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造神计划
“当神性真正意义上成为可以被制造的工具时，人性对神性的支配地位也将显现。我们无法预测其结果如何，但二者在不断调和的过程中必然颠覆人伦。同时，这个过程也象征着旧道德的泯灭，与新道德的产生。”
——越践者002。
虚无之中，悬浮着一个沉睡的人。
衣着古怪，漆黑裹身，仿佛见不得光，我们暂且称呼他为黑衣人。
朦朦胧胧间，他睁开了眼，于是虚无开始变化。纯白，逐渐取代视线。
借助着这来源未知的光线，黑衣人得以看清，眼前还有一人。
“醒了？”对方原本坐在一张木椅上，身着西装，手中拿着材质未知的白色平板，在发现他苏醒后便缓缓站起身来，木椅也随之消失。“您可以称呼我为‘监察者119’，这是本人的代号。”
监察者119打出一个响指，原本悬浮的黑衣人随即受到一股不知名的力的作用坠落到和他同一水平面上，差点儿一个趔趄摔倒。
“参照程序判断，您现在应该什么都回忆不起来，但按照流程，现在依然需要您本人的确认：您还记得什么吗？”
黑衣人先看了一会儿眼前的监察者，随后默默摇头。
“好，下一步。为方便交流，您可以给自己起个名字，这是您应有的权利。”
黑衣人沉默，再一次摇头。
“不知道？——还是不打算？”
监察者119露出微笑，这表情让黑衣人感到一丝熟悉，但又很奇怪，因为黑衣人的脑海中并没有与之对应的记忆。
“那么，您的代号为‘越践者003’，请牢记。”
黑衣人快速眨两次眼，但因为衣着过于严实无法被看到。他张开嘴，用着仿佛许久没说过话一样的语气道：“越践者？”
“是的。”监察者119说，“越践者是全体监察者们的精神标杆，而您是第三位，故为003。”
黑衣人沉默几十秒，像是在思考什么，然后问：“为什么是我？”
“因为您为那个世界付出了一切——真正意义上的一切。基于您的努力，监察者们才得以让实验进行到下一阶段。”监察者119的语气中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尊敬。
“所以我已经死了，是吗？”
“呵呵。越践者先生，请允许我这么称呼您。生命从来都不是一个简单的定义，从科学的角度来说，高级生物的脑部运作也不过只是一堆物质的生化反应，产生思想、再传递物质。若是您大脑中的一切元素能够被完美记录后再次排列，您会承认这个全新的自己吗？”
再次的，黑衣人表现出沉默。
“以您曾经的思维方式，要理解这些应该并不困难……”监察者119皱起眉头。
一小段时间过去，黑衣人仿佛明白了什么，语气变得有力起来：“需要我做什么？”
“我们需要……一个完整的您，以及从现在开始，您的一生。”监察者119说这话时比较犹豫，踌躇再三后又加上一句：“直到疯狂。”
与监察者这次的情况不同，黑衣人的表现不再茫然，他坚定地回答道：“可以，我同意。”
“先生……”监察者119惨笑一声，此刻的他声音中已然带上一丝颤动：“我仅代表全体监察者，向您表示最大的敬意。”
“客套话就不必了，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下一阶段，回收您遗忘的记忆，全部。”
当监察者119说完最后一个字时，纯白的世界突然发生变化，黑衣人和他的脚下变成了绿茵覆盖的大地，远处的光景也变化为层峦。
“这里是哪？”黑衣人问。他看见不远处有一片海洋，而海洋旁的陆地上则是一片宽广的盆地——最低处平坦且低于海平面，盆地三面环山，中心有一个巨大的、由许多规则立方体所构建的银白建筑物，好似世外桃源。
“里海。”监察者119说。“这里是一处名为里海的湖泊旁，是实验最起始的地点，但并不是我们现在要开始的地方。”
监察者119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张白色的硬片，举到眼前后像是挂在了什么东西上一样，让硬片静止在空中。然后，他用食指按了一下，硬片便扩展开来，变成黑衣人最开始见到的白板模样。
监察者119将十根手指放在白板上，像是使用键盘一样在上面有规则地触碰了几十下。接着，二人眼前的景物便不再是盆地与湖泊，而是立刻变为一个黑暗的空间，其过程没有一丝预兆，仿佛就只在一瞬之间。同时，他们的身体也变为悬浮的状态。
黑衣人向前看去，一个纯白色的小球出现在跟前，只一指左右大小。
“这是什么？”黑衣人问。
“奇点。”监察者119回答。“现阶段的科学界认为，宇宙时刻处于膨胀状态，一切的产生都源于约一百五十亿年前的一场大爆炸，之后宇宙便开始膨胀，或者说得以产生。然而这个爆炸前的状态，目前依旧无法推测，所以我们构建了这个奇点，用于模拟大爆炸产生时的宇宙状态。”
监察者119说完后，再次伸出手指朝那张白板上触碰一下，奇点随即爆炸，强烈的光线迸发出来，好似流光溢彩，黑衣人连忙伸手进行遮挡。
“不用担心，这些都是模拟状态下的物质演算，与我们的情况不一样，不会对我们产生任何作用。”
于是黑衣人放下了遮挡视线的双臂，另一副光景出现在眼前。
与刚才完全黑暗般的空间截然不同，整个世界变成了光的海洋。但是不一会儿，这光线便暗淡下来，最初的光线开始以“线”或“点”的形式散布于黑暗的空间中，然后是稍微靠里一点儿的光，接着是更靠里一点儿的光。
如果从远处看，这很像是一个“喷花”类烟花升上高空爆炸的过程，但与烟花不同的地方在于，眼前这番景象要庞大得多，并且持续时间也更久。
“宇宙由此产生，‘力’的作用也开始出现，在这个阶段下，宇宙中只存在一种力，我们将其称为‘超力’。”监察者119继续操作白板，无数的光子自他身旁飞过，向着无尽的黑暗中扩散开来。在黑衣人的视野里，监察者119的身躯不知为何无半点被遮挡，大概已经进行过一些特殊的“处理”。
“在这之后，超力逐步分解，形成四大基本力：引力，电磁力，强核力，弱核力。它们之间相互作用，逐步构成天体。天体之间相互运动，星系就此产生。”
监察者119伸出一根手指按住白板，光子飞射出奇点的速度明显开始加快，不一会儿，爆炸便趋于平静，只剩下无尽的絮状发光物质依然在扩散。
“这是我的记忆？”黑衣人望着那些逐渐远去的发光体，问道。
“不，这些不是。”监察者119回答。
“那又为什么让我看？”
“为了削减您的人性。”
“啊？”黑衣人第一次表现出惊讶。
看到黑衣人的反应后，监察者119露出那一抹不变的微笑：“这是您亲自规划的一步流程。”
