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招魂唯恐在梦中
用过早饭,夏日炎炎的午后时分,我独自靠在扶桑树旁乘凉发呆。
大师兄谨慎地走到我面前,只用我们能听到的声音,对我说:“小师妹,师父在乐蜀亭等你。”
我问:“师父找我何事?”
他道:“这里不便多说,你去了便知。”
一路上我就在想,最近我都是很认真地修炼,修炼到废寝忘食。师父他召我过去,难道是自己又犯了什么错?反正早已习惯,没有什么可害怕的。想到此处,忐忑的一颗心终于恢复了平静。
蜀山西北方有一处断山,山顶处有一座乐蜀亭,亭外四面环山,亭与山之间,有云雾腾腾而起,有如万丈深渊的峡谷。一条青石山路从山脚一直曲如长龙到山顶。
我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只见青山翠微,天高蔚蓝,炎炎的日光洒下来,晦暝变幻的景色中,山与亭更分明。走到半山腰,夏日的风格外猛烈,一面吹得我人神清气爽,一面吹得我裙子猎猎飞舞。幸好最近吃得多,不然,就被大风给刮到那峡谷之中。
山腰一过,我便很快见着了师父。
师父着一身素衣,清癯的脸上挂着的依旧是从容自若和不苟言笑的表情。他坐在亭内的石桌旁,啜了一口刚倒入的热气腾腾的清茶。提壶倒茶的是约莫七八岁的小少年,此时正站在他近旁,眉眼生得十分好看。
我跪下一拜,道一声师父。
师父把茶杯放在桌上,神情肃穆道:“起来吧。”
我回道:“是,师父。”
“过来坐下,为师有话跟你说。”
他身旁的清秀小少年过来为我倒了一杯茶,我道了声谢。
师父坐在我对面,半天没对我说话,我也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我只低着头,手心冒着汗,还不停攥着自己的衣角。我觉得和师父独处的这一时间中,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一种煎熬。从内心深处来讲,我还是对师父又敬又怕的。
“茗净,你可曾怪过师父?”我一愣,他是蜀山掌门清尘子么?他是我的师父吗?
我两眼湿润,答道:“师父教训徒儿本就是天经地义,我又怎敢怪罪师父。”
师父若有所思地负手而立,看着远处景致如画,幽幽道:“原本为师没有收你之意,你性情乖张,多生事端,本就不适宜留在蜀山修行。”
“那师父收了我?可是因为司徒云鹤?”
师父转过头来看我,语气十分平和,“知与不知又有何意?如今你与为师有缘,此乃天意,为师便会尽职尽责教与你道法。若他日你不是蜀山弟子,为师也再不是你的师父。”
我不解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您这话是何意?徒儿不懂。”
“罢了,为师只想提醒你,世上情分,有如梦幻泡影,转瞬即逝,一梦成空,聚散终有时,需拿得起而放得下,切不可执念太深,害人害己。”
“多谢师父教诲,徒儿定当谨记……”
“于心”二字尚未脱出口,只见眼前白影一闪,眉心处瞬时间感觉到无比清凉,自脑门快速传入全身筋脉各处,由清凉变成透心凉,从透心凉变为犹如置身在冰天雪地,冻得我全身发抖。明明是艳阳高照的夏季,我怎么感觉是滴水成冰的冬天。直到我唇色发白,眼神迷离地昏了过去。
依稀听见师父说:“炼气易,筑基难。结心丹,元初婴,难,难!”
夜风习习,亭檐上的古铜风铃左摇右摆,好似招魂一般,昏迷的我从夜里惊醒,我艰难地从地上倚着光滑的石凳爬起来。
踉跄地走了几步,只觉浑身上下轻飘飘的,犹如一片在风中随意飘飞的落叶,脑海中一片空白。
我恹恹地抬头看了看那挂在亭檐角上的皎皎玄月,竟有三个玄月重叠在一起。我皱了皱眉,自语道:“咦?怎么有三个月亮?”揉了揉双眼,再看时,还是三个月亮。我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却不知自己笑是为的哪般?
月的清辉柔柔地洒下来,玄色微黑的天,漆黑如墨的山在寂静的黑夜里与我两两相望,相望于孤独,相望于悲凉,不堪回首的往事亦苍凉。
在我为神时,五百岁那年,我的母亲不知何故被舅舅送上了神界的天邢台,结束了她的生命。在那之前,母亲常对我说,她很向往人界男耕女织的生活,觉得只有这样子平淡的活着,才不枉此生。她每每从云层俯视人界时,亮如秋水的眼眸中流露出无比憧憬的向往之情。那时候我依偎在母亲怀里,看着她的神情,这个想下界看一看的决心,在我稚嫩的心灵深处埋下了种子,且慢慢发了芽。只有那个时候,我才感到生活的意义,在于希望和追求……
神界爱嚼舌根的小神对我说:“你不是神,你只是你娘与凡人生的小孽种!”
