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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复读

    原谅是一件很难的事,尤其是原谅你爱的人,当然这里面也包括你自己。

    我叫冷雪,2006年在清北大学读大一。

    那年,北京奥运会还未开幕,苹果手机还没诞生。我才18岁,还没遇见他。

    我是个冷酷的人,但不是从出生就这样。

    盯着眼前的A4白纸已经有个把钟头了,午饭没有吃。桌子上的闹钟发出“嘀嘀嘀-嘀嘀嘀-”的一阵催促声,试图让我斜眼瞥它一眼,但我不看也知道,已经下午2点50了。如果再不出发就来不及走到教室了,我却还一个人坐在宿舍里。

    秒针正小心翼翼地颤抖地挪动,似乎生怕打扰我。我往桌前探了探身子,拔下碳素笔帽,扭动了两下笔,在纸上写下四个大字,“退-学-申-请”。虽然只有四个字,却好像写起来很吃力,手并不想听从大脑。

    我一笔一划认真地写,但越是小心翼翼,字反而越扭捏。管它呢!小学老师说我是好学生里写字儿最丑的,我只当这是赞美之词。

    上清北是我从五岁开始的梦想。直到现在,当时的情景仿佛还在眼前。母亲对我微笑,“小雪,马上要上学了。上课好好听课,以后要是能考个好大学就太好了!”

    我反问,“哪个大学是好大学?最好的。”

    “嗯——”母亲想了想,“清北。”

    “清北”。好奇怪的名字。从此,这二字便深深刻在我心里,无时无刻不在闪闪发光,每当想起我都感到心里暖暖的。当其他孩子在楼下玩儿游戏时,它在我心里闪着光,家人一起出去玩儿时,它仍旧在我心里闪烁着。它是如此不知疲倦的一直叫嚷着自己的存在,生怕我忘记它,而我也不知多少次地告诉它,“耐心一点,别急嘛,一定能去。”

    五岁到十八岁,我唯一的人生目标即考上清北。此二字像一个神,我时常拜祭。为之,我自律了整整十三年。

    可如今,刚来这里三个月,我就要放弃了吗?

    这件事只能我自己思考,因为我没有朋友。即便有,我也不想告之任何人。舍友我是有的,四个人,但我从来不和她们一起吃饭。

    我从裤兜里掏出上大学前刚买的滑盖手机,右手的拇指轻轻一推,滑盖随即伴随着铃声弹开。我点着手指肚,用狭小的九宫格拼出几个字,“妈,我不想读了,想回去复读。”

    顿了几秒钟,我在“不想”的前面加上了两个字——“可能”,然后才点击发送。合上滑盖,我把退学申请小心对折,夹在课本里,装进书包。在退学之前,课还得照常上。

    十一月的帝都,天气已转凉。树叶像被打翻的染料盒染过了,从树叶缝隙中可抬头看到天高云淡。马路两旁是高大的金黄色银杏树,地上撒了一层黄页,像金黄的地毯,景色美的让我有些发呆。这里曾是我梦中想来的地方,十三年的梦如今成真,难道刚来就走吗?

    脑海中不禁闪出小时候第一天去上学的早晨,我揉着惺忪未醒的双眼,坐到餐桌旁。“铛”的一声,冷勇在我面前放下一个花边儿瓷盘子,正中央是一根油条,两个鸡蛋。母亲在后面,一边拽着我的头发帮我梳辫子,一边说,“快吃吧。你爸专门早起给你买的。吃了以后上学都考100分!”我将信将疑地把油条塞进嘴里,鸡蛋是我不喜欢的。

    想到此,我嘴角不由得微微一抽。

    忽然,眼前不知从哪里出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个头尚不及我的裤腰,手里捧着一堆落叶。

    “哈哈哈。”他嬉皮笑脸直冲我而来,“唰”地一扬,把落叶一股脑泼到我的白裤子上,连带沙土在空中洒落。

    我反手就推了他一把,他一屁股坐在地上,露出奇怪的表情看着我,突然哭了起来。也许,他没想过到我会推他吧。

    记得在幼儿园时,同班一个小男孩经常咬我的耳朵。回家后,我把这件事告诉母亲,母亲说,“你又不傻,他咬你,你不会咬他吗?”我若有所思。可能在母亲眼里这不是什么大事儿。第二天,幼儿园的老师就来向母亲告我的状,说我在幼儿园咬人。后来,那个小男孩再也不曾招惹过我。

