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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仁邪剑道

    方剑正伫立良久,突然摇了摇头,仰头长叹一声,缓缓走下台去,转身独自回入屋中,众弟子看着师父背影,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过了一阵儿,也均默默散去,及至傍晚时分,方潇潇亲手做了几样精美小菜,端至方剑正屋前,但叫了好几声,方剑正如若不闻,烛光下只见他大大的影子负手而立,似是思索,又似叹息。

    这夜,方家大门紧闭,方月蓝为防有变,将夜巡弟子人数增了一倍,门中上下人心惶惶,处处充斥着焦虑不安之情。

    南宫澈住在西厢房中,躺在床上,只略一凝神,便听得四下里一片杂乱急促的呼吸之声,知道今日一战,许多人都成了惊弓之鸟,心道:“怎地方家堂堂名门大族,只遇到这点事情,便怕成这样,岂不叫他人耻笑?唉,其实他们害怕,倒也未必全是怕死,实是害怕方家的威名从今往后将要一落千丈,人生在世,总有些事会叫你担心害怕……至于我呢,我可有什么害怕之事?”想到这里,脑海中忽然浮出楚心竹咬牙瞪视自己的样子,心头忽地一紧,急忙摇了摇头,再也不敢多想。

    所幸这夜倒也平安无事,第二日一早,方月蓝与方潇潇匆匆叫醒南宫澈,说是方剑正请他相见,三人一起来到一座大厅前,南宫澈抬起头来,见厅上挂着一块大匾,上书“上剑堂”三字,进入厅内,只见方剑正早已坐在一张大椅之上。

    方月蓝与方潇潇担心一晚,这时见到方剑正气定神闲的坐在堂上,似乎浑未将昨日之事放在心上,不由均大松一口气,方潇潇喜道:“爹爹。”奔到方剑正身边,一把搂住他脖子。

    方剑正微笑道:“胡闹。”拍了拍女儿胳膊,方潇潇吐了下舌头,站在一旁。

    方剑正站起身子,向南宫澈拱手道:“南宫少侠,你好,若非是你,方震方炜这两孩子已然性命不保,方剑正在这里向你道谢。”说着转头道:“你们两个出来,亲口向南宫少侠谢过!”

    只听里间有两人齐声道:“是。”两个年轻弟子快步走出,正是昨日险些被寒渊剑碎片射中的两人,他二人昨日被救之时惊魂未定,全然不知救自己的究竟是何人,直到今早才被方剑正告知,眼见这位在江湖中名气极大、行踪成谜的人物竟是这么一个相貌清癯的青年,不由得又惊又敬,当下恭恭敬敬地走到南宫澈身前,一齐躬身道:“多谢南宫大侠相救之恩。”

    南宫澈原本就没将此事放在心上,这时见他二人郑重相谢,急忙扶起二人,道:“大家都是自己人,何必客气。”

    方剑正哈哈大笑,朗声道:“不错,方家与南宫家世代交好,大家原本就是自己人,不必客气。南宫少侠,你若不嫌弃,可叫我一声世伯。”

    南宫澈原本想称方剑正为“前辈”,听到此言,心中微微一怔,想起当年卫苛行广发请帖,在场群雄觊觎南宫家秘宝,不是要与父母为敌,便是袖手旁观,只有方家与蔺秦夫妇当真施以援手,自己又与方月蓝义结金兰,称他一声“世伯”毫不过分,当下躬身道:“是,方世伯。”

    方剑正又是哈哈大笑,道:“甚好,甚好。”说着转头向方震方炜道:“震儿、炜儿,这里没你们事了,你们先退出去,守在门外,没我命令,别人不可打扰。”

    方震方炜齐声道“是!”退了出去。

    方剑正听他二人已将门闭上,突然叹了口气,道:“南宫贤侄,你于方家有恩,此次做客方家,我本该好好招待你才是,岂料陡生变故,此刻……唉……”

    方潇潇道:“爹爹,那个邪欧冶究竟是何人?怎地她武功跟咱们一模一样,还有那柄诡剑,怎地……”说到这里,生怕引起方剑正断剑之痛,急忙打住。

    方剑正略微苦笑,摇头道:“什么邪欧冶,你没听她自报姓名么?她叫方镜凌,是我的前姑姑。”

    他这话一出,方月蓝与方潇潇同是大吃一惊,他二人虽早已猜到方镜凌与方家定大有渊源,却也没料到此人竟有如此身份,方潇潇颤声道:“她是爹爹的姑姑,那么便是我的……我的姑奶?”

