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重逢
次日清晨，常忠义踏着青草晨露，来到练玄庄北门。
镜杭在南面，但练玄庄的传统，出师必走北门。
二十二年前，练玄庄的坞堡规模只有如今的三分之一大小，天都派的英雄陨落未久，胡骑已二度入患中原，连败官军之后，再次披上弓马无敌的画皮。
五千柔然偏师渡江南下，赤雷馆掌门“江南百斤刀”童霸袭杀扬州郡守，献城投靠，甘当汉奸走狗为胡骑前驱。之后，童霸借柔然之威席卷南下，一路地方郡兵、流寇、帮派、土豪纷纷或降或逃。
彼时的苏令比如今的苏渊大不了几岁，全部的军事经验是曾带着师兄弟投奔天都，被编为辅兵，在阵后遥遥跟着对胡骑战无不胜大砍大杀的天都军，运送辎重、割取首级、收押俘虏。到天都派谋反因内讧事败，他又带着师兄弟惶惶逃回家乡。苏令亲眼见过包括柔然在内各路胡骑的狼狈，更鄙夷童霸的为人，成了童霸前锋线上唯一斩其来使，扬旗对抗的地方豪族。
彼时的姚镇东也好不到哪儿去，只是长洲军中一个不得志的中层将领，沙场见仗剿过一次百十人规模的上岸海盗，此外再无其它。他在长洲军中主张若不早降，为振奋人心计必救练玄庄，上司和同僚口中唯唯，却无人敢当真发兵，姚镇东只好带齐自己本部，又强行搜刮讨要了一批他人的部众北上支援。
苏令身边有八个师兄弟，加起来总数不足二百的庄丁、族人、乡邻，还有姚镇东带来的一千六百镇兵。他们面对的是柔然派来压阵的两千马步，以及童霸招揽裹挟的近三万附夷伪军，其营垒绵延数里，观之彷佛连天接地。
胆大包天的苏令和姚镇东拣选300勇士，大白天从练玄庄北门出城逆袭。是役，苏令摧枯拉朽，连破十座营垒，万军丛中亲手斩落童霸首级，伪军败势如山崩地裂，柔然胡骑惊骇莫名，被一冲而散，苏姚二人追亡逐北，掩杀数十里，柔然渡江南侵为之一挫，困顿扬州再无寸进。
练玄庄出师北门的传统由是而来。
今天出发的使团队伍不复当年悲壮肃杀，休闲得很。常忠义隶属的辅兵队由内外远近庄户组成，到场集合的时间参差不齐，见面不免要打一番招呼，乱哄哄颇为热闹。辅兵队首领是常忠义的老熟人于老汉，这些年来，常忠义早知道于老汉在团练中是有职司的军官，虽在庄内不起眼，但在庄外堪称一号人物。
辅兵中除了常忠义这个向导外，还有伙夫、樵夫、猎户、马夫、铁匠、木匠、赶车人、若干挑夫等等，加起来人数超过50，更有大量辎重。
使团的主角是包括苏渊、许神秀在内的二十名练玄庄弟子，以及苏令延揽的四名江湖高手。他们前晚事先在庄内小营房集合，今日列队一齐来到北门，各个一人双骑，鲜衣怒马，刀枪铮亮。
于老汉此前并不约束部下，见正主到了，才发出一声号令，原先纷乱的辅兵们立刻各安其位，半炷香内归置好自己负责的家伙什，排成严整队形。常忠义在乡弓手校场反复受过同样的训练，本能般融入其中。
苏渊朝于老汉摆摆手，道：“有人要来送行，再等等罢。”说罢一手倚在马颈上，一手挖起了鼻孔。他见许神秀容貌俊秀，在马上坐得笔直，一副正经的样子，故意将鼻屎朝许神秀弹去。
许神秀不去理苏渊。他视线扫过辅兵队，落在常忠义身上。四年过去，两人的面貌都有变化，但未脱儿时大略，尽能认得出。
许神秀朝常忠义点点头。
常忠义高兴极了。被革除出门后，他再没见过许氏兄妹，今天终于和许神秀重逢！
苏渊顺着许神秀的目光，注意到了常忠义：“这是那个当初宁做兔儿爷也要救你的小子？以前见过的，长得还是这么……别致，真想不到，他居然也能做兔儿爷。”
他摩挲下巴上还没留长的胡子苦思半天，忽然抚掌恍然大悟道：“是了，他生得高大，怕是行货也大，花钱找他的人是那一头的。”
苏渊这是同时揭了许神秀和常忠义的短。
常忠义还好，当初练玄庄不允徐家重处他的请求时，就把此事作为拒绝理由传出去了。常忠义并未当真经历过此事，还两次托这虚假经历获得好处，一点名声在再度没皮没脸的他这里也不值什么。甚至于听到苏渊猜测他行货大，他收获虚荣还挺乐意的。