    我使劲拍了拍裤子,拍不干净,新穿的白裤子就这么脏了,怒火仿佛从我的心口沿着食道窜到额头。

    男孩不依不饶,还想凑过来。我抬头,见不远处一中年妇女正向这边跑来。妇女扶起男孩,“快跟姐姐道歉!”呵,居然没要跟我吵架,我都做好准备了。“你看你把姐姐裤子都弄脏了。”

    男孩脸上挂着泪,但眼直勾勾地盯着我,显然他是在观察,没打算道歉,不过刚才的乐呵劲儿已完全消失。我也没有表现出原谅的表情。

    “对不起啊,”妇女忍不住开口,“他不是有意的,他只是想和你玩儿。”妇女向我点点头,以示歉意。我什么也没说,继续向前走。

    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这句话在我这里不能成为理由。不管初衷怎样,并不改变结局,不是么?

    退学的问题像刚飞走的苍蝇,又折返回来。边走边想,不觉已到教学楼前。退学是我唯一的选择吗?我揉了揉太阳穴,终于明白,这根本不是一个我能很快回答的问题,连晚饭吃什么我都得想半天,何况退学这种人生大事?

    老天爷一定是个很体贴的人,当你面临抉择而选择无能时,她老人家总会给你暗示。

    下午的课是《计算机概论》。当我走到教室门口,方才后悔今天来晚了。教室大门紧闭,透过教室窗户,我向里面张望。天呐,好多人!连第一排座椅前面的地上都坐满了人。教室只有靠近讲台的门,没有后门。

    怎么办?我透过窗户,一个个位置轮流扫视,对于找到空座这件事,我其实已不抱希望。突然,我的眼睛捕捉到一张熟悉的脸——是吴迪。她坐在第一排,旁边还有一个空座儿,这在充满人的教室里显得那么奇怪。

    吴迪是我刚认识不久的同学。最开始注意到她,只因我们选择了几门相同的课,而她总能成功地抢到教室第一排的座位。这让我猜测她可能是个学霸。我对学霸通常都有特别的好感,不知算不算一种惺惺相惜。

    吴迪的身材不抢眼,矮矮胖胖,但她性格好,脸上经常散开灿烂的笑容。她是那种一笑起来便有一连串“哈哈”声的人,让听者也跟着爽透。兔子应该是她的最爱,因为她的书包和钥匙环上都有。我猜她属兔,但从未求证过。

    那日,我忘带卫生巾,警情突然,她是教室里唯一的女生,我只得向她寻借。出乎意料,她爽快地给了我一整包。我不爱欠人情,当然说回宿舍还她,就这样留了手机号。

    后来发现,她竟和我住在同层,只不过我们分别在楼层的两个尽头,这才很少遇到。

    她是计算机系的学生,那是我最喜欢的专业。

    她说她喜欢交我这个朋友,因为第一面见我时觉得我酷酷的。她说,古语有云,凡特立独行之人,必有过人之处。

    因为教室的门离讲台不远,我用蜗牛的速度缓缓推开门,想尽量减小动作以免引起大家的关注。门就要被打开足够大的空隙,还好我瘦。就在大功告成之际,“嘎”的一声巨响划破空气,我的余光感觉到同学们正齐刷刷得转头看向老旧门板旁的我。

    我后背一紧,差点僵住。但还好见多识广,经常迟到,我继续完成了全套开门动作,故作镇定地关上门,猫着腰,向吴迪的方向小跑去,活像一只偷了肉的猫。我没敢看讲台上的老师,也没敢看黑压压的同学们。意外的是,老师的讲课声流畅而没有中断,这让我如释重负。

    吴迪顺势把空座位上的书包拿开,小声对我说,“你又来晚啦。”

    “这个座儿有人吗?”我用气嗓问。

    “就是帮你占的。”

    我露出吃惊的表情。

    “你忘了,咱俩都选这课了,我看你没来,人又多,就帮你”

    “怎么换老师了?”