    方剑正轻叹一声,淡淡道:“是前姑奶,早在三十三年前,她便已被逐出门户,终身不得自称方家中人,你们再见到她,不必姑奶、师姑奶的称呼,只依照武林中晚辈与长辈间的礼数便是。”

    方月蓝与方潇潇互相对视一眼,脸上均大有不可思议之色,方潇潇急道:“爹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从没听你说过?”

    方剑正又叹口气,道:“此乃家门不幸,又提他来作甚,倘若今日不是对头找上门来,这件事永远都不会再被提起。”

    南宫澈听此事涉及方家隐私,暗想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自己留在这里大是不便,向方剑正道:“方世伯……”但他一句话尚未出口,方剑正已知他心意,笑道:“贤侄不必避嫌,大家都是自己人,何须见外?”

    南宫澈微一犹豫,但想要找到楚心竹,只怕一大半都需从这邪欧冶身上着手,方剑正许自己继续旁听,当真是求之不得,当下向方剑正一躬身,道:“谢世伯。”

    方剑正点点头,随即收起笑容,在房中缓缓踱步起来,沉吟道:“这件事,须得从你们的太爷爷方鼎公说起。”

    方月蓝与方潇潇微感惊讶,关于这位方鼎公,他们曾在家中典籍中见过,知道他在位之时方家的铸剑武功俱臻巅峰,在武林中可说是昌盛已极,然而就是如此之人,晚年间却似乎遇上了件大憾事,以致郁郁寡欢,过不多久便撒手人寰,至于这究竟是什么大憾事,书中含糊其辞,并未明说。

    方剑正仰起头来,回思一阵,悠悠道:“你们自然知道方鼎公在位之时,咱们方家好不昌隆兴盛,尤其是铸剑之术,几可说是日新月异,可究竟何以能够如此,这一节你们可知道?”

    方月蓝道:“自是因为方鼎公精明干炼、博学多才之故。”

    方剑正哈哈一笑,道:“这自是原因之一,可除此之外,还得托他有一对左膀右臂,此二人以惊世之才,为方家铸出一柄又一柄的宝剑奇剑,让方家在江湖中大放异彩,而此二人不是别人,正是方鼎公的亲生儿女,也就是后来的方逸公与那个邪欧冶方镜凌。”

    方月蓝与方潇潇又是一惊,邪欧冶方镜凌暂且不说,那方逸乃是方剑正之父,方潇潇之祖父,同时也是上一任的方家剑主,他在位时,方潇潇尚未出生,而方月蓝也还只是个无知小儿,印象中只依稀记得这位方家剑主似乎终日沉默寡言,夜夜买醉,不久便即离世,而查看过往典籍,也只见其上寥寥记着数笔,又哪里提及他铸剑术高明,又或是有其他过人之处?

    方潇潇道:“爹爹,女儿有一件事不明白,问了你可别生气?”

    方剑正道:“你想问根据书中所载,方逸祖父明明毫无建树,又如何会是那个惊世之才?唉,只因那些年中发生了许多大事,其中又涉及到了贻羞门户的大耻,方镜凌净身出户,有关她的一切典籍自然会跟着尽数删去,而你方逸祖父自责在这件事中难辞其咎,便将有关自己精明强干,种种大有成就之事也尽数删去,让后辈子孙都只道他是个只会昼夜买醉的碌碌之人。”他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道:“咱们武林中人行走江湖,向来将名声瞧得比性命更重,我爹爹如此自污名声,实是在自我惩罚。”

    方潇潇只听得更加一头雾水,问道:“爹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方剑正笑道:“还不是你问东问西,将话岔开了。”说着顿了一顿,道:“方鼎公膝下共二子一女,按照长幼分别是方逸公、方钟公、方镜凌,方鼎公按照咱们方家传统,要他们五岁习书、七岁相剑、十岁学习铸剑法门,其中方钟公性情急躁,缺乏耐心,不适合学习铸剑一道,是以未有继续深研,然而方逸公与方镜凌却恰好相反,一入此道,立时展现出天纵奇才,只短短数年,二人便已先后达到三品剑师,而那时他们均还不到弱冠之年……”

    二方听到这里心中都不禁低呼一声,方家铸剑师分为九品境界,每升一品都需铸出与之匹配的剑来相证,绝大多数弟子穷经累月,耗费一生也只能介于五、六品之间徘徊,入得四品剑师已是凤毛麟角,而弱冠之年的三品剑师端的是闻所未闻。

