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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战场之上

    下州。

    轮回历,辛丑年,冬。

    三天前的大雪悄然而停,清晨的天空仿佛被冲洗过一般,洁净蔚蓝。

    放眼望去,天际苍茫,万物银装素裹,白的让人睁不开眼睛。

    长长的行军队伍在洁白的大地上缓缓移动,犹如一条长蛇巨蟒,将士们喘着粗气,阵阵白雾升腾,从高处看去仿佛是这条巨蟒正在施展什么妖术一般。

    在这条巨蟒的颈部,曹家宝眯起铜铃一般的眼睛,向远处看去,只见一骑踏雪而来,溅起残雪无数,传令官高举令旗,高喊道:”原地休整!”。

    膀大腰圆的曹家宝一屁股坐进雪里,从怀里摸出一张厚厚的干饼,一口饼一把雪,就这样自顾自的吃了起来。

    身后的高瘦青年踹了他一脚,“曹家宝,你他娘的吃独食!”

    “三哥,我不饿。”一个少年蹲下身子,在雪地上画了一个圈,又歪歪斜斜的在圈内画上五官,笑道:“像不像四哥?”

    高瘦青年看了一眼,“你四哥长得有这好看?”

    曹家宝也瞥了一眼,“确实丑了点。”

    说着,撕下一大半干饼递给少年,“平儿,吃吧,待会打起来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吃上饭了。”

    名叫平儿的少年笑眯眯的接过,“谢谢四哥!”

    体型短小精悍的汉子也坐了下来,在腰间扯下一个铜壶,猛灌了一口,面色狰狞,显然是一般人都不能承受的烈酒。

    他将铜壶递给身边瘦削、黝黑、沉默,面色坚毅的青年。

    青年接过,轻轻喝了一口,沉声道:“再重复一遍,曹家宝在前,黄二和我在左右,东来和平儿在后。不可擅自脱离小队,不可恋战,打起来那边有压力,及时要支援。”

    体型瘦削,面色凝重,眼神坚毅的青年名叫杨峥,他是五人小队的队长,五人里排行老二。

    短小精悍,沉默寡言的汉子叫黄二,他年龄最长,排行老大。

    高瘦青年名叫韩东来,排行老三。

    膀大腰圆,天生一副凶神恶煞面容、满脸络腮胡汉子名叫曹家宝,排行老四。

    一副天真无邪模样的少年,没有姓,名叫平儿,排行老五,他不过是十八九岁的年纪,所以最得其他四人的宠爱。

    五年来,这是五人小队参加的第七十三次战斗,这第七十三次战役也将是他们最后一次并肩作战。

    因为今天过后,如果杨峥没死,他就会离开,以他的战功,细数他割下的头颅,他可以昂首离开。

    ...

    这场决定两方生死的战役足足推迟了半年。

    半年来,两国将士从各地疾驰而至,参加这场倾国之战。

    今天过后,这一州之地,皆是一国之地,更只有同一个王。

    杨峥这边队伍的最前方,魏国军旗高高飘扬,魏王熊心高坐马背,桀骜而又兴奋的看着远方,这场决战他等了半年,不,应该是十二岁继承王位的时候就期盼着这一天。

    二十五岁决定用兵开始,二十几年的纵横疆场,攻城拔寨,偏安一隅的弹丸小国,被他经营的能与传承千年的庞然大物赵姓王朝决一生死,实属不易。

    以赵姓王朝的深厚底蕴,一州百姓皆知,这是蜉蝣撼大树。

    可即位不足三年的赵王,助力魏王这小小的蜉蝣走到了今天。

    过去多年,魏王确实蚕食了不少赵国疆土,但对赵国这个庞然大物来说不足挂齿,之前的赵王一心求稳,任命以防守见长的元恒老将军为镇南将军,在赵国南麓关隘修建高墙,失去的疆土也不要了,以守为攻。

    就这样,两国对峙了好几年,以野战、冲阵为主的魏国将士确实束手无策,而且元老将军时不时还大开城门引诱魏军,等被关门打狗的魏军吃尽了苦头,修养生息之时,又用奇兵闪击魏军,一时之间,搞的魏军痛苦不堪。