“你娘是神界几万年来莫大的耻辱!什么太阳女神!会带来光明和希望,分明就是带来的晦气和昏暗!”
“你娘与凡人私通,还不知羞耻地把你这个小孽种带到天庭来!要是我,早就一头撞死在南天门外!再没脸求见玉帝……”
他们七嘴八舌,恶语相向,说出的话比毒蝎还毒。他们围着我,不断地讥笑嘲讽。我恶狠狠地望着他们,极力反驳,“你们胡说!你们胡说!你们都在胡说!不准你们说我娘,不准你们说我娘!不准……不准……”
纵使我不相信他们说的话,但是,五百岁的我,在人界也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孩子。听到这样的话,那得是多大的心灵阴影啊。
想到此处,我双手捂住双眼,大片水泽犹如抑制不住的江水,滔滔不绝地流下来,泪湿透了我的衣襟。
那时,我一路泪奔,跑到母亲面前,泪盈盈地望着母亲,鼻头都哭红了。母亲看着我狼狈的模样,眼眶一下子湿润了,甚心疼地理了理我额前的发,又轻轻为我拭去眼角的泪,用温柔慈爱地目光深深望着我。声音温柔且颤抖,“玥儿,你这是怎么了?”
我可怜巴巴地将母亲望着,我委屈道:“娘——他们说……他们说……我是娘与凡人生的小……小孽种,还说娘是神界莫大的……耻辱……”我哽咽着,泣不成声,还不罢休地想问个究竟。我颤抖着快要说不出话来,“娘——他们……他们说的,不是真的对不对……娘……这不是真的对不对……”
母亲始终未曾开口。可我也始终坚信,那不是真的。
后来,母亲还是以凡人私通的罪名而被玉帝处死。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自那以后,我便是一个孤儿,失去了母亲。那些嚼舌根的小神们言语依旧恶毒。我无论走到神界的哪里,无时无刻都会沦为众小神的笑柄。
“呵呵呵呵!我就说你娘与凡人私通嘛!你娘真是不要脸,死了也洗不清神界的颜面,更洗不清玉帝的颜面。”
“亏得她还是玉帝的亲妹妹,呸!亲妹妹又如何,违背了天规,照样被处死!
“有其母必有其女。你这个小孽种!早晚有一天,这也会是你的下场!”
“神界向来没有所谓的人情和法外的开恩,你这个小孽种,最好是别步你那不知羞耻娘的后尘。”
“不过,很难说!哼哼!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这小孽种,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忍无可忍,五百岁的我,第一次学会了打人只是因为我的自尊受到了千穿百孔的侮辱。而打人的这一幕刚好便被我舅舅看见了,五百岁的我,第一次被压进了天牢,我十分地不服气。从此,对舅舅有诸多的偏见,即使母亲不在,他也算不得我的亲人,连自己的妹妹都可以处死的人,他不配让我喊他一声舅舅,自那以后,我也再没叫过他哪怕是一声。
关了几日天牢之后,我的性情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性情乖张啊,桀骜难驯啊,任性妄为啊,肆意张狂啊等等,都是一些神界长辈对我的评价,我也并不否认。纵使性情如此执拗,但是我是个很好学的神。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尤其在歌舞部分表现出惊人的天赋。不仅如此,年满一千岁的我,阶品仅次于太上神君的神灵阶品。
玉帝下旨,把东海之东的炎波湖,以及湖上的小岛一并封给了我。
遥想当年,酸甜苦辣历历在目,我心一阵揪心疼痛,犹如被人千刀万剐,腐骨弑魂。
如今我终于如愿以偿的做一回凡人了,若母亲还在,可会为我感到高兴呢?
晚风风干了我的泪痕,泪止了,心歇了,我漠地苦笑一声,往事果然不堪回首,我不过是个没有娘的孩子。我究竟为什么而活着?为什么而活着啊!?我冷笑一声。
今夜,天空月凉如水。亭边花香四溢。良辰美景怎能辜负?我且以茶代酒,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之间,对着苍茫大地,皎皎明月,吟道:“
…………
吟着吟着,不知什么时候就踉跄着吟到了亭子外的石台边缘,也未有丝毫察觉。左脚刚一迈出就踩了个空。白衣裙在空中自由飘逸飞舞,恍如夜间的白蝶迎风飞舞,此刻,我就想像着我肋下生双翼,正翩翩起舞。可在内心深处想,我难道就这么死了么?