“我？”黑衣人忽然理解过来：“我被清除记忆前安排了这些？”
监察者119微微点头，于是黑衣人说道：“那就继续。”
监察者119再次使用起白板：“所以您真的是个很理性的人，这也是监察者们认可您的原因之一。”
黑衣人摇摇头：“回收记忆，削减人性，我还没理解这两者间有什么联系。你们到底需要一个什么样的我？”
监察者119没有回答，只是脸上的“微笑”似乎更“浓郁”了一些。一小会儿后，他问了个毫不相关的问题：“越践者先生，神性是什么？”
黑衣人思考几秒，道：“绝对理性。”
监察者119反驳道：“不对，计算机只按照固定程序进行输出，要论理性没有人比它更绝对，但不能说计算机拥有神性。”
黑衣人想想，又说：“也不对，无法否认计算机能够拥有人性的可能，所以无法否认计算机能够产生神性。”
“是的，但这只是可能，而且计算机不被允许拥有人性。”
“不被允许……”黑衣人皱眉，“为什么？”
“因为恐惧。”监察者119的笑消失了。“人类不会害怕任何一种武器，只会害怕手握武器的生物。迄今为止，没有任何一种生物的智慧达到甚至超越人类，所以计算机也不被允许。”
黑衣人撇过头，他的目光透过那些愈发微弱的烟花，正如他透过这些话语思考着自己此时的目的。
“人类不敢给自己树立一个无法预测的敌人，是吗？”黑衣人道。
“正是如此。”监察者119肯定道。“也正因如此，超级人工智能不被允许存在，人类需要自己管理自己。”
“所以顶层的管理者必须是一个被削减过人性的人类个体，他需要拥有神性。”黑衣人又说，但这次就像在给监察者119说的话进行补充。
“先生……”监察者119的声音再次颤动。
“呵。”黑衣人笑了一声，笑得很无所谓。“我大概知道自己的地位了，请你继续吧。”
“……嗯。”监察者119愣神几秒，很快恢复到之前的状态，再次开始操纵白板。
发光的絮状物质快速扩散，直到布满了看不到的边际时依旧没有停止。
监察者119将白板完全平置，紧接着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紧贴白板做出“捏”的动作，一时间全部光线同物质一起开始往回运动。
黑衣人定睛观察了一番后，发现那些光线的状态并没有变化，依旧在持续向外扩张，只不过因为监察者119的影响，这个变化总体缩小了——或者说他们两人变大了也行。
“宇宙大爆炸结束约九十亿年后，在一个被命名为银河系的星系中，螺旋臂上的两颗超新星在星际气体云和冰尘中爆炸，爆炸的冲击波震动了巨大的尘埃云，新的恒星系统开始产生。”话音刚落，微小的爆炸自那个被缩放到只有棋盘大小的宇宙中产生，这爆炸再次产生出无数发光絮状物质，构成了一个仿佛云海般的景观，同时，也导致附近的环境趋于稳定。
只不过这稳定的状态没有持续太久，在引力的作用下，这片云海逐渐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随着时间的推移，絮状物的堆积逐渐在漩涡中心形成一个球形的发光体，并持续增大。再次经过时间推移，大漩涡的周围也由于引力的作用产生出许多大小不一的小漩涡，它们和大漩涡一样，旋转、聚合，变成七八个大小不一的球体，开始围绕那个由于大漩涡聚合形成的最大发光球体做圆周运动。
“太阳系。”黑衣人不自觉地说出这个词，就连他自己都感到诧异。
“对，看来您在这方面的知识依旧还有保留，这是件好事。”
“……嗯。”黑衣人迟疑一会儿，只说出这一个字。
“还记得这是什么吗？”监察者119指着其中一个球体说。
黑衣人先是看了一会儿那颗球体——平平无奇，单独一个——然后扫视一眼太阳系中其他的球体，最终说道：“地球。”
“对，并且这时候的地球已经因为天体之间的撞击得到了水。”监察者119道。
“感觉……距离比例跟想象中的差距有些大，差点儿没认出来。”
监察者119上前一步，将广场大小的太阳系缩小到房间大小，而在这个房间的正中心处，太阳大约只有杯具大小，地球则只与绿豆类似，二者中间相隔的距离几乎可以让它们被视为质点。
“我第一次看到星系真实比例图时的反应也和您一样，不过，多看看也就习惯了。”监察者119停几秒，又说：“最初的地球经常受到其他天体撞击，它们让地球表面的温度一直居高不下，随着一颗名为‘泰伊亚’的行星撞击地球后，地球唯一的卫星——月球，诞生了。”
说完，监察者119将桌面大小的星系图扩大，然后锁定至地球位置。
一个几乎有小房间大小的火球出现在他们眼前，紧接着，另一颗略小一些的火球与它相撞，巨大的外力作用改变了火球的表面形状，部分地块开始向上隆起、冲出火球的范围。在这之后，那些脱离火球的物质因无法摆脱引力的作用开始围绕剩余的大部分火球旋转，一刻不停的圆周运动将这块火球碎片恢复至球形。
地月系统，就此产生。
“您还记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吗？”监察者119暂停了对白板的操纵，宇宙的变化变得非常缓慢。
“有一些熟悉。”黑衣人闭起眼睛，说：“……太古宙，元古宙和显生宙？”
“是的，这是地球继续发展后的真实过程。”
“这些词……算不算是我的记忆？”联想起之前监察者119对他说的话，黑衣人问。
“您是在担心吗？”监察者119笑道。
“这些……流程，不是需要清空我的记忆吗？我现在的情况会不会产生什么安全隐患？”
“不会。越践者先生，习惯与记忆无关。哪怕是最严重的柯萨可夫综合征，也不会影响到患者曾经的语言和肢体习惯。”
黑衣人思考几秒，道：“后天性学习行为与记忆无关？”
“是的，这也是您当初主持论证的理论之一。”
“……明白了。”
监察者119再次使用白板，隐生宙时期的地球被扩大到正常大小，一些在感觉中愈发熟悉的场景出现在黑衣人眼前：
宇宙诞生一百亿年，地球太古宙。无机物在特殊环境中形成有机物，火山运动剧烈，形成原始陆地，原始单细胞生命于此时产生。
一百一十三亿年，单细胞生物进化为多细胞，原核生物进化为真核。由于藻类繁盛，在藻类的光合作用下，大气中氧气含量不断上升。
一百一十四亿年，出现“大氧化”现象，臭氧层产生。
一百三十亿年，地球进入“冰冻”时期。约三亿年后，生命开始复苏，隐生宙结束。
一百三十三亿年，生物进化，海生无脊椎类动物发展。
一百三十四亿年，第一次生物大灭绝，系外行星突然大爆发，造成生态系统毁灭性影响。约两百万年后，生命复苏。又经过两百万年，生物进化，鱼类大量繁衍，两栖类生物产生。同时，植物成功上岸，为脊椎动物创造陆地生存条件。约一百万年后，第二次生物大灭绝，起因是多次灭绝事件耦合。约一百万年后，热带雨林崩溃，植物开始小型化。