    不得已,两年前魏军大部退一百里,只留小部与赵国奇兵缠斗。

    战事就这样停了下来,魏国踌躇不前,赵国以逸待劳,眼看着魏王的宏图霸业就要戛然而止。

    就在赵国占尽优势的档口,老赵王一命呜呼,听说连遗诏都没有留下,王朝内部陷于夺嫡之争,经过血与火的争斗,赵姓王朝元气大伤。

    这本是个很好的机会,俗话说内忧而外患,但魏王低估了对方的主将元恒。

    元老将军分得清孰轻孰重,两耳不闻朝中事,手握重兵,一心戍边,赵国南部边境依旧是固若金汤,恐怕是一只鸟儿都很难飞的进去。

    赵国内患的影响是延续性的,真正的转折点,其实不在老赵王的死,也不在血腥残忍的夺嫡之争,而在小赵王的求功心切。

    小赵王深知自己的得位不正,为了树立威严,前朝旧臣能用则用,不能用的,轻则罢其官,重则株连其族,以至于后来朝中无能用之臣,无能言之臣。

    助小赵王得位的几个文臣在收拾了政敌之后,开始报复在夺嫡之时没有给他们任何帮助,反而不断驳斥他们的元老将军。

    这几个文臣也深知元老将军威望颇深,扳倒他不会那么容易,只好利用小赵王血气方刚争强好胜的秉性,劝其主动出击,扬威天下。

    确实,新王上任,需要一场胜利,需要用外患来引导民众的视线,需要用功绩来堵住天下的嘴。

    自古文臣最好战,有几个弄权文臣造势,国内开始燃起主战之火,民众纷纷捐钱纳粮,赵国天下州郡,纷纷张贴四个大字:

    杀尽蛮狗!

    而后,自然是元老将军被罢将,小赵王御驾亲征,聚全国之力,与魏国决一死战。

    当然,对一个传承千年的王朝来说,赵国绝对有这个实力,此时聚在这里的赵军,数倍于魏军。

    魏国没有后手,不仅魏王知道,魏国百姓也知道,他们还知道,如果魏国战败,等待他们的是小赵王的血腥报复。

    因为小赵王之前为了激起三军斗志说过,战胜了魏军,魏国大地,供赵军消遣快活三个月!

    魏王熊心深深吸了口气,这即将要来的厮杀让他不住的颤抖,坐下的骏马似乎也有些焦躁不安,来回踱步,低声嘶鸣。

    “父王。”

    魏王身边身披银甲,气度不凡的年轻人低声喊了一句,他轻轻拍了拍魏王的战马,“父王,该出发了。”

    魏王举起手臂,身边的传令官一夹马腹,疾驰而出,“开拔!”

    ...

    平儿费了好大劲儿才将曹家宝拉起来,曹家宝拍了拍屁股,回头看了一眼被他坐出来的大坑,或者是被他体温融化的大坑,嗤笑道:“没办法,火气大,不像有些人,就会嘴上功夫,真刀真枪起来...”。

    韩东来一脚踢到曹家宝的屁股上,差点一个趔趄,“你他娘的!要死啊你!”

    平儿一脸好奇的问道:“四哥,三哥有啥秘密啊?”

    韩东来一把揪起平儿的耳朵,“毛儿都没长齐,一边待着去!”

    曹家宝哈哈大笑,一把将平儿埋在腋下,“平儿,知道上次我和三哥偷偷出去喝花酒吗...”

    韩东来咳了一声,翻了个白眼,无奈的从怀里摸出一把牛肉干,重重锤了一把曹家宝的后背。

    曹家宝转过身,顿时喜笑颜开,接过牛肉干,塞了一大半在平儿手上,两人相视狡黠一笑,一时半会算是堵住了嘴。

    黄二一路沉默寡言,他是农夫出身,杀人的兵器很是别具一格,是乡下那种常见的砍柴刀,刀就在腰间别着,显然出征之前用心的磨过。

    就是这样的一个沉默寡言的农夫,却是五人中杀人最残忍的嗜血狂魔。

    倒不是黄二心性残忍,而是因为他有先天的恐血症,一见鲜血,双腿就会发软,克服这个,只能是以血抑血,以狂止狂,所以死在他手上的,几乎都是脑袋被砍成两半,脑浆四溢,是神仙都救不活的下场。