夜空中突然凭空出现一个黑色的身影,如同一只“夜蝶”,款款向我飞来,这时,我很开心,黄泉路上,终于有个伴了。终于不是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死去了。
他靠近我时,我感到一股极阴凉的气息,他就像是冰做的身体一样,他近我身前,与我贴得很近,有一股力将我下坠的身子拖住。然后抱紧我,在空中转了几圈,我猛地睁开眼,月光照耀下的那人使我呆住近乎痴迷。
那是一张极俊极美的面容,英气无比的剑眉,有一双似繁星落入春水的眼,既清澈又深不可测。鼻梁高挺若悬胆,厚薄均匀的唇形总是微微上扬着,将言未言时,也感觉他是微微噙着一丝笑在嘴角处,再加上他匀称有致的下巴,未笑将笑时,他的神情极为好看。
他面无表情地将我望着,眼中流露一丝诧异,也有一丝愣怔住。眼神交汇时,我却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若不想让别人占了便宜,倒不如先下手为强,来他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我竟双手搂住他的脖颈,凑了上去,如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他的唇。他的唇冰冰凉凉的,就像吻着一块冰一样。我以为是我的错觉,然后又凑了上去,依旧冰凉。我就问他:“我是不是来到了地狱?”
这男鬼被我吻了又吻却也面不改色,仍旧淡定地将我望着,繁星春水似的眼眸却亮了一亮,转瞬间,又黯淡了些许。嘴角勾起优美弧度,唇微启,秀口一吐,带着磁性空灵,瞟渺如烟般的好嗓音,与我道:“就算是想不开,也不必如此吧!”
风在我耳边呼啸,我没听清方才他说的话,反而词不达意地说了一句:“哥哥,你是送我去奈何桥的么?”说完这句话后,只觉全身滚烫,都快要冒出火来,神志更加迷迷糊糊的。男鬼听了,笑意更浓。我眼睑微饧,恹恹道:“笑什么?……在送我去之前,你的肩膀……必须借我靠一会儿……就一会……”念着念着我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微微睁开眼,看到了耀眼刺目的光。我用手挡住这白光,光的温度在的手间流连。原来我?没死。原来遇到的那个人,只是出现在梦里。我自言自语地感叹:“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最易醒啊~”我惨笑一阵,苦笑着从石桌上起身,把复杂的想法全抛于脑后,调整好情绪,下了乐蜀亭,回到了寝室里。
见我回来,师兄师姐们纷纷迎上来,一夜未归,唯恐我出了什么事。
只有大师兄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在众弟子间格外显眼,一向见不得我的廖师兄一副失望落空的神色,才见着我的第一眼,便气愤地挥袖扬长而去,王思和林峰不怀好意地恶狠狠瞪我一眼,尾随廖师兄而去。
生烟第一个冲到我跟前,左看右看,把我左转圈右转圈,甚担心地问:“我看看,一夜未归,可伤到哪里没有?”
我眼冒金星,晕头转向的道:“没事,放心吧。”
“还说没事,你看你,唇发白,脸发紫,这头发又是怎么回事?”
我摸了摸头发,不知所以,“没事啊,怎么了了?”
师兄师姐们都捂嘴掩笑,不敢出声。我觉得我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看着他们笑的样子,此时的我一定是不堪入目。
大师兄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珠子微微一转,吩咐众师兄师妹道:“好了,大家都准备上早课吧!都散了,都散了!”说完,把我拉到一边,道:“等会儿,把你头发好好梳理梳理。”
我点头,“好的,大师兄。”
然后大师兄欣喜地将我望着,道:“师父的和阳指确实很有效,打通了你的任督二脉,你才短短三个月,便已突破筑基期,到达了结丹阶段。”
我不可思议道:“怎么可能呢?师父那一指,我明明感到彻骨的心凉,到了夜里又变得燥热滚烫,甚是难受,感觉我离死不远了,今天我能活着回来,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况且……”
我想说我差点坠崖而死,见着一个男鬼救了我,可我千万不能对任何人提起,因为尚且是梦是真还未可知,“况且……”我犹豫地想着。
大师兄诧异道:“况且什么?”