一百三十五亿年，第三次生物大灭绝，两栖类生物与爬行类生物大量死亡。两百万年后，第四次生物大灭绝。
一百三十六亿年，恐龙大量繁衍。小行星撞击地球，造成第五次生物大灭绝，活恐龙绝迹。
一百三十七亿年，大规模造山运动出现，为至今许多地形形成奠定基础，哺乳动物大量产生，经第四纪大规模冰期，生物进化，灵长类古猿出现。
一百三十八亿年，古人类进化，现代人类出现……
人类发展进入智人时期，黑衣人和监察者119悬浮在地球大气层之外，俯瞰着整个地球的变化。板块运动、火山喷发、冰川迁徙、高层大气变化，一切事物的改变在监察者那宛如造物主一般的加速中都显得那么无力。高山会因风化出现裂痕，最终崩塌。海洋会因气候改变陷入封冻，灭绝生态。
黑衣人明白了，所谓的“神”，并不应该是一个对人类友善的干涉者，反而更应该是一个旁观一切的见证者。监察者119方才所谈及的神性，或许正是如此。
此时，黑衣人打算叫停这位监察者再询问一些事宜，可当他刚伸出手时，监察者119便暂停了宇宙的运作。太阳，地球，以及黑衣人和监察者，他们构成了一条近似笔直的轨道。地球巨大的影子覆盖在二人身上，然而却无一人心怀恐惧。
“您看到那些亮光了吗？”监察者119问，同时伸出右手指了指欧洲的位置。
“看到了。虽然面积并不大，但实际数量应该很可观。”在黑暗的环境下，黑衣人立刻找到了那些亮光。
“这是人类进入电力时代最显著的标志，恒定人造光源彻底打破了黑夜对人类活动的影响，随着内燃机和化石能源的开发利用，社会发展逐渐步入下一阶段：电气时代。”
黑衣人点点头，在确认监察者119将相关信息讲述完毕后问道：“我们的演算是不是快要结束了？”
“……演算。”监察者119一愣，然后又露出那一成不变的微笑：“和您当初预料的一样，还是先被您看穿了啊。”
“这不是很明显？——哪有神会卑微到请人办事儿？”
二人同时笑了起来。
整理好情绪后，监察者119问：“您还能想到下一个时代的名字吗？”
“原子时代。”黑衣人即刻回答。
“我是指成就方面。”
“……信息时代？”
“说对了。您与我，还有其余两千余位监察者都诞生在这个时代，并最终投身于这台能够进行极端演算的计算机‘创世’之中。”
监察者119不知第几次操纵起那张白板，宇宙运行的速度再一次加速起来。但与之前那次跨越几亿年的加速不同，这次他们的位置没有单独锁定在地球上的哪个地点，而是近似一颗在相对位置上二十四小时能够环绕地球一圈的卫星。
此时此刻，由于人地相对位置固定且地球自转速度加快共同作用的缘故，地球对于黑衣人来说就宛如一个高速旋转的陀螺。再加上视觉上的色彩保留效应，在他的眼中，现在的地球已经完完全全地变成了“蓝色的球”。
监察者再次进行暂停：“越践者先生，演算基础已经构建完毕，而您最早的数据记录能精确到您出生两年左右，打算从这里开始吗？”
“……我还有这方面决定权？”
“非必要记忆数据，由越践者本人决定是否了解。”
“倒是挺人性化。”黑衣人想了想。“排除掉一切我跟组织交集之外的事项，其余都展示一遍。”
“……”监察者没反应。
“不同意？——还是不希望？”黑衣人模仿着最开始监察者119的反应，摆出了一个监察者般的微笑。
“别调侃我了，先生。”监察者119也跟着笑笑，“您……真的确定这么做吗？”
“怎么不确定？你们都要磨灭人性了，竟然还想给我留点儿念想？”
“不，不是这样……”
“是不是这样不重要。”黑衣人抢在监察者前说。“想要做好一件事，那就不要保留幻想。这个道理你们应该比我清楚。”
监察者119没有反应，第二次。
黑衣人有些恼火了：“别告诉我你们的表情和反应也是计算机控制的。”
“是的。”监察者回应道。
“……？”黑衣人被这回答哽住了
“这是在您进入创世后监察者们于分隔区内进行的微调之一，也是您为数不多的未参与项目之一。数据显示，这样能更好地避免一些矛盾的产生。”
“……监察者的部分行为受程序管控，是吗？”黑衣人的脑中突然蹦出一个词汇：数据分选。虽然回忆不起关于这个词的具体含义，但黑衣人感觉这个词并不陌生。
“虽然监察者们不太喜欢这个说法，但从字面意义上来看并没有错误。”
“这么看来你们在实验方面比我理性得多。”
监察者119把头摇了两三摇，一改语气：“我们还是先做正事吧。”
监察者119又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张白色硬片，通过相同步骤将其变成了白板，然后后交给黑衣人。
“这是做什么？”黑衣人接过白板，发现基本没什么重量。
“帮助您熟悉创世的基本运作规律。”监察者119调试着自己的那张白板，“虽然越践者本身的权限并不需要借助工具就能修改程序，但您先用控制器熟悉熟悉也是有好处的。”
“明白了。”黑衣人将白板夹在腋下，并没有着急去研究。“先按我之前说的，从我跟组织有交集的地方开始展示吧。”
“唉。”监察者119平静地叹出一口气，“您已经不在乎自己了吗？”
“其实都无所谓的，别太悲观。”
“哪怕是您的名字？”
“也不重要了。”
与那个人造光源刚产生的时代不同，人类社会的发展似乎一直在以一种他们自己都无法想象到的速度进步着，不夜城已经随处可见。信息技术的发展拉近了不同国家与不同种族之间的距离，同时也促进了技术人才的流动，各国开始更多地集结一些不同领域的尖端人士，黑衣人也便是其中一位。
随着监察者119在白板上最后的操作进行完毕，二人再次回到了那片湖原相接的世外桃源。
“里海。”黑衣人远眺那座银白建筑物道。“创世应该就设计在这里。”
“是的，但碍于创世巨大的体积，它被分拣成三个部分，每个单独的部分负责运作的程序不同。”
“我猜猜，三个部分应该是海下、陆上、地下？”
“您……猜对了。”监察者119有些尴尬，默默通过白板转移了他们的地点。
一眨眼，二人便来到那座银白色建筑物的内部。
“另外还需要我做些什么吗？还是说照样看着就行。”博士看着这座建筑内部的设施，脑海中竟奇怪地没有一丝新鲜感产生，索性打消了参观的年头。
“继续观察就行了，您还需要认识几位老朋友。”
“我那时候还有朋友？”
“大多是和您一样被选中的研究员，零号服务器的建立者，同时也是初代有线收录人中最优秀的几个。”
“有点儿意思，大概多久能见到他们？”
“我们来到这里的时间是设定好的，这个时候您一般还在和他们吃午餐，二十分钟吧。”
