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会猎江表

    眼见玄德溃众在前面不远，曹操遂下令道：“今刘备乃是釜中之鱼，阱中之虎，走投无路矣。众将可努力向前，擒此大耳儿者赏千金，封万户侯。”众将领命奋威追赶。刘备在前面回身见曹操亲引大军赶至，在马上叫一声苦，不知高低，急呼陈到保驾。陈到未至，忽听山坡后鼓声响处，一队军马飞出，当头大将手执青龙刀，坐下赤兔马，正是关云长去江夏借得军马一万，特从此路赶来，弃舟登岸截出。曹操一见关云长至，大吃一惊，传令大军速止，以观动向。关公拜见玄德，正欲回身引军交战，又恐兵少不敌曹军，双方相互戒惧。正在此时，忽见江南岸战鼓大鸣，舟船如蚁，顺风扬帆而来。船来至近，只见一人白袍银铠，立于船头上大呼道：“叔父别来无恙！小侄来迟，使叔父受惊，其罪不小。”玄德视之大喜，见那船头之将非是旁人，正是公子刘琦，率江夏水军来到，约有万余之众。刘备与刘琦遂合兵一处，要与曹操放对决战。曹操大为惊异，急令摆开阵势，却不知对方还有多少兵马于此埋伏，心中打鼓。正在此时，号角声闻，自江面西南又有一队战船乘风唿哨而至，一字排开。见为首船头一人纶巾道服，正是诸葛孔明，背后立着孙乾，尽起江夏水军前来，众约一万。曹操见玄德接应之军前后汹涌而至，自己又无水军相助，只得下令退军，恨声不绝。

    玄德见曹操撤军，不由大悦，遂与云长、刘琦、孔明合兵一处，令关羽引五千军屯于夏口，自与公子刘琦回兵江夏，整顿战船，收拾军器，为掎角之势，以抵当曹操。回到江夏之后，刘备检点人马，幸亏陈到所率西凉精锐损失不多，但随行百姓大半为曹军所掳，自己两个女儿和军师徐庶之母也被一并掳去。回想此生征战无数，唯此次之败最险，不由唏嘘泪下。话说刘备虽悲，不如伏龙先生徐庶心中之恸；徐庶随玄德至江夏之后，每日独处一室不言不语，间或向北号哭，情不能禁。孔明知其心意，遂单独请见，与之言道：“孤知贤卿至孝，因思老母困于曹营，却又曾受水镜先生之托辅佐朕躬，实处两难之地，无以自遣。我今有两全之策，唯卿择之。”徐庶闻言止哭，急问道：“何谓两全之策？”孔明道：“某今有皇叔玄德及公子刘琦相助，又有兄长子瑜在江东呼应，天下大局已在掌握，唯有许都朝廷之中，尚无通风报信之人。卿不如即以母亲被掳为名，竟辞皇叔以投曹操。”

    徐庶闻言大惊，再拜言道：“某闻忠孝不能两全，则舍小孝以全大忠可也。殿下命臣往投曹操，得非陷臣于不忠之地哉！”孔明笑道：“非也。古人云忍辱负重，为天下不能为之事者，今日是也。以卿之大才，曹操望之若渴，此去必能重用，委以显官。你虽曾助皇叔大败曹仁，取其樊城，较之当年贾诩助张绣杀曹操长子曹昂、大将典韦，亦为小事。曹操为天下大业，连贾诩及张绣尚且能容，何况于你？卿此去投曹，只不为之设计可也，切记相助我弟刘协，不忘兴复汉室——此谓身在曹营心在汉，可得忠孝两全，贤卿勿忧。”徐庶听了，心中大定，次日即向刘备辞行。刘备依依不舍，执手泪流不止，徐庶即对刘备说道：“某欲和主公一起创造王霸之业，所凭恃者唯此心也，但某现在方寸已乱，对主公已然无用，所以请求从此告别。”刘备询问孔明对策，孔明惟有摇头叹息，却不作答。刘备知道挽留不住，只好答应，置酒与徐庶饯行。徐庶因同郡好友石韬字广元，此番亦在逃难人群之中，请其与己同行，孔明允之。临行时孔明再三嘱咐，徐、石二人牢牢谨记在心，就此拜别北去。