“没什么,大师兄若没什么事的话,茗净先走一步。”
在我转身时大师兄突然抓住我,惊疑道:“你身上哪来这么重的阴气?”
我猜想,“大抵是夜里更深露重吧。”
大师兄露出复杂难明的神色,随即道:“哦,你去吧。”
我觉着大师兄问的甚是奇怪,闻了闻自己的衣袖,并未闻到大师兄所说“阴气”。
我这愁容那铜镜里一照,我惊呼,哎呀我的妈呀!这哪是头发呀?分明乱得如同鸡窝!这回,可算是把我的形象给毁尽了。
我再看时,铜镜中浮现出那男鬼俊郎的容颜,正望着我微微而笑,唇畔依旧洋溢着优美的弧度。依稀能听见他飘渺如烟的好嗓音,“就算是想不开,也不必如此吧!”
我好想对他说一句:“不是我想不开,只是不小心踩空了而已。”
一想到我主动吻了他,我心怦得一跳,一股热气蹭蹭蹭从耳根一直烧到我脸颊。天呐!我当时是怎么想的,居然主动吻了人家,就算是人家长得好看也不能这样啊!我十分地后悔。不过我又表现得十分淡定,兴许是个梦呢!我安慰着自己。
美美的梳洗好,我就去上早课了,今天是大师兄的课,所以去迟了,大师兄也不会责怪。
大师兄正像个老学究一样一丝不苟的讲课,趁他不注意,我缩手缩脚地进去找了个位置坐下,时间如同沙漏漏沙,一早上的课不知不觉地结束了。
到了下午的课外实践,师兄们都分外的高兴,地点不是蜀山的后山,而是蜀山山脚下的一处碧湖畔的绿草如茵的空地上。唔!真是个好地方。
湖里莲花三两朵,偶有蜻蜓立上头,微风和煦,日头正好。
大师兄顶着日头唤我们依次站好。不多时,一排排一列列,整齐划一的小方阵,集合完毕。
大师兄凛然大喝一声,“报数!”
“一,二,三,四……”抑扬顿挫地各有各的调。
大师兄厉声道:“午饭没吃饱啊!重报!”
“一!二!三!四……”这一遍报得甚嘹亮,大师兄看着众师兄师姐,甚满意地点点头。
“不错!铿锵有力!这才是蜀山该有的气势!”左右踱两步,又道:“明年的今日,便是一年一度的仙侠大会,彼时,我会抽出你们当中表现好的几位进行比试,比试赢的那一位,将有机会与我一道,跟着师父去逍遥山庄交流仙道,切磋武艺。彼时,你们会有机会学到更多的东西。”
一个师妹满怀憧憬,却又遗憾着说:“哇!去逍遥山庄呢,我听说那里景色比我们蜀山美多了,可我一直都没有机会去。”
一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师姐道:“我听说,只有技艺超群,仙法高深的人才有机会去那个地方,我们呀!再等个几十年吧!”
一个斗志昂扬的师兄道:“有好几次我都错过了去逍遥山庄,这一次我是绝对不会错过的,我一定要好好修炼,努力争取一回。”
一个师兄来搭话,自信满满道:“不错,大师兄能去,我们也能去,势必把这个名额争一争。”
两人相视而笑,眼神中流露出活力四射的目光。
大家都在纷纷议论,而我却沉默了。不知自己心里在想什么,腿忽然一软,蓦地瘫倒在地。
“茗净,你怎么了了?是哪里不舒服么?”生烟第一个察觉,蹲下来,关切问我。
我含着泪,道:“没……没事。”
“天气这般热,兴许是有点中暑了,生烟师妹你扶她到树下休息一下。”大师兄走到我们近前说道。
生烟道:“好的,大师兄。”
在高大且茂盛的椴树下乘凉,脑子清醒了很多。我便对生烟说:“好啦,不用担心我,我现在没事了,实践课可耽误不得,你去上课吧。”
生烟装作一副是自己亏了神情,没好气地说,“你也知道耽误不得啊,真不该关心你,你个不知好歹的家伙。”
我装作很生气的模样,叱道:“我靠!滚去上你的课,本姑娘脑着呢!别烦我!”
她不甘示弱,“这么粗糙,小心嫁不出去!”话毕,急忙跳开,我的右手只能挥了个空。
我笑道:“这次跳得倒是挺快。”
生烟得意道:“我防着呢!”
我冲着她的背影喊:“告诉大师兄,今日恐怕不能上他的课了,望他体谅。晚饭过后,我自会去领罚!”
她答道:“知道啦!”