    “代课老师。”

    代课老师?我装作自然地抬头,视线正撞上讲台上的那人。可能只有短暂的0.1秒,他就迅速把视线转走了。

    心中有些异样。那人看上去30来岁,潇洒冷峻,一身休闲装,深蓝色T恤。他身材很是挺拔,隐约能看到胸部肌肉的轮廓。应该有混血,头发虽是黑的,但脸上的棱角有西方的韵律。他微微弯腰后,双手才能拄到讲台上,所以估计身高不低。

    左额头上有一绺卷起的头发,应该是天生的自来卷儿。莫名的亲切感,冷勇也如此。

    这节课,我听的颇有兴致。自来卷儿没有课件,讲解更偏实际应用,举例信手拈来,还会不动声色地送上冷笑话,惹得课堂里一阵阵笑声。

    下课铃声响起,我心底感到遗憾,像挨了一记闷锤,心情跌到了谷底。

    同学们像一群乌鸦发现了一块肉,“呼”地一下把他围在讲台中央,我并无此打算。有些人可以远观,但不可亵玩焉。

    “去食堂吃饭吗?”吴迪把笔记本塞进她的兔子书包。

    “我只有一小时,不吃了。”

    “走——吧——,随便吃点儿。我晚上也有一节课,不会很久。”吴迪挽起我的胳膊,不容我多想。

    “你都多胖了还吃。”我说。

    也好,很久没和人一起吃饭了。

    彩园是学校刚建的食堂,上下三层,里面的饭天南地北。因为需要刷饭卡,所以校外人员并不多,菜价都很实惠。人头攒动,吴迪用盘子托着两碗刀削面从人缝中走出来。

    “谢谢啊。我把钱转给你。”我说,回身去掏书包里的钱包。

    “不用不用,这顿我请,真的冷雪,你快不要跟我客气。”吴迪放下托盘儿,用手推了推眼镜。她对朋友总是特别好。“对了,你为什么这么爱吃刀削面呀,你也不是山西人。”吴迪问。

    “噢,没有很爱吃,只是我一段时间通常只专注吃一样菜。”

    “天天吃同一道菜,多单调啊。不是很快就会吃腻嘛?”

    “腻了就腻了呗,再换下一道菜。吃腻的这道菜我可能就很久都不碰了。”我答。

    “可怜的刀削面,也就是说,虽然你最近经常吃它,但终有一天它会被打入冷宫咯?”

    “对。”

    “比如,我曾经一段时间超爱吃白米饭,通常不在米饭里加任何菜,就干吃。因为我觉得纯纯的白米饭闻起来很香,我喜欢纯纯的单一的东西。”

    “啊?那吃饭少了好多享受。”

    “我就喜欢这种纯粹的味道。至少当我很想吃某一样东西的时候,我可以吃到它,这就幸福。为什么害怕以后的失去呢,以后吃腻了就换掉呗。”

    “那如果当你男朋友岂不是很惨,你可能一段时间非常喜欢他,然后等不喜欢了,他就被束之高阁了。”

    “人性不都一样么。况且,如果他努力让我一直喜欢,不就不会被束之高阁了?”我答。

    “我跟你不一样,我是一定不会这样的,总要搭配点儿其他的菜,平衡一些,这样也不会吃腻某一样东西。”

    “那你也好不到哪去,你这种不就是花心大萝卜么。”

    “我不是,我只是不喜欢做的极端。”吴迪摸着我的刀削面的碗说,作悲伤状:“刀削面,好好珍惜冷雪还钟情你的时光吧,等她以后不喜欢你了,你就再无天日了。”

    我忍不住笑了笑。

    看到吴迪买的一堆菜,我说“吴迪,你不减肥了?”

    “我今天好饿!刚才的课太费脑子了,我要大吃一顿,下顿饭再减肥吧,哈哈哈!”她的笑很有渲染力,听众都能跟着抖起来。

    “你这么聪明,请问,请问,刚才的课你还用动脑子吗?”我反问。不知为何,我仍想主动提起刚才的课。

    “不,你不觉得刚才的课其实很烧脑吗?干货太多。我不得不说,这个老师比之前那个老师好太多了。”

    “但他看起来岁数不大。”我说。

    “不要小瞧他,他在业内很有名的。”

    “是吗?叫什么?”