    魏军的制式兵器是横刀样式,俗称魏刀。

    杨峥用的就是魏刀,他也是小队中唯一用魏刀的人。

    五人兵器型制不一,韩东来是一把祖传的长剑,平儿手持双刃,曹家宝趁手的兵器则是重八十多斤的鎏金锤和铁质盾牌,这也是他时常站在五人小队前方的原因。

    他们所在的兵营,因为人人身穿黑盔黑甲,所以称为黑甲营。

    许多年来,黑甲营人数一直保持在六千人,有死伤便会在其他军营中选拔,选拔也是极其严格。

    除黑盔黑甲是统一的外,武器则是五花八门,有砍柴刀,菜刀,甚至还有人用锄地的锄头。

    用黑甲营主将段将军的话说,‘如果你觉得老二可以杀人,完全可以拿出来用。’

    曹家宝当时问了一句,‘是拿出来吓死他们吗?’

    段将军当时眼睛明亮,直夸曹家宝是个人才,笑着回答‘未尝不可。’

    惹得六千将士哄堂大笑。

    一身黑甲造价不菲,赶得上寻常将士的十副盔甲,据说是用铁精锻造而成,薄如蝉翼,轻如鸿毛,却是极其坚硬的。

    魏军中流传着一句话,‘养得六千黑甲营,苦了十万寻常兵。’

    可见一斑。

    黑甲营是魏军的步卒王牌,六千将士皆是出类拔萃之辈,善于死战鏖战。

    对曹家宝和韩东来来说,杀够了人得了军饷,又可以去喝花酒了。

    在这寒冷的天气,杨峥额头上却已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他已经看到了远方出现了一条细细的黑线,那是赵军集结所在。

    军队也就在这时停止前进,杨峥解开脖子上的围巾,别在了腰间。

    战场顿时寂静下来。

    骑兵开始冲锋,当最后一骑离开后,黑甲营顶在了战场前方。

    万骑骏马在铺满白雪的平原上奔腾,只能看到铺天盖地的雪雾,只能听见金属的碰撞、马儿的嘶鸣和痛苦的惨叫。

    六千黑甲勇士在段将军的示意下,缓缓向前,他们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胆怯神色,所有人都是无畏而坚毅的,甚至透着嗜血的癫狂。

    平儿一改刚才的天真无邪,抽出两把匕首,轻轻一敲,声音清脆绵长,阴恻恻的笑道:“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下次的花酒我请你们!”

    到了此时,韩东来也还是一脸轻松写意,笑道:“风月楼的老鸨儿我倒认识,到时候我让你给你找个好的!”

    平儿摇头道:“不要,我只喝花酒!”

    “哟哟哟,咱家平儿守身如玉啊....”

    杨峥示意几人做好准备,他抽出魏刀挥了挥,用围巾将右手和刀柄狠狠缠死。

    曹家宝解下后背的盾牌,重重放下,将鎏金锤尾端的穗紧紧缠在手上,敲了敲铁盾。

    韩东来的长剑窄而长,微微偏软,这是他家传的宝剑,名为柳叶。

    黄二默默从腰间抽出砍柴刀,灌了口酒,不发一言。

    平儿早已做好了准备,只待骑兵从战场上撤下。

    日上三竿之际,战场之上的砍杀声已经淡了许多,相比于开始时的万马奔腾让人看不真切,现在的战场上只剩下两三千骑。

    棉花一般的白色大地彻底变成了黑色,那是泥土和鲜血混合的颜色,黑色的大地上,是大片的尸体,是失去主人的战马在孤独游荡。

    这时,一骑跌跌撞撞从战场奔来,马背上还拖着一个人,走近后才看到,骑马之人正是魏王,黑甲营段将军牵过马绳,魏王疲惫的翻身下马,将马背上的人也扶下来。

    “是世子殿下!”段天涯惊呼道:

    “受了重创,加上力竭,昏死了过去。”魏王悲切,断断续续说道:“接下来,就看你们的了!”

    魏王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战场,示意鸣金收兵,一抹悲伤的神色在他脸上转瞬即逝,艰难的摘下沾满鲜血的头盔,看着身前六千黑甲营,单膝跪了下去,悲怆喊道:

    “熊某,拜托各位了!”

    “喝!”

    六千黑甲齐齐大喝一声,段天涯对魏王抱了抱拳,抽刀举天,喊道:

    “兄弟们!你们怕不怕?!”

    “不怕!”

    “你们要什么!”

    “要军功!要军功!”

    “军功何在!”

    “杀!!!!”

    六千黑甲,抽刀向前。

    不死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