我目送她远去,然后双手抱膝,坐在树下低眉垂目地发呆。
大师兄谨慎地走到我面前,只用我们能听到的声音,对我说:“小师妹,师父在乐蜀亭等你。”
我问:“师父找我何事?”
他道:“这里不便多说,你去了便知。”
一路上我就在想,最近我都是很认真地修炼,修炼到废寝忘食。师父他召我过去,难道是自己又犯了什么错?反正早已习惯,没有什么可害怕的。想到此处,忐忑的一颗心终于恢复了平静。
蜀山西北方有一处断山,山顶处有一座乐蜀亭,亭外四面环山,亭与山之间,有云雾腾腾而起,有如万丈深渊的峡谷。一条青石山路从山脚一直曲如长龙到山顶。
我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只见青山翠微,天高蔚蓝,炎炎的日光洒下来,晦暝变幻的景色中,山与亭更分明。走到半山腰,夏日的风格外猛烈,一面吹得我人神清气爽,一面吹得我裙子猎猎飞舞。幸好最近吃得多,不然,就被大风给刮到那峡谷之中。
山腰一过,我便很快见着了师父。
师父着一身素衣,清癯的脸上挂着的依旧是从容自若和不苟言笑的表情。他坐在亭内的石桌旁,啜了一口刚倒入的热气腾腾的清茶。提壶倒茶的是约莫七八岁的小少年,此时正站在他近旁,眉眼生得十分好看。
我跪下一拜,道一声师父。
师父把茶杯放在桌上,神情肃穆道:“起来吧。”
我回道:“是,师父。”
“过来坐下,为师有话跟你说。”
他身旁的清秀小少年过来为我倒了一杯茶,我道了声谢。
师父坐在我对面,半天没对我说话,我也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我只低着头,手心冒着汗,还不停攥着自己的衣角。我觉得和师父独处的这一时间中,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一种煎熬。从内心深处来讲,我还是对师父又敬又怕的。
“茗净,你可曾怪过师父?”我一愣,他是蜀山掌门清尘子么?他是我的师父吗?
我两眼湿润,答道:“师父教训徒儿本就是天经地义,我又怎敢怪罪师父。”
师父若有所思地负手而立,看着远处景致如画,幽幽道:“原本为师没有收你之意,你性情乖张,多生事端,本就不适宜留在蜀山修行。”
“那师父收了我?可是因为司徒云鹤?”
师父转过头来看我,语气十分平和,“知与不知又有何意?如今你与为师有缘,此乃天意,为师便会尽职尽责教与你道法。若他日你不是蜀山弟子,为师也再不是你的师父。”
我不解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您这话是何意?徒儿不懂。”
“罢了,为师只想提醒你,世上情分,有如梦幻泡影,转瞬即逝,一梦成空,聚散终有时,需拿得起而放得下,切不可执念太深,害人害己。”
“多谢师父教诲,徒儿定当谨记……”
“于心”二字尚未脱出口,只见眼前白影一闪,眉心处瞬时间感觉到无比清凉,自脑门快速传入全身筋脉各处,由清凉变成透心凉,从透心凉变为犹如置身在冰天雪地,冻得我全身发抖。明明是艳阳高照的夏季,我怎么感觉是滴水成冰的冬天。直到我唇色发白,眼神迷离地昏了过去。
依稀听见师父说:“炼气易,筑基难。结心丹,元初婴,难,难!”
夜风习习,亭檐上的古铜风铃左摇右摆,好似招魂一般,昏迷的我从夜里惊醒,我艰难地从地上倚着光滑的石凳爬起来。
踉跄地走了几步,只觉浑身上下轻飘飘的,犹如一片在风中随意飘飞的落叶,脑海中一片空白。
我恹恹地抬头看了看那挂在亭檐角上的皎皎玄月,竟有三个玄月重叠在一起。我皱了皱眉,自语道:“咦?怎么有三个月亮?”揉了揉双眼,再看时,还是三个月亮。我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却不知自己笑是为的哪般?
月的清辉柔柔地洒下来,玄色微黑的天,漆黑如墨的山在寂静的黑夜里与我两两相望,相望于孤独,相望于悲凉,不堪回首的往事亦苍凉。
在我为神时,五百岁那年,我的母亲不知何故被舅舅送上了神界的天邢台,结束了她的生命。在那之前,母亲常对我说,她很向往人界男耕女织的生活,觉得只有这样子平淡的活着,才不枉此生。她每每从云层俯视人界时,亮如秋水的眼眸中流露出无比憧憬的向往之情。那时候我依偎在母亲怀里,看着她的神情,这个想下界看一看的决心,在我稚嫩的心灵深处埋下了种子,且慢慢发了芽。只有那个时候,我才感到生活的意义,在于希望和追求……
神界爱嚼舌根的小神对我说:“你不是神,你只是你娘与凡人生的小孽种!”