许神秀则不然，幼时做过乞丐小贼，甚至要靠身边的人卖身自己才能勉强活下去，这在他心中是真实而巨大的屈辱。现在苏渊当众提起这段过往，许神秀毕竟还是少年，城府不够深，瞬间胀红了脸。
“臭表哥！纳命来！”一颗快有鹅蛋大小的石头呼啸带风，朝苏渊胸口袭去。苏渊袍袖一甩，随手拂开，如拂飞花落叶，口中却道：“哎呦，小魔头来了，惹不起惹不起。”
“臭表哥，一来就听到你胡说八道，亏我和舅母还来给你送行。”
“你是来送我这个表哥的吗？是来送你亲哥的吧，送你亲哥也就算了，还拿老大的石头丢我。”
“你行事荒唐，扰乱军心，正该领受军法。”
“嗯，别说，学得跟我爹还真有七八分像，过两年再长上一部大胡子就更像了。”
“呸，你才长大胡子！”
“我本来就要长胡子啊，到时候我们比一比，看谁的胡子漂亮，哈哈哈！”
“那肯定是我的胡子漂……呸！你再瞎说，我做的小葫芦便没你份啦。”
“欸？有东西送我啊，早说嘛。我认错我认错，表弟，我也跟你认错。”
赶来和苏渊斗嘴的正是许神英，她年纪尚小，但娇憨可爱中已依稀绽放出未来美艳的端倪。苏渊敬苏令而远之，对姚南风一向冷淡，和许神秀也不对盘，唯独跟小表妹面上吵吵闹闹，其实关系极好。苏渊倒还未有什么男女之间的想法，只是单纯觉得家里只有这个表妹像真表妹。
比如表弟许神秀，之前明明生气得狠了，面对苏渊拱手致歉，立刻在马上侧身避开，面色恭谨，口称不敢，这是有多虚伪？
又比如苏令，鲜少陪伴苏渊，有限相处的时间里，便是各种考校和评价，其中还以负评居多，不如纪师兄稳重啦，不如候师兄用功啦，不如许神秀懂事啦等等，这是有多没意思？
姚南风就更不必提。
“这么小的葫芦有什么用啊？”苏渊跳下马，接过表妹送的礼物，一头雾水。
“小小的可爱嘛，上面还有我画的小鸭子，好看不？”许神英献宝道。她不耐烦做女红，却不知从哪儿弄来几个小葫芦，自己晒好，涂油，画上图案，打算分送要好的朋友，也留了一个给“臭表哥”。
苏渊仔细一看，那小鸭子还真画得似模似样，免不了费些功夫，以表妹坐不住的性子，这恐怕是她最用心的作品之一了。苏渊不舍得再打趣，诚恳赞道：“好看，真好看。”
“嘿嘿嘿。”许神英被夸奖，得意洋洋。“欸？……”她开心地左顾右盼间，老远发现了常忠义，主要是他又高又丑，实在显眼。
常忠义已经看到许神英半天，人前不好出声招呼，此时两人终于对视。
许神英见到久违的“宝哥”，一溜小跑朝他过去，可真到了近前，好像又没什么话说。毕竟许神英和常忠义在街头相依为命时年龄太小，只是勉强记事，那段日子又不算长，到如今记忆已经模糊。
虽然还残留着亲切感，但两年的逐渐疏远，四年的完全隔绝，许神英对常忠义已经生出太多陌生。
常忠义内心深处却仍当许神英亲妹妹一般，见她过来，又惊又喜，倒有一肚子话想跟她说，可限于身份，这些话在大庭广众之下会显得僭越，只好憋着。
两人相顾无言，许神英也不尴尬，她打开随身携带的小口袋，挑了挑，没舍得将最好的几个拿出来，拣了一只画的一般的葫芦塞给常忠义，“宝哥，这个送给你。”说完，她都不等常忠义道谢，就收起口袋蹦跳着跑开，缠哥哥许神秀去了。
常忠义对许神英就这样离开有些愕然，他仔细收好葫芦，看着不远处的许氏兄妹和姚南风、苏渊交谈。
四年前，许神英面对苏家像只被收养的小野猫，不时愿意蹭蹭人，但终究有一些小心和疏离，如今则像一只顶受宠的小狗，欢快地围着姚南风和苏渊蹦跳，敢于肆无忌惮露牙假咬，也敢于放心翻肚皮撒娇。即使许神秀，在姚、苏二人面前，神情态度与四年前常忠义所见到的也大不一样。
‘大秀和小英有新的家人了。’常忠义心想。
镜杭在南面，但练玄庄的传统，出师必走北门。
二十二年前，练玄庄的坞堡规模只有如今的三分之一大小，天都派的英雄陨落未久，胡骑已二度入患中原，连败官军之后，再次披上弓马无敌的画皮。