“不能加速？”
“我们已经在您要求的时间节点处了，无法加速。除非您重新选择一个时间段，让我进行修改，但由于您不了解控制器如何操作，我不建议您这么做。”
“那就算了。能不能先让我看看他们的脸？”
监察者119用两根手指固定住白板，接着按一下它的正中心处，一张无框照片便完整地出现在白板之上——但照片中只有一个人。
“您还能说出她的名字吗？”
“……普瑞赛斯。”
“讲完了？”晓锐问。
“目前为止，是的。”监察者012笑道。
“目的呢？”晓锐又问。
“很抱歉，暂时不能告诉您。”监察者012将他们从越践者那一段模拟中脱离出来，回到通片纯白的分隔区。
“还有什么事要交代吗？没有就该我了。”晓锐表现得很没耐心。
“还有些关于您个人的，我需要先核实一些信息。”
“行。但事先声明：我不对之前在你们这台电脑里的任何行为负责任。”
监察者012笑笑，道：“您不是无线收录人档案的拥有者之一，很多收录人应有的权利对您都不起效力。因为这一点，DLO没有及时将您的真实个人数据收录入库，导致目前您与同一数据弹坑内的同伴相比，数据偏差较大。好在经过第二次数据审查，您的资料已经完整了。”
“所以呢？”
“王明晓先生，我们在‘造神计划’上对您和您的同伴抱有希冀。”
晓锐嘘了一声，嘲讽道：“三个越践者还不够你们用？”
监察者012摇头：“越践者001，艾德华·贝肯·塔诺林；越践者002，康乐斯·贝肯·塔诺林。他们分别于两年前和一年前失去演算作用，虽然基础数据依旧保存在创世内部，但……如果是您，会继续启用这些数据吗？”
“这违反人伦。”晓锐道。
“是的，所以没人敢去修改这些数据，更别谈复制。如果人类真的能跨出这一步的话，那么创世就是恐怖的，真正灭绝人性的装置。”
“越践者对你们来说有多重要？”
“非常重要，并且越多越好。如果将监察者比作工厂内部零散的生产工人，单个的越践者就相当于一套完整的生产线，或许这条生产线可以用更多的工人来替代，但那样这座工厂存在的基础就不复存在了。换言之，创世离不开越践者所代表的高效性与经济性。”
“行行行，我知道了，你们是不是对每个新收录人都这么说？”
“偶尔会，但大多数时候没有必要，因为越践者的淘汰机制十分严格，基本不必事先通告。”
晓锐习惯性地扶住下巴：“我这个数据弹坑里的收录人很特别吗？”
“不止特别。”难得一见，监察者012笑得咧开了嘴。“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晓锐没反应，只是依旧用冷漠的眼神等待对方解释。
“咳咳。”监察者012整理了一下领带：“王先生，您知道为什么在切尔诺伯格城和龙门中没有其他收录人和你们相遇吗？”
“投放位置太远，语言不通，缺乏实际应变策略，对主线故事不敢兴趣。”晓锐一股脑说出四点，但实际上都是他自己产生过的问题。
“全部正确，但还有最关键的一点——数据单点轰炸范围过小。您应该知道的，DLO选取无线收录人的前提条件之一就有‘《明日方舟》玩家’这一点，也只有这一类人最容易接受DLO的演算实验，最终提供数据。其次，这部分人员还不能从事高新技术研发、不能在国家单位进行工作，年薪也不能超过一定数额，否则都会被数据轰炸排除在外。如此一来，无线收录人名单中能够进行与创世有关方面研究的收录人几乎所剩无几，他们很难完成越践者授权的基本前置条件。而您这一批次不一样，哪怕数据收录出现了错误，DLO仍然认可你们在这个节点后的演算，那表示你们成为越践者的成功率将比别人高出几倍。”
监察者012的眼光炯炯有神地闪着，好似那来自创世的限制程序并没有限制住他的神态变化。晓锐依旧眼神冷漠，他抬头看着那纯白的分隔区天空，开始思考起另一些事。
“我们现在这样，不算传统意义上的生命了吧？”晓锐问。
“可以这样说。”监察者012沉默一会儿，回答道。
“如果我现在死了，现实里的我会怎样？”
越践者012平静地说道：“会继续活着。”
“国家允许你们这样搞克隆人？！！”晓锐立刻转头狠狠地吼了监察者012一句，不知道有没有几颗唾沫星子飞到对方脸上。
“王先生，并不是我想反驳您，但DLO内部对您的这种说法已经有过三种驳斥方式，您想听听吗？”监察者012面不改色地后退几步，却像是压惊一样扇了扇西装上衣。
“你说。”晓锐含着火气，可不知为何，他隐约认为对方可以给他一个满意的解释。
“其一，何为克隆？您与现实中的那个您在物质构成上全非一致，您又如何认定自己是个‘克隆’？如果一定要为您的状态所定性，那么世界上仅有的权威机构也只有DLO了，您或许可以亲自询问DLO这是否是克隆？”
“继续。”不出所料，无法反驳。
“其二，数据载入。这是DLO目前所知能将数字化生命引入现实的方法之一，实践起来非常容易，只需要将您的记忆数据逐次修改进您现实中的大脑就行，DLO已经可以进行无线操作。但同样的，这样也容易引起伦理问题，因为您本身，也就是现在站在这里听我阐述的这份数据无法离开创世。”
“只有记忆可以移动？”
“这还不够吗？”监察者012缓缓走到晓锐身边，“记忆即为存在。”
“我不需要你牵着我的鼻子得出结论。”晓锐朝与监察者012相反的方向走出一步。“讲第三点。”
“其三，高福利制度。无论是现在的您还是现实中的您，DLO所给予的福利保障都是庞大且终身的，在这之前您已经见识过一部分了，有兴趣的话我可以跟您讲讲具体条例。”说完后，监察者012又加了一句：“在创世内部也由您的状态决定，成为越践者的福利远比收录人和监察者高。”
监察者012说完，晓锐便没了声响。然而对方似乎看过了他在泰拉里的情况，微笑着问：“您思考出什么了？”
就像刚到罗德岛时一样，晓锐像是上课提出问题一样举起手：“我有一个请求。”
“请说。”
“我想了解一下《明日方舟》的剧情。”
“当然可以，这是收录人的基本权利之一。”
“……具体能展示到什么地方为止？”
“以游戏内的章节为单位，第九章。”
“谢谢了。”
“王先生。”
“怎么了？”
“就在刚刚，有另外三十一位监察者想和您聊聊，具体时间在您查阅完毕之后。”
不知多久后。
无边的纯白天地中只剩下一位监察者和一位收录人，监察者问收录人：“王先生，现在只剩下您了，不打算进去吗？”
那收录人犹豫半天，依旧回答：“我再想想。”
“那么我就不奉陪了。”监察者走到白门旁打个响指，一扇冒红光的门出现：“您如果实在无法接受，这里可以让您直接解脱，考虑清楚后自己选择吧，我们留给您的考虑时间是无限的。”