“你娘是神界几万年来莫大的耻辱!什么太阳女神!会带来光明和希望,分明就是带来的晦气和昏暗!”
“你娘与凡人私通,还不知羞耻地把你这个小孽种带到天庭来!要是我,早就一头撞死在南天门外!再没脸求见玉帝……”
他们七嘴八舌,恶语相向,说出的话比毒蝎还毒。他们围着我,不断地讥笑嘲讽。我恶狠狠地望着他们,极力反驳,“你们胡说!你们胡说!你们都在胡说!不准你们说我娘,不准你们说我娘!不准……不准……”
纵使我不相信他们说的话,但是,五百岁的我,在人界也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孩子。听到这样的话,那得是多大的心灵阴影啊。
想到此处,我双手捂住双眼,大片水泽犹如抑制不住的江水,滔滔不绝地流下来,泪湿透了我的衣襟。
那时,我一路泪奔,跑到母亲面前,泪盈盈地望着母亲,鼻头都哭红了。母亲看着我狼狈的模样,眼眶一下子湿润了,甚心疼地理了理我额前的发,又轻轻为我拭去眼角的泪,用温柔慈爱地目光深深望着我。声音温柔且颤抖,“玥儿,你这是怎么了?”
我可怜巴巴地将母亲望着,我委屈道:“娘——他们说……他们说……我是娘与凡人生的小……小孽种,还说娘是神界莫大的……耻辱……”我哽咽着,泣不成声,还不罢休地想问个究竟。我颤抖着快要说不出话来,“娘——他们……他们说的,不是真的对不对……娘……这不是真的对不对……”
母亲始终未曾开口。可我也始终坚信,那不是真的。
后来,母亲还是以凡人私通的罪名而被玉帝处死。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自那以后,我便是一个孤儿,失去了母亲。那些嚼舌根的小神们言语依旧恶毒。我无论走到神界的哪里,无时无刻都会沦为众小神的笑柄。
“呵呵呵呵!我就说你娘与凡人私通嘛!你娘真是不要脸,死了也洗不清神界的颜面,更洗不清玉帝的颜面。”
“亏得她还是玉帝的亲妹妹,呸!亲妹妹又如何,违背了天规,照样被处死!
“有其母必有其女。你这个小孽种!早晚有一天,这也会是你的下场!”
“神界向来没有所谓的人情和法外的开恩,你这个小孽种,最好是别步你那不知羞耻娘的后尘。”
“不过,很难说!哼哼!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这小孽种,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忍无可忍,五百岁的我,第一次学会了打人只是因为我的自尊受到了千穿百孔的侮辱。而打人的这一幕刚好便被我舅舅看见了,五百岁的我,第一次被压进了天牢,我十分地不服气。从此,对舅舅有诸多的偏见,即使母亲不在,他也算不得我的亲人,连自己的妹妹都可以处死的人,他不配让我喊他一声舅舅,自那以后,我也再没叫过他哪怕是一声。
关了几日天牢之后,我的性情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性情乖张啊,桀骜难驯啊,任性妄为啊,肆意张狂啊等等,都是一些神界长辈对我的评价,我也并不否认。纵使性情如此执拗,但是我是个很好学的神。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尤其在歌舞部分表现出惊人的天赋。不仅如此,年满一千岁的我,阶品仅次于太上神君的神灵阶品。
玉帝下旨,把东海之东的炎波湖,以及湖上的小岛一并封给了我。
遥想当年,酸甜苦辣历历在目,我心一阵揪心疼痛,犹如被人千刀万剐,腐骨弑魂。
如今我终于如愿以偿的做一回凡人了,若母亲还在,可会为我感到高兴呢?
晚风风干了我的泪痕,泪止了,心歇了,我漠地苦笑一声,往事果然不堪回首,我不过是个没有娘的孩子。我究竟为什么而活着?为什么而活着啊!?我冷笑一声。
今夜,天空月凉如水。亭边花香四溢。良辰美景怎能辜负?我且以茶代酒,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之间,对着苍茫大地,皎皎明月,吟道:“
…………
吟着吟着,不知什么时候就踉跄着吟到了亭子外的石台边缘,也未有丝毫察觉。左脚刚一迈出就踩了个空。白衣裙在空中自由飘逸飞舞,恍如夜间的白蝶迎风飞舞,此刻,我就想像着我肋下生双翼,正翩翩起舞。可在内心深处想,我难道就这么死了么?