五千柔然偏师渡江南下，赤雷馆掌门“江南百斤刀”童霸袭杀扬州郡守，献城投靠，甘当汉奸走狗为胡骑前驱。之后，童霸借柔然之威席卷南下，一路地方郡兵、流寇、帮派、土豪纷纷或降或逃。
彼时的苏令比如今的苏渊大不了几岁，全部的军事经验是曾带着师兄弟投奔天都，被编为辅兵，在阵后遥遥跟着对胡骑战无不胜大砍大杀的天都军，运送辎重、割取首级、收押俘虏。到天都派谋反因内讧事败，他又带着师兄弟惶惶逃回家乡。苏令亲眼见过包括柔然在内各路胡骑的狼狈，更鄙夷童霸的为人，成了童霸前锋线上唯一斩其来使，扬旗对抗的地方豪族。
彼时的姚镇东也好不到哪儿去，只是长洲军中一个不得志的中层将领，沙场见仗剿过一次百十人规模的上岸海盗，此外再无其它。他在长洲军中主张若不早降，为振奋人心计必救练玄庄，上司和同僚口中唯唯，却无人敢当真发兵，姚镇东只好带齐自己本部，又强行搜刮讨要了一批他人的部众北上支援。
苏令身边有八个师兄弟，加起来总数不足二百的庄丁、族人、乡邻，还有姚镇东带来的一千六百镇兵。他们面对的是柔然派来压阵的两千马步，以及童霸招揽裹挟的近三万附夷伪军，其营垒绵延数里，观之彷佛连天接地。
胆大包天的苏令和姚镇东拣选300勇士，大白天从练玄庄北门出城逆袭。是役，苏令摧枯拉朽，连破十座营垒，万军丛中亲手斩落童霸首级，伪军败势如山崩地裂，柔然胡骑惊骇莫名，被一冲而散，苏姚二人追亡逐北，掩杀数十里，柔然渡江南侵为之一挫，困顿扬州再无寸进。
练玄庄出师北门的传统由是而来。
今天出发的使团队伍不复当年悲壮肃杀，休闲得很。常忠义隶属的辅兵队由内外远近庄户组成，到场集合的时间参差不齐，见面不免要打一番招呼，乱哄哄颇为热闹。辅兵队首领是常忠义的老熟人于老汉，这些年来，常忠义早知道于老汉在团练中是有职司的军官，虽在庄内不起眼，但在庄外堪称一号人物。
辅兵中除了常忠义这个向导外，还有伙夫、樵夫、猎户、马夫、铁匠、木匠、赶车人、若干挑夫等等，加起来人数超过50，更有大量辎重。
使团的主角是包括苏渊、许神秀在内的二十名练玄庄弟子，以及苏令延揽的四名江湖高手。他们前晚事先在庄内小营房集合，今日列队一齐来到北门，各个一人双骑，鲜衣怒马，刀枪铮亮。
于老汉此前并不约束部下，见正主到了，才发出一声号令，原先纷乱的辅兵们立刻各安其位，半炷香内归置好自己负责的家伙什，排成严整队形。常忠义在乡弓手校场反复受过同样的训练，本能般融入其中。
苏渊朝于老汉摆摆手，道：“有人要来送行，再等等罢。”说罢一手倚在马颈上，一手挖起了鼻孔。他见许神秀容貌俊秀，在马上坐得笔直，一副正经的样子，故意将鼻屎朝许神秀弹去。
许神秀不去理苏渊。他视线扫过辅兵队，落在常忠义身上。四年过去，两人的面貌都有变化，但未脱儿时大略，尽能认得出。
许神秀朝常忠义点点头。
常忠义高兴极了。被革除出门后，他再没见过许氏兄妹，今天终于和许神秀重逢！
苏渊顺着许神秀的目光，注意到了常忠义：“这是那个当初宁做兔儿爷也要救你的小子？以前见过的，长得还是这么……别致，真想不到，他居然也能做兔儿爷。”
他摩挲下巴上还没留长的胡子苦思半天，忽然抚掌恍然大悟道：“是了，他生得高大，怕是行货也大，花钱找他的人是那一头的。”
苏渊这是同时揭了许神秀和常忠义的短。
常忠义还好，当初练玄庄不允徐家重处他的请求时，就把此事作为拒绝理由传出去了。常忠义并未当真经历过此事，还两次托这虚假经历获得好处，一点名声在再度没皮没脸的他这里也不值什么。甚至于听到苏渊猜测他行货大，他收获虚荣还挺乐意的。
许神秀则不然，幼时做过乞丐小贼，甚至要靠身边的人卖身自己才能勉强活下去，这在他心中是真实而巨大的屈辱。现在苏渊当众提起这段过往，许神秀毕竟还是少年，城府不够深，瞬间胀红了脸。