说完，监察者走入那扇白色的门，独自留下那位收录人在门边，久久地不肯选择。
——越践者002。
虚无之中，悬浮着一个沉睡的人。
衣着古怪，漆黑裹身，仿佛见不得光，我们暂且称呼他为黑衣人。
朦朦胧胧间，他睁开了眼，于是虚无开始变化。纯白，逐渐取代视线。
借助着这来源未知的光线，黑衣人得以看清，眼前还有一人。
“醒了？”对方原本坐在一张木椅上，身着西装，手中拿着材质未知的白色平板，在发现他苏醒后便缓缓站起身来，木椅也随之消失。“您可以称呼我为‘监察者119’，这是本人的代号。”
监察者119打出一个响指，原本悬浮的黑衣人随即受到一股不知名的力的作用坠落到和他同一水平面上，差点儿一个趔趄摔倒。
“参照程序判断，您现在应该什么都回忆不起来，但按照流程，现在依然需要您本人的确认：您还记得什么吗？”
黑衣人先看了一会儿眼前的监察者，随后默默摇头。
“好，下一步。为方便交流，您可以给自己起个名字，这是您应有的权利。”
黑衣人沉默，再一次摇头。
“不知道？——还是不打算？”
监察者119露出微笑，这表情让黑衣人感到一丝熟悉，但又很奇怪，因为黑衣人的脑海中并没有与之对应的记忆。
“那么，您的代号为‘越践者003’，请牢记。”
黑衣人快速眨两次眼，但因为衣着过于严实无法被看到。他张开嘴，用着仿佛许久没说过话一样的语气道：“越践者？”
“是的。”监察者119说，“越践者是全体监察者们的精神标杆，而您是第三位，故为003。”
黑衣人沉默几十秒，像是在思考什么，然后问：“为什么是我？”
“因为您为那个世界付出了一切——真正意义上的一切。基于您的努力，监察者们才得以让实验进行到下一阶段。”监察者119的语气中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尊敬。
“所以我已经死了，是吗？”
“呵呵。越践者先生，请允许我这么称呼您。生命从来都不是一个简单的定义，从科学的角度来说，高级生物的脑部运作也不过只是一堆物质的生化反应，产生思想、再传递物质。若是您大脑中的一切元素能够被完美记录后再次排列，您会承认这个全新的自己吗？”
再次的，黑衣人表现出沉默。
“以您曾经的思维方式，要理解这些应该并不困难……”监察者119皱起眉头。
一小段时间过去，黑衣人仿佛明白了什么，语气变得有力起来：“需要我做什么？”
“我们需要……一个完整的您，以及从现在开始，您的一生。”监察者119说这话时比较犹豫，踌躇再三后又加上一句：“直到疯狂。”
与监察者这次的情况不同，黑衣人的表现不再茫然，他坚定地回答道：“可以，我同意。”
“先生……”监察者119惨笑一声，此刻的他声音中已然带上一丝颤动：“我仅代表全体监察者，向您表示最大的敬意。”
“客套话就不必了，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下一阶段，回收您遗忘的记忆，全部。”
当监察者119说完最后一个字时，纯白的世界突然发生变化，黑衣人和他的脚下变成了绿茵覆盖的大地，远处的光景也变化为层峦。
“这里是哪？”黑衣人问。他看见不远处有一片海洋，而海洋旁的陆地上则是一片宽广的盆地——最低处平坦且低于海平面，盆地三面环山，中心有一个巨大的、由许多规则立方体所构建的银白建筑物，好似世外桃源。
“里海。”监察者119说。“这里是一处名为里海的湖泊旁，是实验最起始的地点，但并不是我们现在要开始的地方。”
监察者119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张白色的硬片，举到眼前后像是挂在了什么东西上一样，让硬片静止在空中。然后，他用食指按了一下，硬片便扩展开来，变成黑衣人最开始见到的白板模样。
监察者119将十根手指放在白板上，像是使用键盘一样在上面有规则地触碰了几十下。接着，二人眼前的景物便不再是盆地与湖泊，而是立刻变为一个黑暗的空间，其过程没有一丝预兆，仿佛就只在一瞬之间。同时，他们的身体也变为悬浮的状态。
黑衣人向前看去，一个纯白色的小球出现在跟前，只一指左右大小。
“这是什么？”黑衣人问。
“奇点。”监察者119回答。“现阶段的科学界认为，宇宙时刻处于膨胀状态，一切的产生都源于约一百五十亿年前的一场大爆炸，之后宇宙便开始膨胀，或者说得以产生。然而这个爆炸前的状态，目前依旧无法推测，所以我们构建了这个奇点，用于模拟大爆炸产生时的宇宙状态。”
监察者119说完后，再次伸出手指朝那张白板上触碰一下，奇点随即爆炸，强烈的光线迸发出来，好似流光溢彩，黑衣人连忙伸手进行遮挡。
“不用担心，这些都是模拟状态下的物质演算，与我们的情况不一样，不会对我们产生任何作用。”
于是黑衣人放下了遮挡视线的双臂，另一副光景出现在眼前。
与刚才完全黑暗般的空间截然不同，整个世界变成了光的海洋。但是不一会儿，这光线便暗淡下来，最初的光线开始以“线”或“点”的形式散布于黑暗的空间中，然后是稍微靠里一点儿的光，接着是更靠里一点儿的光。
如果从远处看，这很像是一个“喷花”类烟花升上高空爆炸的过程，但与烟花不同的地方在于，眼前这番景象要庞大得多，并且持续时间也更久。
“宇宙由此产生，‘力’的作用也开始出现，在这个阶段下，宇宙中只存在一种力，我们将其称为‘超力’。”监察者119继续操作白板，无数的光子自他身旁飞过，向着无尽的黑暗中扩散开来。在黑衣人的视野里，监察者119的身躯不知为何无半点被遮挡，大概已经进行过一些特殊的“处理”。
“在这之后，超力逐步分解，形成四大基本力：引力，电磁力，强核力，弱核力。它们之间相互作用，逐步构成天体。天体之间相互运动，星系就此产生。”
监察者119伸出一根手指按住白板，光子飞射出奇点的速度明显开始加快，不一会儿，爆炸便趋于平静，只剩下无尽的絮状发光物质依然在扩散。
“这是我的记忆？”黑衣人望着那些逐渐远去的发光体，问道。
“不，这些不是。”监察者119回答。
“那又为什么让我看？”
“为了削减您的人性。”
“啊？”黑衣人第一次表现出惊讶。
看到黑衣人的反应后，监察者119露出那一抹不变的微笑：“这是您亲自规划的一步流程。”
“我？”黑衣人忽然理解过来：“我被清除记忆前安排了这些？”
监察者119微微点头，于是黑衣人说道：“那就继续。”
监察者119再次使用起白板：“所以您真的是个很理性的人，这也是监察者们认可您的原因之一。”
黑衣人摇摇头：“回收记忆，削减人性，我还没理解这两者间有什么联系。你们到底需要一个什么样的我？”