夜空中突然凭空出现一个黑色的身影,如同一只“夜蝶”,款款向我飞来,这时,我很开心,黄泉路上,终于有个伴了。终于不是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死去了。
他靠近我时,我感到一股极阴凉的气息,他就像是冰做的身体一样,他近我身前,与我贴得很近,有一股力将我下坠的身子拖住。然后抱紧我,在空中转了几圈,我猛地睁开眼,月光照耀下的那人使我呆住近乎痴迷。
那是一张极俊极美的面容,英气无比的剑眉,有一双似繁星落入春水的眼,既清澈又深不可测。鼻梁高挺若悬胆,厚薄均匀的唇形总是微微上扬着,将言未言时,也感觉他是微微噙着一丝笑在嘴角处,再加上他匀称有致的下巴,未笑将笑时,他的神情极为好看。
他面无表情地将我望着,眼中流露一丝诧异,也有一丝愣怔住。眼神交汇时,我却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若不想让别人占了便宜,倒不如先下手为强,来他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我竟双手搂住他的脖颈,凑了上去,如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他的唇。他的唇冰冰凉凉的,就像吻着一块冰一样。我以为是我的错觉,然后又凑了上去,依旧冰凉。我就问他:“我是不是来到了地狱?”
这男鬼被我吻了又吻却也面不改色,仍旧淡定地将我望着,繁星春水似的眼眸却亮了一亮,转瞬间,又黯淡了些许。嘴角勾起优美弧度,唇微启,秀口一吐,带着磁性空灵,瞟渺如烟般的好嗓音,与我道:“就算是想不开,也不必如此吧!”
风在我耳边呼啸,我没听清方才他说的话,反而词不达意地说了一句:“哥哥,你是送我去奈何桥的么?”说完这句话后,只觉全身滚烫,都快要冒出火来,神志更加迷迷糊糊的。男鬼听了,笑意更浓。我眼睑微饧,恹恹道:“笑什么?……在送我去之前,你的肩膀……必须借我靠一会儿……就一会……”念着念着我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微微睁开眼,看到了耀眼刺目的光。我用手挡住这白光,光的温度在的手间流连。原来我?没死。原来遇到的那个人,只是出现在梦里。我自言自语地感叹:“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最易醒啊~”我惨笑一阵,苦笑着从石桌上起身,把复杂的想法全抛于脑后,调整好情绪,下了乐蜀亭,回到了寝室里。
见我回来,师兄师姐们纷纷迎上来,一夜未归,唯恐我出了什么事。
只有大师兄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在众弟子间格外显眼,一向见不得我的廖师兄一副失望落空的神色,才见着我的第一眼,便气愤地挥袖扬长而去,王思和林峰不怀好意地恶狠狠瞪我一眼,尾随廖师兄而去。
生烟第一个冲到我跟前,左看右看,把我左转圈右转圈,甚担心地问:“我看看,一夜未归,可伤到哪里没有?”
我眼冒金星,晕头转向的道:“没事,放心吧。”
“还说没事,你看你,唇发白,脸发紫,这头发又是怎么回事?”
我摸了摸头发,不知所以,“没事啊,怎么了了?”
师兄师姐们都捂嘴掩笑,不敢出声。我觉得我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看着他们笑的样子,此时的我一定是不堪入目。
大师兄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珠子微微一转,吩咐众师兄师妹道:“好了,大家都准备上早课吧!都散了,都散了!”说完,把我拉到一边,道:“等会儿,把你头发好好梳理梳理。”
我点头,“好的,大师兄。”
然后大师兄欣喜地将我望着,道:“师父的和阳指确实很有效,打通了你的任督二脉,你才短短三个月,便已突破筑基期,到达了结丹阶段。”
我不可思议道:“怎么可能呢?师父那一指,我明明感到彻骨的心凉,到了夜里又变得燥热滚烫,甚是难受,感觉我离死不远了,今天我能活着回来,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况且……”
我想说我差点坠崖而死,见着一个男鬼救了我,可我千万不能对任何人提起,因为尚且是梦是真还未可知,“况且……”我犹豫地想着。
大师兄诧异道:“况且什么?”
“没什么,大师兄若没什么事的话,茗净先走一步。”
在我转身时大师兄突然抓住我,惊疑道:“你身上哪来这么重的阴气?”