“臭表哥！纳命来！”一颗快有鹅蛋大小的石头呼啸带风，朝苏渊胸口袭去。苏渊袍袖一甩，随手拂开，如拂飞花落叶，口中却道：“哎呦，小魔头来了，惹不起惹不起。”
“臭表哥，一来就听到你胡说八道，亏我和舅母还来给你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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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行事荒唐，扰乱军心，正该领受军法。”
“嗯，别说，学得跟我爹还真有七八分像，过两年再长上一部大胡子就更像了。”
“呸，你才长大胡子！”
“我本来就要长胡子啊，到时候我们比一比，看谁的胡子漂亮，哈哈哈！”
“那肯定是我的胡子漂……呸！你再瞎说，我做的小葫芦便没你份啦。”
“欸？有东西送我啊，早说嘛。我认错我认错，表弟，我也跟你认错。”
赶来和苏渊斗嘴的正是许神英，她年纪尚小，但娇憨可爱中已依稀绽放出未来美艳的端倪。苏渊敬苏令而远之，对姚南风一向冷淡，和许神秀也不对盘，唯独跟小表妹面上吵吵闹闹，其实关系极好。苏渊倒还未有什么男女之间的想法，只是单纯觉得家里只有这个表妹像真表妹。
比如表弟许神秀，之前明明生气得狠了，面对苏渊拱手致歉，立刻在马上侧身避开，面色恭谨，口称不敢，这是有多虚伪？
又比如苏令，鲜少陪伴苏渊，有限相处的时间里，便是各种考校和评价，其中还以负评居多，不如纪师兄稳重啦，不如候师兄用功啦，不如许神秀懂事啦等等，这是有多没意思？
姚南风就更不必提。
“这么小的葫芦有什么用啊？”苏渊跳下马，接过表妹送的礼物，一头雾水。
“小小的可爱嘛，上面还有我画的小鸭子，好看不？”许神英献宝道。她不耐烦做女红，却不知从哪儿弄来几个小葫芦，自己晒好，涂油，画上图案，打算分送要好的朋友，也留了一个给“臭表哥”。
苏渊仔细一看，那小鸭子还真画得似模似样，免不了费些功夫，以表妹坐不住的性子，这恐怕是她最用心的作品之一了。苏渊不舍得再打趣，诚恳赞道：“好看，真好看。”
“嘿嘿嘿。”许神英被夸奖，得意洋洋。“欸？……”她开心地左顾右盼间，老远发现了常忠义，主要是他又高又丑，实在显眼。
常忠义已经看到许神英半天，人前不好出声招呼，此时两人终于对视。
许神英见到久违的“宝哥”，一溜小跑朝他过去，可真到了近前，好像又没什么话说。毕竟许神英和常忠义在街头相依为命时年龄太小，只是勉强记事，那段日子又不算长，到如今记忆已经模糊。
虽然还残留着亲切感，但两年的逐渐疏远，四年的完全隔绝，许神英对常忠义已经生出太多陌生。
常忠义内心深处却仍当许神英亲妹妹一般，见她过来，又惊又喜，倒有一肚子话想跟她说，可限于身份，这些话在大庭广众之下会显得僭越，只好憋着。
两人相顾无言，许神英也不尴尬，她打开随身携带的小口袋，挑了挑，没舍得将最好的几个拿出来，拣了一只画的一般的葫芦塞给常忠义，“宝哥，这个送给你。”说完，她都不等常忠义道谢，就收起口袋蹦跳着跑开，缠哥哥许神秀去了。
常忠义对许神英就这样离开有些愕然，他仔细收好葫芦，看着不远处的许氏兄妹和姚南风、苏渊交谈。
四年前，许神英面对苏家像只被收养的小野猫，不时愿意蹭蹭人，但终究有一些小心和疏离，如今则像一只顶受宠的小狗，欢快地围着姚南风和苏渊蹦跳，敢于肆无忌惮露牙假咬，也敢于放心翻肚皮撒娇。即使许神秀，在姚、苏二人面前，神情态度与四年前常忠义所见到的也大不一样。
‘大秀和小英有新的家人了。’常忠义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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