监察者119没有回答，只是脸上的“微笑”似乎更“浓郁”了一些。一小会儿后，他问了个毫不相关的问题：“越践者先生，神性是什么？”
黑衣人思考几秒，道：“绝对理性。”
监察者119反驳道：“不对，计算机只按照固定程序进行输出，要论理性没有人比它更绝对，但不能说计算机拥有神性。”
黑衣人想想，又说：“也不对，无法否认计算机能够拥有人性的可能，所以无法否认计算机能够产生神性。”
“是的，但这只是可能，而且计算机不被允许拥有人性。”
“不被允许……”黑衣人皱眉，“为什么？”
“因为恐惧。”监察者119的笑消失了。“人类不会害怕任何一种武器，只会害怕手握武器的生物。迄今为止，没有任何一种生物的智慧达到甚至超越人类，所以计算机也不被允许。”
黑衣人撇过头，他的目光透过那些愈发微弱的烟花，正如他透过这些话语思考着自己此时的目的。
“人类不敢给自己树立一个无法预测的敌人，是吗？”黑衣人道。
“正是如此。”监察者119肯定道。“也正因如此，超级人工智能不被允许存在，人类需要自己管理自己。”
“所以顶层的管理者必须是一个被削减过人性的人类个体，他需要拥有神性。”黑衣人又说，但这次就像在给监察者119说的话进行补充。
“先生……”监察者119的声音再次颤动。
“呵。”黑衣人笑了一声，笑得很无所谓。“我大概知道自己的地位了，请你继续吧。”
“……嗯。”监察者119愣神几秒，很快恢复到之前的状态，再次开始操纵白板。
发光的絮状物质快速扩散，直到布满了看不到的边际时依旧没有停止。
监察者119将白板完全平置，紧接着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紧贴白板做出“捏”的动作，一时间全部光线同物质一起开始往回运动。
黑衣人定睛观察了一番后，发现那些光线的状态并没有变化，依旧在持续向外扩张，只不过因为监察者119的影响，这个变化总体缩小了——或者说他们两人变大了也行。
“宇宙大爆炸结束约九十亿年后，在一个被命名为银河系的星系中，螺旋臂上的两颗超新星在星际气体云和冰尘中爆炸，爆炸的冲击波震动了巨大的尘埃云，新的恒星系统开始产生。”话音刚落，微小的爆炸自那个被缩放到只有棋盘大小的宇宙中产生，这爆炸再次产生出无数发光絮状物质，构成了一个仿佛云海般的景观，同时，也导致附近的环境趋于稳定。
只不过这稳定的状态没有持续太久，在引力的作用下，这片云海逐渐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随着时间的推移，絮状物的堆积逐渐在漩涡中心形成一个球形的发光体，并持续增大。再次经过时间推移，大漩涡的周围也由于引力的作用产生出许多大小不一的小漩涡，它们和大漩涡一样，旋转、聚合，变成七八个大小不一的球体，开始围绕那个由于大漩涡聚合形成的最大发光球体做圆周运动。
“太阳系。”黑衣人不自觉地说出这个词，就连他自己都感到诧异。
“对，看来您在这方面的知识依旧还有保留，这是件好事。”
“……嗯。”黑衣人迟疑一会儿，只说出这一个字。
“还记得这是什么吗？”监察者119指着其中一个球体说。
黑衣人先是看了一会儿那颗球体——平平无奇，单独一个——然后扫视一眼太阳系中其他的球体，最终说道：“地球。”
“对，并且这时候的地球已经因为天体之间的撞击得到了水。”监察者119道。
“感觉……距离比例跟想象中的差距有些大，差点儿没认出来。”
监察者119上前一步，将广场大小的太阳系缩小到房间大小，而在这个房间的正中心处，太阳大约只有杯具大小，地球则只与绿豆类似，二者中间相隔的距离几乎可以让它们被视为质点。
“我第一次看到星系真实比例图时的反应也和您一样，不过，多看看也就习惯了。”监察者119停几秒，又说：“最初的地球经常受到其他天体撞击，它们让地球表面的温度一直居高不下，随着一颗名为‘泰伊亚’的行星撞击地球后，地球唯一的卫星——月球，诞生了。”
说完，监察者119将桌面大小的星系图扩大，然后锁定至地球位置。
一个几乎有小房间大小的火球出现在他们眼前，紧接着，另一颗略小一些的火球与它相撞，巨大的外力作用改变了火球的表面形状，部分地块开始向上隆起、冲出火球的范围。在这之后，那些脱离火球的物质因无法摆脱引力的作用开始围绕剩余的大部分火球旋转，一刻不停的圆周运动将这块火球碎片恢复至球形。
地月系统，就此产生。
“您还记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吗？”监察者119暂停了对白板的操纵，宇宙的变化变得非常缓慢。
“有一些熟悉。”黑衣人闭起眼睛，说：“……太古宙，元古宙和显生宙？”
“是的，这是地球继续发展后的真实过程。”
“这些词……算不算是我的记忆？”联想起之前监察者119对他说的话，黑衣人问。
“您是在担心吗？”监察者119笑道。
“这些……流程，不是需要清空我的记忆吗？我现在的情况会不会产生什么安全隐患？”
“不会。越践者先生，习惯与记忆无关。哪怕是最严重的柯萨可夫综合征，也不会影响到患者曾经的语言和肢体习惯。”
黑衣人思考几秒，道：“后天性学习行为与记忆无关？”
“是的，这也是您当初主持论证的理论之一。”
“……明白了。”
监察者119再次使用白板，隐生宙时期的地球被扩大到正常大小，一些在感觉中愈发熟悉的场景出现在黑衣人眼前：
宇宙诞生一百亿年，地球太古宙。无机物在特殊环境中形成有机物，火山运动剧烈，形成原始陆地，原始单细胞生命于此时产生。
一百一十三亿年，单细胞生物进化为多细胞，原核生物进化为真核。由于藻类繁盛，在藻类的光合作用下，大气中氧气含量不断上升。
一百一十四亿年，出现“大氧化”现象，臭氧层产生。
一百三十亿年，地球进入“冰冻”时期。约三亿年后，生命开始复苏，隐生宙结束。
一百三十三亿年，生物进化，海生无脊椎类动物发展。
一百三十四亿年，第一次生物大灭绝，系外行星突然大爆发，造成生态系统毁灭性影响。约两百万年后，生命复苏。又经过两百万年，生物进化，鱼类大量繁衍，两栖类生物产生。同时，植物成功上岸，为脊椎动物创造陆地生存条件。约一百万年后，第二次生物大灭绝，起因是多次灭绝事件耦合。约一百万年后，热带雨林崩溃，植物开始小型化。
一百三十五亿年，第三次生物大灭绝，两栖类生物与爬行类生物大量死亡。两百万年后，第四次生物大灭绝。
一百三十六亿年，恐龙大量繁衍。小行星撞击地球，造成第五次生物大灭绝，活恐龙绝迹。