    却说曹操见云长、刘琦及孔明三路接应刘备，疑有伏兵在后，不敢来追；又恐先被玄德夺了江陵，便星夜提兵赶赴江陵而来。江陵守将当时乃是荆州治中邓义、别驾刘先，自料不能抵敌曹操，遂引荆州军民出郭投降。曹操入城安民已定，投降众官各有封赏，赐以重爵。又检点当阳一战俘虏，见有二女颇具姿色，当场问之，竟是刘备亲生之女。曹操虽然好色，但因其父而厌之，随将二女赐予虎豹骑首领曹纯，令为其妾，以羞刘备。二女归于曹纯两年，曹纯便即病死，又被送进铜雀台侍奉曹操，此是后话。曹操封赏江陵降官已罢，连日筵宴，庆贺得了荆襄，平定中原。这一日酒罢闲坐，却见程昱引一道人来见，笑禀曹操道：“丞相万千之喜！伏龙先生徐元直前来相投，特令在下引荐驾前。前因当阳大捷，元直老母为于禁所得，现为在下供养私营。元直乃天下至孝之人，为此辞了刘备来投丞相，尚请丞相不计前嫌，委以重用。”曹操直从座间跳了起来，冲徐庶一揖到地，说道：“承蒙先生不弃来投，操之幸也，何嫌恨之有？”即封徐庶为中郎将，参赞军事，待日后有功再行封赏。徐庶谢过曹操，即与程昱归营拜见母亲，母子抱头痛哭——从此徐元直即于曹操帐下效力不提。

    曹操在江陵歇兵一月，荆州北面诸郡除江夏外渐次平定，百姓安居如旧，人心粗安。曹操即升大帐，与一班谋士及众将商议道：“今刘备已投江夏，势穷力孤，不足为患。但恐其向东结连孙吴，据大江之险以抗我，若依尔诸公高论，当用何计破之？”荀攸上前进言道：“荆州九郡除长沙、零陵、桂阳、江夏之外，我今已得其半，大振兵威，江东孙权必定丧胆。丞相不必再动刀兵，只需遣使驰檄江东，请孙权会猎江夏共擒刘备，东西两面夹击。丞相可许他平来刘备之后共分荆州，则孙权必杀刘备来降，便如公孙康诛杀二袁故事。”程昱却起身谏道：“某以为此计不然。那孙权新任江东之主，而丞相无敌于天下，初举荆州威震江表。孙权自料不能独挡我军，刘备虽然新败，却向有英名于天下，兼其手下关羽、张飞、赵云皆是万人之敌。孙权手下亦有能人，必力劝联手刘备，以防御我军。若成功抗我，以成鼎立之势，其后孙、刘即便互为寇仇，刘备已成其羽翼，孙权亦不能得而杀之矣。为今之计，当驰令徐州刺史臧霸，命其率徐州及荆州水军，扼长江威镇江东，使孙权不敢轻动，我则尽全力攻取江夏以擒刘备，然后引得胜之兵，沿江而下再取孙权，此乃万全之计也。”曹操思之再三，却从荀攸之计，一面令陈琳撰写檄文，遣使赴东吴约会孙权；一面计点马步水军共三十余万，水陆并进，船骑双行，沿江而下。却驰令臧霸率徐州之众合后，请徐庶为其军师。

