇怪的是,这分明是一首难称悦耳的曲目,缇雅却听的非常专注,她一动不动,似乎完全沉浸在演奏当中。只不过,全神贯注的演奏者并不会注意到这一点。

    刺耳的尾音抽搐着消失在夜空之中,远处似乎隐隐有惊叫声传来,可以依稀分辨出“诅咒”“魔鬼”“凶兆”这几个字眼。

    阿吉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半晌,缇雅轻轻的鼓着掌说:“真好。”

    虽然很乐意被称赞,但阿吉心中却有着另外一番心思。如果可以的话,他真心希望自己可以在任何想吹奏的时候去吹任何想吹的曲子。但如此简单的愿望,对于他来说竟近乎奢望。

    “你不是听过很多遍了么?而且,承认吧,这曲子并不好听。”

    缇雅摇了摇头。“哥哥是故意这么吹的。”

    她当然听的出来,这也是阿吉和她之间的默契。

    今天的第一次,阿吉无声的笑了笑,但时候不早了,一觉醒来又将是没有希望的新一天。

    他拖着脚步走向铺在地面上的破旧床铺——连同枕头,都是他从某个失火的旅馆偷来的。

    后脑勺碰到枕头时,他几不可闻的呻吟了一声。

    “我们以后一直都是这样吗?”缇雅的声音从黑暗中幽幽传来,似在发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不然呢?

    阿吉从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虽然从年龄上来说,他还是个孩子,但他早已不再天真。毕竟,光是活着就已经需要拼尽全力了,他没有空去想这么遥远的以后。

    也许他明天就会被经常“光顾”的那家面包店的老板抓住,活活揍死。又或者倒在贫民区的某个暗巷,后心插着一把匕首。尽管他自认为没有得罪什么人——也许除了面包店的布莱德兄弟,但那并不妨碍有的人就认为他应该死上一死。

    如果他死了,会难过的就只有缇雅吧。也许还包括那个老头?虽然也许他已经先走一步了,毕竟他已经那么老了。

    不,阿吉始终觉得他还活着。他只是已经把彻底把自己给遗忘了吧。

    悲伤和愤怒的情绪充斥在他的心中,但随之而来的还有深深的疲惫感。

    “我要睡觉了。”他冷冷的说。

    少见的,向来柔顺的缇雅却没有结束对话的意思。她躺到阿吉身边,用手支着下巴说:“哥哥,我有一个想法。”

    阿吉扭头看了他一眼,妹妹的眼中似乎闪烁着异样的神采。他的心不由的咯噔一下,这样的神情他之前也见过,平时乖巧听话的妹妹一旦有了什么坚决认定的事情时,就会是这么个表情。

    最近一次的产物是墙上挂着的花环,她坚持要去河边采摘盛开的各色花朵;而正是“最有纪念意义”的那一次,无意间造就了“幽灵游荡”的传说。

    “那。。你说吧。”看上去凶巴巴的哥哥其实拿妹妹根本没辙,虽然他肯定不会承认。

    于是,缇雅开口了。接下来,尽管有所准备,这个异想天开的想法依然使得阿吉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