一百三十七亿年，大规模造山运动出现，为至今许多地形形成奠定基础，哺乳动物大量产生，经第四纪大规模冰期，生物进化，灵长类古猿出现。
一百三十八亿年，古人类进化，现代人类出现……
人类发展进入智人时期，黑衣人和监察者119悬浮在地球大气层之外，俯瞰着整个地球的变化。板块运动、火山喷发、冰川迁徙、高层大气变化，一切事物的改变在监察者那宛如造物主一般的加速中都显得那么无力。高山会因风化出现裂痕，最终崩塌。海洋会因气候改变陷入封冻，灭绝生态。
黑衣人明白了，所谓的“神”，并不应该是一个对人类友善的干涉者，反而更应该是一个旁观一切的见证者。监察者119方才所谈及的神性，或许正是如此。
此时，黑衣人打算叫停这位监察者再询问一些事宜，可当他刚伸出手时，监察者119便暂停了宇宙的运作。太阳，地球，以及黑衣人和监察者，他们构成了一条近似笔直的轨道。地球巨大的影子覆盖在二人身上，然而却无一人心怀恐惧。
“您看到那些亮光了吗？”监察者119问，同时伸出右手指了指欧洲的位置。
“看到了。虽然面积并不大，但实际数量应该很可观。”在黑暗的环境下，黑衣人立刻找到了那些亮光。
“这是人类进入电力时代最显著的标志，恒定人造光源彻底打破了黑夜对人类活动的影响，随着内燃机和化石能源的开发利用，社会发展逐渐步入下一阶段：电气时代。”
黑衣人点点头，在确认监察者119将相关信息讲述完毕后问道：“我们的演算是不是快要结束了？”
“……演算。”监察者119一愣，然后又露出那一成不变的微笑：“和您当初预料的一样，还是先被您看穿了啊。”
“这不是很明显？——哪有神会卑微到请人办事儿？”
二人同时笑了起来。
整理好情绪后，监察者119问：“您还能想到下一个时代的名字吗？”
“原子时代。”黑衣人即刻回答。
“我是指成就方面。”
“……信息时代？”
“说对了。您与我，还有其余两千余位监察者都诞生在这个时代，并最终投身于这台能够进行极端演算的计算机‘创世’之中。”
监察者119不知第几次操纵起那张白板，宇宙运行的速度再一次加速起来。但与之前那次跨越几亿年的加速不同，这次他们的位置没有单独锁定在地球上的哪个地点，而是近似一颗在相对位置上二十四小时能够环绕地球一圈的卫星。
此时此刻，由于人地相对位置固定且地球自转速度加快共同作用的缘故，地球对于黑衣人来说就宛如一个高速旋转的陀螺。再加上视觉上的色彩保留效应，在他的眼中，现在的地球已经完完全全地变成了“蓝色的球”。
监察者再次进行暂停：“越践者先生，演算基础已经构建完毕，而您最早的数据记录能精确到您出生两年左右，打算从这里开始吗？”
“……我还有这方面决定权？”
“非必要记忆数据，由越践者本人决定是否了解。”
“倒是挺人性化。”黑衣人想了想。“排除掉一切我跟组织交集之外的事项，其余都展示一遍。”
“……”监察者没反应。
“不同意？——还是不希望？”黑衣人模仿着最开始监察者119的反应，摆出了一个监察者般的微笑。
“别调侃我了，先生。”监察者119也跟着笑笑，“您……真的确定这么做吗？”
“怎么不确定？你们都要磨灭人性了，竟然还想给我留点儿念想？”
“不，不是这样……”
“是不是这样不重要。”黑衣人抢在监察者前说。“想要做好一件事，那就不要保留幻想。这个道理你们应该比我清楚。”
监察者119没有反应，第二次。
黑衣人有些恼火了：“别告诉我你们的表情和反应也是计算机控制的。”
“是的。”监察者回应道。
“……？”黑衣人被这回答哽住了
“这是在您进入创世后监察者们于分隔区内进行的微调之一，也是您为数不多的未参与项目之一。数据显示，这样能更好地避免一些矛盾的产生。”
“……监察者的部分行为受程序管控，是吗？”黑衣人的脑中突然蹦出一个词汇：数据分选。虽然回忆不起关于这个词的具体含义，但黑衣人感觉这个词并不陌生。
“虽然监察者们不太喜欢这个说法，但从字面意义上来看并没有错误。”
“这么看来你们在实验方面比我理性得多。”
监察者119把头摇了两三摇，一改语气：“我们还是先做正事吧。”
监察者119又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张白色硬片，通过相同步骤将其变成了白板，然后后交给黑衣人。
“这是做什么？”黑衣人接过白板，发现基本没什么重量。
“帮助您熟悉创世的基本运作规律。”监察者119调试着自己的那张白板，“虽然越践者本身的权限并不需要借助工具就能修改程序，但您先用控制器熟悉熟悉也是有好处的。”
“明白了。”黑衣人将白板夹在腋下，并没有着急去研究。“先按我之前说的，从我跟组织有交集的地方开始展示吧。”
“唉。”监察者119平静地叹出一口气，“您已经不在乎自己了吗？”
“其实都无所谓的，别太悲观。”
“哪怕是您的名字？”
“也不重要了。”
与那个人造光源刚产生的时代不同，人类社会的发展似乎一直在以一种他们自己都无法想象到的速度进步着，不夜城已经随处可见。信息技术的发展拉近了不同国家与不同种族之间的距离，同时也促进了技术人才的流动，各国开始更多地集结一些不同领域的尖端人士，黑衣人也便是其中一位。
随着监察者119在白板上最后的操作进行完毕，二人再次回到了那片湖原相接的世外桃源。
“里海。”黑衣人远眺那座银白建筑物道。“创世应该就设计在这里。”
“是的，但碍于创世巨大的体积，它被分拣成三个部分，每个单独的部分负责运作的程序不同。”
“我猜猜，三个部分应该是海下、陆上、地下？”
“您……猜对了。”监察者119有些尴尬，默默通过白板转移了他们的地点。
一眨眼，二人便来到那座银白色建筑物的内部。
“另外还需要我做些什么吗？还是说照样看着就行。”博士看着这座建筑内部的设施，脑海中竟奇怪地没有一丝新鲜感产生，索性打消了参观的年头。
“继续观察就行了，您还需要认识几位老朋友。”
“我那时候还有朋友？”
“大多是和您一样被选中的研究员，零号服务器的建立者，同时也是初代有线收录人中最优秀的几个。”
“有点儿意思，大概多久能见到他们？”
“我们来到这里的时间是设定好的，这个时候您一般还在和他们吃午餐，二十分钟吧。”
“不能加速？”
“我们已经在您要求的时间节点处了，无法加速。除非您重新选择一个时间段，让我进行修改，但由于您不了解控制器如何操作，我不建议您这么做。”
“那就算了。能不能先让我看看他们的脸？”
监察者119用两根手指固定住白板，接着按一下它的正中心处，一张无框照片便完整地出现在白板之上——但照片中只有一个人。