    方剑正瞧出他们脸上震惊之色,正色道:“此事虽难以置信,但却千真万确,当时方鼎公见自己儿女身负惊天地泣鬼神之才,自是不胜之喜,将所有精力都用在培养他二人身上,而他二人也不负父望,又过几年,二人同时进入二品之境,在那个时候,他二人铸剑术之精纯,在方家中已是无出其右。可就在一切都看似大好之时,事态却悄悄发生变化……”

    方剑正说到这里突然打住,转头看向方月蓝,道:“蓝儿,咱们方家铸剑术所以能够得享大名至今,追其源头,是托何人所赐?”

    方月蓝道:“是,是得春秋铸剑大师,欧冶子是也。”

    南宫澈在听他们述说方家往事,自觉不可插口打扰,始终静静不发一语,但听到方家铸剑术竟是源自春秋欧冶大师,不由大吃一惊,脱口道:“原来方家师承欧冶子么?”

    方剑正微微一笑,道:“说‘师承’二字还称不上,相传我们方家先祖只是在机缘巧合之下得蒙欧冶大师指点些许,并未行过师徒之礼,但也正是因此,才并未被春秋战国的那些国君诸侯们知晓,我方家一脉也才得以延续下来。”

    南宫澈点点头,他曾听父母讲过,春秋时期的铸剑师一旦名气太大,必定将招致众多诸侯君王纷纷找他铸剑,这其中以礼相求者有之,威逼利诱者亦有之,相传干将便是被楚王所害,倘若方家先祖那时当真被欧冶子正式收徒,只怕也将因此被人盯上,可见一个人名气太大也不一定就是好事,想到这里心中又是一酸,暗道:“我爹娘与世无争,乃是一等一的好人,到头来却无辜枉死,不也正是这个道理?”

    只听方剑正续道:“相传欧冶子铸有湛卢、纯钧、鱼肠、胜邪、巨阙、龙渊、泰阿、工布八柄宝剑,此八剑各有特色,且分别对应了人性的八种品质,比如纯钧乃尊贵之剑,鱼肠乃勇绝之剑,而此八剑中以湛卢名气最大,推为八剑之首,这倒不是说湛卢剑在八剑中最为锋锐,而是因湛卢剑正气浩然,乃是一柄仁义之剑。”

    南宫澈微微一凛,道:“仁义之剑?”

    方剑正点点头,道:“不错,传说湛卢剑通体黑色,浑然无迹,出之有神,服之有威,是一柄宽仁之剑。此剑原为越王允常所有,后被献于吴王阖闾,然而阖闾无道,为给爱女陪葬,竟坑杀万余无辜之人,于是湛卢剑去之如水,行秦过楚,来到当时楚国的中兴之主楚昭王的枕边,这正是去无道而就有道也。此则传说太过玄乎,自是让人难以置信,但湛卢之志却流芳千古,永为后人铭记神往……”

    他说到这里,发觉自己略有偏题,咳嗦一声,道:“我们方家虽不敢自称是欧冶大师的嫡传后人,但对这位大贤尊敬有加,千百年来,除过钻研铸剑之技,还时刻不忘‘仁道’二字……南宫贤侄,你除过武功高强,于医道也极有造诣,这‘仁道’二字对你来说想必再熟悉不过。”

    南宫澈正色道:“是,学医之人讲究‘大发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归根结底,正是‘仁道’二字。”

    方剑正哈哈大笑,喜道:“正是,正是!方家与南宫家世代交好,很大原因上正是由于咱们两家所奉理念相同之故。无论医道、武道还是铸剑之道,愈是穷至深处,便愈需加以‘仁道’约束自己,否则便极容易走上歧路,弥足深陷……”说到此处,突然脸色转作阴沉,深深叹了口气,道:“而方镜凌就是如此,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奉行‘邪剑道’……”

    方月蓝道:“这位方镜凌前辈自称‘邪欧冶’果真是邪的可以,但她自甘堕落,所练的一身邪法便是再如何了得,也决不能与方家挂钩。”言下之意甚是明白:既然她的邪法不能与方家挂钩,自然也无资格争夺方家之主。

    却见方剑正摇了摇头,叹道:“不然,不然,正所谓阴阳互易,万事万物俱有正反两面,方家既有‘仁剑道’,自然也就会有‘邪剑道’,就如欧冶子既铸‘湛卢’,便也会铸‘胜邪’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