    “Kevin。熊猫科技公司CEO。”

    “啊?他是熊猫公司的?”我差点被一口汤噎到。

    熊猫公司是一家知名的计算机软件公司,掌有很多业内领先的技术和专利,其中有一项正是我最想学习的人机互动相关的编程技术。

    “对啊,不然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来听课?”吴迪的刀削面已经吃到了碗底。

    “那他为什么还来讲课?他不像缺钱的人啊。”我有些疑惑。

    “因为他是咱学校计院(计算机学院)的客座教授,MIT毕业的。”

    “MIT?这么厉害!”MIT是全球计算机领域数一数二的殿堂级学校。

    “他说是因为张老师临时有事,所以叫他来代一节课。不过就只有今天这一节。”

    听到吴迪说Kevin只来一次,我心里有些落空。

    “你怎么了?”吴迪私有察觉。

    “嗯?什么?”

    “一副失落的样子。诶,你是不是喜欢Kevin?你很少上课这么认真,刚才的课你都没睡觉。”吴迪歪头看着我。

    吴迪是善于察言观色的高手,我赶忙掩饰:“切!我,我也不是每节课都打盹啊。我只是觉得他讲的不错,只讲一次有点遗憾。我上课都迟到了,他不给我记入黑名单就不错了。”我有点心虚,胡乱辩解起来。

    “哈哈,我又没问你他是不是喜欢你,你这是答非所问,明显心里有鬼。让我看看,”说着,吴迪拿左手微微托起我下巴,左右端详了一番,“你虽然不爱打扮,但是走的是青纯路线,Kevin这种三四十岁的老男人应该很喜欢。”她挤了挤眼。

    “什么叫反而,你是觉得我很老吗,我19岁生日还没过呢。”嘴上一边说着,心里竟然一边想的是三四十岁也不算太老。

    “不老。那天咱俩坐出租车,司机师傅不是还问你是不是初中生吗?哈哈哈!”

    我不语。低头,见桌上有一本红皮书。

    “这是什么书?”看上去书有大约三厘米厚。

    “红宝书。考GRE用的,背单词的书。”

    “GRE?你这么早就开始准备了?”我拿起书左右掂量,书够沉的,一只手拿起来都有点费劲。真没想到,在我还犹豫要不要退学重新高考之际,吴迪已经开始规划她的研究生了。我们刚大一呀。我暗自佩服她的上进。

    “也不早了,大四上学期就该递申请了,这之前有好多东西要提前准备。我计划大二考GRE,大三考托福,大四上学期专心准备材料。”

    “那你也太辛苦了吧。我记得你这学期选修的课就比我多好几门!”

    “尽最大力吧。”

    我“扑哧”笑了一声。

    “怎么了?”吴迪不解。

    “我知道了,你的口头禅就是尽最大力。上次那门课的期中考试前,你也这么说。我就不行,我这人太懒,总爱投机取巧,走捷径。”我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吴迪做什么都追求完美,每节课都能占到教室第一排的座位,每门课的考试都能拿A+。

    “有时候走捷径不一定好。”

    “我妈也这样说。”我把盘子里的菜根夹到碗里。

    “对了,明天晚上有毕业生回清北开讲座,是关于怎么申请出国留学的。你要不要去听听?”

    我犹豫了下,同意了。不妨多听听过来人的想法,再决定要不要复读。

    晚饭过后没多久,母亲打来电话。我突然说退学,她想必吃了一惊。我把电话按掉,回复她我再想想,等确定后再打给她。她很久没有回话。我爬上床,辗转反侧。

    期间,白天Kevin的一举一动又在脑海中像过电影一样自动回放。但是,又能怎样呢?他只来一次而已,不过是我人生中的路人。我微笑,翻个身、卷了卷被子,不知不觉已入梦乡。

    梦里,我正开车去机场赶飞机,飞机场很远,所以时间很紧。刚准备上高速,我发现路边站着一个人冲我晃胳膊。我把车停在路旁,开近了一看,竟然是冷勇。他告知我,前面已封路,请我带他一起回家。我没有让他上车,而是向前张望,原本前方空旷的路上,竟一下子出现了很多车,满眼都是红色的车尾灯。当我回头张望是否能掉头,却发现这是一条单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