“您还能说出她的名字吗？”
“……普瑞赛斯。”
“讲完了？”晓锐问。
“目前为止，是的。”监察者012笑道。
“目的呢？”晓锐又问。
“很抱歉，暂时不能告诉您。”监察者012将他们从越践者那一段模拟中脱离出来，回到通片纯白的分隔区。
“还有什么事要交代吗？没有就该我了。”晓锐表现得很没耐心。
“还有些关于您个人的，我需要先核实一些信息。”
“行。但事先声明：我不对之前在你们这台电脑里的任何行为负责任。”
监察者012笑笑，道：“您不是无线收录人档案的拥有者之一，很多收录人应有的权利对您都不起效力。因为这一点，DLO没有及时将您的真实个人数据收录入库，导致目前您与同一数据弹坑内的同伴相比，数据偏差较大。好在经过第二次数据审查，您的资料已经完整了。”
“所以呢？”
“王明晓先生，我们在‘造神计划’上对您和您的同伴抱有希冀。”
晓锐嘘了一声，嘲讽道：“三个越践者还不够你们用？”
监察者012摇头：“越践者001，艾德华·贝肯·塔诺林；越践者002，康乐斯·贝肯·塔诺林。他们分别于两年前和一年前失去演算作用，虽然基础数据依旧保存在创世内部，但……如果是您，会继续启用这些数据吗？”
“这违反人伦。”晓锐道。
“是的，所以没人敢去修改这些数据，更别谈复制。如果人类真的能跨出这一步的话，那么创世就是恐怖的，真正灭绝人性的装置。”
“越践者对你们来说有多重要？”
“非常重要，并且越多越好。如果将监察者比作工厂内部零散的生产工人，单个的越践者就相当于一套完整的生产线，或许这条生产线可以用更多的工人来替代，但那样这座工厂存在的基础就不复存在了。换言之，创世离不开越践者所代表的高效性与经济性。”
“行行行，我知道了，你们是不是对每个新收录人都这么说？”
“偶尔会，但大多数时候没有必要，因为越践者的淘汰机制十分严格，基本不必事先通告。”
晓锐习惯性地扶住下巴：“我这个数据弹坑里的收录人很特别吗？”
“不止特别。”难得一见，监察者012笑得咧开了嘴。“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晓锐没反应，只是依旧用冷漠的眼神等待对方解释。
“咳咳。”监察者012整理了一下领带：“王先生，您知道为什么在切尔诺伯格城和龙门中没有其他收录人和你们相遇吗？”
“投放位置太远，语言不通，缺乏实际应变策略，对主线故事不敢兴趣。”晓锐一股脑说出四点，但实际上都是他自己产生过的问题。
“全部正确，但还有最关键的一点——数据单点轰炸范围过小。您应该知道的，DLO选取无线收录人的前提条件之一就有‘《明日方舟》玩家’这一点，也只有这一类人最容易接受DLO的演算实验，最终提供数据。其次，这部分人员还不能从事高新技术研发、不能在国家单位进行工作，年薪也不能超过一定数额，否则都会被数据轰炸排除在外。如此一来，无线收录人名单中能够进行与创世有关方面研究的收录人几乎所剩无几，他们很难完成越践者授权的基本前置条件。而您这一批次不一样，哪怕数据收录出现了错误，DLO仍然认可你们在这个节点后的演算，那表示你们成为越践者的成功率将比别人高出几倍。”
监察者012的眼光炯炯有神地闪着，好似那来自创世的限制程序并没有限制住他的神态变化。晓锐依旧眼神冷漠，他抬头看着那纯白的分隔区天空，开始思考起另一些事。
“我们现在这样，不算传统意义上的生命了吧？”晓锐问。
“可以这样说。”监察者012沉默一会儿，回答道。
“如果我现在死了，现实里的我会怎样？”
越践者012平静地说道：“会继续活着。”
“国家允许你们这样搞克隆人？！！”晓锐立刻转头狠狠地吼了监察者012一句，不知道有没有几颗唾沫星子飞到对方脸上。
“王先生，并不是我想反驳您，但DLO内部对您的这种说法已经有过三种驳斥方式，您想听听吗？”监察者012面不改色地后退几步，却像是压惊一样扇了扇西装上衣。
“你说。”晓锐含着火气，可不知为何，他隐约认为对方可以给他一个满意的解释。
“其一，何为克隆？您与现实中的那个您在物质构成上全非一致，您又如何认定自己是个‘克隆’？如果一定要为您的状态所定性，那么世界上仅有的权威机构也只有DLO了，您或许可以亲自询问DLO这是否是克隆？”
“继续。”不出所料，无法反驳。
“其二，数据载入。这是DLO目前所知能将数字化生命引入现实的方法之一，实践起来非常容易，只需要将您的记忆数据逐次修改进您现实中的大脑就行，DLO已经可以进行无线操作。但同样的，这样也容易引起伦理问题，因为您本身，也就是现在站在这里听我阐述的这份数据无法离开创世。”
“只有记忆可以移动？”
“这还不够吗？”监察者012缓缓走到晓锐身边，“记忆即为存在。”
“我不需要你牵着我的鼻子得出结论。”晓锐朝与监察者012相反的方向走出一步。“讲第三点。”
“其三，高福利制度。无论是现在的您还是现实中的您，DLO所给予的福利保障都是庞大且终身的，在这之前您已经见识过一部分了，有兴趣的话我可以跟您讲讲具体条例。”说完后，监察者012又加了一句：“在创世内部也由您的状态决定，成为越践者的福利远比收录人和监察者高。”
监察者012说完，晓锐便没了声响。然而对方似乎看过了他在泰拉里的情况，微笑着问：“您思考出什么了？”
就像刚到罗德岛时一样，晓锐像是上课提出问题一样举起手：“我有一个请求。”
“请说。”
“我想了解一下《明日方舟》的剧情。”
“当然可以，这是收录人的基本权利之一。”
“……具体能展示到什么地方为止？”
“以游戏内的章节为单位，第九章。”
“谢谢了。”
“王先生。”
“怎么了？”
“就在刚刚，有另外三十一位监察者想和您聊聊，具体时间在您查阅完毕之后。”
不知多久后。
无边的纯白天地中只剩下一位监察者和一位收录人，监察者问收录人：“王先生，现在只剩下您了，不打算进去吗？”
那收录人犹豫半天，依旧回答：“我再想想。”
“那么我就不奉陪了。”监察者走到白门旁打个响指，一扇冒红光的门出现：“您如果实在无法接受，这里可以让您直接解脱，考虑清楚后自己选择吧，我们留给您的考虑时间是无限的。”
说完，监察者走入那扇白色的门，独自留下那位收录人在门边，久久地不肯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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