我猜想,“大抵是夜里更深露重吧。”
大师兄露出复杂难明的神色,随即道:“哦,你去吧。”
我觉着大师兄问的甚是奇怪,闻了闻自己的衣袖,并未闻到大师兄所说“阴气”。
我这愁容那铜镜里一照,我惊呼,哎呀我的妈呀!这哪是头发呀?分明乱得如同鸡窝!这回,可算是把我的形象给毁尽了。
我再看时,铜镜中浮现出那男鬼俊郎的容颜,正望着我微微而笑,唇畔依旧洋溢着优美的弧度。依稀能听见他飘渺如烟的好嗓音,“就算是想不开,也不必如此吧!”
我好想对他说一句:“不是我想不开,只是不小心踩空了而已。”
一想到我主动吻了他,我心怦得一跳,一股热气蹭蹭蹭从耳根一直烧到我脸颊。天呐!我当时是怎么想的,居然主动吻了人家,就算是人家长得好看也不能这样啊!我十分地后悔。不过我又表现得十分淡定,兴许是个梦呢!我安慰着自己。
美美的梳洗好,我就去上早课了,今天是大师兄的课,所以去迟了,大师兄也不会责怪。
大师兄正像个老学究一样一丝不苟的讲课,趁他不注意,我缩手缩脚地进去找了个位置坐下,时间如同沙漏漏沙,一早上的课不知不觉地结束了。
到了下午的课外实践,师兄们都分外的高兴,地点不是蜀山的后山,而是蜀山山脚下的一处碧湖畔的绿草如茵的空地上。唔!真是个好地方。
湖里莲花三两朵,偶有蜻蜓立上头,微风和煦,日头正好。
大师兄顶着日头唤我们依次站好。不多时,一排排一列列,整齐划一的小方阵,集合完毕。
大师兄凛然大喝一声,“报数!”
“一,二,三,四……”抑扬顿挫地各有各的调。
大师兄厉声道:“午饭没吃饱啊!重报!”
“一!二!三!四……”这一遍报得甚嘹亮,大师兄看着众师兄师姐,甚满意地点点头。
“不错!铿锵有力!这才是蜀山该有的气势!”左右踱两步,又道:“明年的今日,便是一年一度的仙侠大会,彼时,我会抽出你们当中表现好的几位进行比试,比试赢的那一位,将有机会与我一道,跟着师父去逍遥山庄交流仙道,切磋武艺。彼时,你们会有机会学到更多的东西。”
一个师妹满怀憧憬,却又遗憾着说:“哇!去逍遥山庄呢,我听说那里景色比我们蜀山美多了,可我一直都没有机会去。”
一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师姐道:“我听说,只有技艺超群,仙法高深的人才有机会去那个地方,我们呀!再等个几十年吧!”
一个斗志昂扬的师兄道:“有好几次我都错过了去逍遥山庄,这一次我是绝对不会错过的,我一定要好好修炼,努力争取一回。”
一个师兄来搭话,自信满满道:“不错,大师兄能去,我们也能去,势必把这个名额争一争。”
两人相视而笑,眼神中流露出活力四射的目光。
大家都在纷纷议论,而我却沉默了。不知自己心里在想什么,腿忽然一软,蓦地瘫倒在地。
“茗净,你怎么了了?是哪里不舒服么?”生烟第一个察觉,蹲下来,关切问我。
我含着泪,道:“没……没事。”
“天气这般热,兴许是有点中暑了,生烟师妹你扶她到树下休息一下。”大师兄走到我们近前说道。
生烟道:“好的,大师兄。”
在高大且茂盛的椴树下乘凉,脑子清醒了很多。我便对生烟说:“好啦,不用担心我,我现在没事了,实践课可耽误不得,你去上课吧。”
生烟装作一副是自己亏了神情,没好气地说,“你也知道耽误不得啊,真不该关心你,你个不知好歹的家伙。”
我装作很生气的模样,叱道:“我靠!滚去上你的课,本姑娘脑着呢!别烦我!”
她不甘示弱,“这么粗糙,小心嫁不出去!”话毕,急忙跳开,我的右手只能挥了个空。
我笑道:“这次跳得倒是挺快。”
生烟得意道:“我防着呢!”
我冲着她的背影喊:“告诉大师兄,今日恐怕不能上他的课了,望他体谅。晚饭过后,我自会去领罚!”
她答道:“知道啦!”
我目送她远去,然后双手抱膝,坐在树下低眉垂目地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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