    徐庶领命，心中暗道侥幸，今番非但自己可免遭兵灾，臧霸徐州兵亦可全师矣。曹操手抚程昱之背说道：“当初兖州之败，若非听从先生计谋，舍命保住东阿三县，我又怎有今日？刘备孤穷之徒，孙权乃是孺子，不足当先生之忧。”程昱献计首次为曹操所拒，心中暗道：“所谓‘知足不辱’，如今是我急流涌退之时了。”于是缴还兵权印信，托病不出。说话的！你道程昱因何要推荐臧霸管领水军？原来曹操帐下诸将皆是陆战雄才，于水战之道却是不通。唯有臧霸经营徐州、青州及东海多年，颇习水战，又是曹家旧将，于官渡之战及仓亭大战中多立功勋，故此力荐。曹操虽知此理，但思臧霸毕竟于刘备任徐州牧时，二人交情匪浅，又疑前番刘备徐州兵败，率部北依袁绍时必经臧霸防地，臧霸即有私自卖放之嫌；又臧霸与于禁讨昌豨于东海，昌豨归降臧霸之后，却为于禁引用法令所诛，至此臧、于二人嫌隙颇深。本次用兵荆襄及江东，那于禁是曹军步骑主将，若使臧霸统领水军，二人若念及旧怨互不相助，则三十万大军危矣——故此曹操未肯用臧霸为水军都督，不纳程昱之策。

    按下荆州，再说江东。却说江东孙权屯兵柴桑，闻报刘琮已降，曹操大军今又星夜兼道夺取江陵，刘备新败，乃召集谋士商议御守之策。当时群英毕至，皆聚于殿上，唯有水军都督周瑜在鄱阳湖训练水师未回。江东君臣正在议论之时，有中军护卫郎将报进，呈上曹操命陈琳所撰檄文。孙权见那檄文上自称“大汉丞相”，呼己为“将军”，出言狂傲，颇露威吓之辞，不由大怒。却不动声色，将檄文遍传群僚。江东文武看了，一片哗然，大都面露惧怕之色。孙权遂问对策，长史张昭率先奏道：“蒙主公下问，请听我一言。曹操挟天子以征四方，今我如以力抗拒，则名不正而言不顺。将军可以抵抗曹操者，长江天险也。今曹操占有荆州接管刘表水军，长江天险已与我共有，而双方众寡又不能相提并论。因此依我愚见，迎接曹操投降朝廷，方是万全之策。”陆绩、步骘、虞翻、程秉等随声附和，一齐称是。顾雍、诸葛瑾不宜面驳张昭，诸葛瑾见身侧便是鲁肃，于是提起脚来，轻轻踢了鲁肃一下。

    鲁肃明白诸葛瑾用意，遂奋然站起，上前奏道：“诸君皆是误国之论，葬送江东三世基业之语！荆州与我江东邻接，江山险固，士民殷富。主公若与刘备联手将曹操赶回江北，据荆襄而有之，此乃帝王之资，焉可拱手让人？今刘表新亡，鲁肃请命往江夏吊丧，说刘备抚率刘表众将，与我江东同心一意共破曹操，此为上计。刘备为曹操所逼，处于孤穷之境，必然喜而从命，则大事可定矣。”顾雍与诸葛瑾听罢率先称是，黄盖、韩当等武将大声叫好，张昭却气得脸色发黄。孙权闻言大喜，不看张昭脸色，当即遣鲁肃赍礼往江夏吊丧。

    却说玄德至于江夏，一边招抚败散旧部，一边思念伏龙先生徐庶不止，兼且牵挂二女下落。这一日独坐衙署，忽然收到一封密信，却是臧霸写来。刘备展书看时，道是徐庶已进曹营，但不为其谋划军情，遇征伐之事则不发一言。如今曹兵欲倾巢南下，某被令为后军总领，伏龙先生却为某之军师。若遇大战之时，定设法为皇叔提供方便，至不济亦可效徐州之战，于危急时放皇叔与卧龙先生一条生路，不必忧心。那卧龙先生正是小将旧主，兼同门师弟也。又闻皇叔两位爱女为曹军虎豹骑所掳，曹操赐婚于虎豹骑统领曹纯，曹纯极为善待宠爱，亦请勿念，当以天下大业为重，云云。玄德观罢其书，泪流不止，因知臧霸真正身份，遂命将诸葛卧龙请至厅中，转手将书信递与孔明，请其定夺。孔明看罢臧霸来书，沉吟半晌言道：“如今江陵已失，曹兵倾巢南下，决战乃不可免。我欲联吴抗曹，公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