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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别离(七)

    1997年11月6日那天是我休年休假的第一天,早上把小七斤送进幼儿院我就去了他病房。我发现他身下横七竖八地垫着好几块毛巾还有粗草纸,估计是小便时弄到了床上,我妈懒的换床单,就拿毛巾和那种2元钱一大包的粗草纸垫在他身下,我打来热水帮他擦了身泡了脚,这时我发现我爸的脚肿得发亮,突然我眼泪就掉下来了,我赶快给他擦了脚,然后去护士站领来床单被套给他换上。我正拿着润肤露给他腿上和脚上都抹了一遍,我妈进来说是想去证券公司看看股票,我爸说让她走以前帮他拿一下便盆,我赶忙说“我来吧”。可是我爸坚持让我下楼给他买杯豆浆。我拿了打豆浆的茶缸走到门口,就听我妈说:“只有你拿小芜当公主,拿我当老妈子,你当初非要把她留在身边难道不是用来尽孝的?”我听我爸回答:“她是我的天使,是你的福星,你以后动不了小芜会给你养老送终,我有自己的儿女,他们会送我上路的。”我的脑袋轰的一下炸开了。

    下午,我爸一直处于一种昏睡状态,神情很倦怠,他突然睁开眼对我说:“小芜去找医生开2只杜冷丁吧。”然后又嘱咐我叫我妈进来帮他拿便盆。我先去阳台叫了我妈,她正在抽烟,我妈刚进去,就听我爸说:“你抽的烟太劣质了,味道令人作呕。”

    我妈抢辩着:“总比你的屎尿强吧,也就我好说话,让你的小仙女试试她肯伺候你么?”

    我爸过了好一会回答:“我很快就不用人伺候了,我这一生最不该遇见的人是你,最对不起的人也是你,你实在是恶毒之人,我祈求老天这世保你不得善终,来世保我们不再相遇……”我冲进走廊尽头的卫生间泪如雨下,这是我第一次听见我爸说出如此绝情的话,我后悔着当初为啥不鼓励我爸和我妈一拍两散,各自安好。

    我用冷水冷敷了好一会我又红又肿的眼,想去医生办公室,看见我妈正和医生说话,我妈背朝着我对医生说:“我家老王太折腾了,我们想请医生给他安乐死……”医生眼睛看着我对我妈说:“阿姨你别害我,我们国家法律不允许安乐死。”我走上去大声对医生说:“能帮我爸配二只杜冷丁吗?”

    医生看了我一会回答:“可以”。

    我回到病房和我爸说:“要配了,是现在就要打么?”

    我爸说:“过会打吧,你坐我旁边,爸有话和你说。”

    我乖乖地坐着看着他,感觉他是在向我告别,于是我说:“爸今天是我年休假的第一天,这些天我天天来陪你,你有啥话慢慢说,咱不着急。”

    可是我爸依然严肃地看着我说:“那二支针打下去,估计我就醒不过来了,你记着我死了不要通知亲朋好友,更不要外地的老战友赶过来送行,我死了尽快火化。不要搞遗体告别,更不要开追悼会,还有不要把我的骨灰和你妈埋在一起,骨灰撒了都行……”我惊讶地看着我爸,这算是遗言?但是我像个傻瓜,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一直陪在我爸病床前,二人像入定一般谁也不再说一句话。傍晚我从幼儿园接了小七斤看外公,小七斤趴在外公枕边,稚气地问外公是不是打针疼了?并用稚嫩的声音背诵外公教的《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还,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我爸一直闭着双眼,泪水却静静地涌出来,半晌他睁开眼睛对我说病房空气不好,叫小七斤以后别来了,他又对小七斤说外公会想她的,希望她健康快乐地长大,我知道那是他的最大希望,女儿用小手替外公擦去泪水说:“外公你的病快好了吧?”

    外公回答:“快好了。”

    我们离开医院的时候护士来打针,她说第一次只能打半只针,还有半只在冰箱里,明天肝区疼得厉害再叫护士打那半只针。我爸什么也没说,只是对我和小七斤挥挥手说:“快回家吧。”

    我从医院回来后被头疼牵扯着,心慌慌的总是想吐,我跑到楼下的一个小理发店,我说我的头好重,我指着腰下头发说:“你帮我把头发剪掉吧,能剪多短就多短。”这是我领结婚证的前一天剪了辫子后第二次剪短发,之前头发养到分叉会去理发店修一下。可是我剪了不辨男女的短发,还是感觉头又疼又重,上半夜一直难以入睡。似乎刚进入半眠状,突然在梦里看到父亲对我招手,似乎听到父亲艰难的叹息声。我一下惊醒,坐起身来,立刻感受到一种巨大的悲伤迎面而来,本能地穿上衣服想去医院,电话响起,陪伴在父亲身边哥哥在电话里说:“爸走了”。我呆住,看看时间,凌晨1:50,惊觉刚才是我爸来向我告别。我穿上衣服奔向医院,看到的父亲无声无息,面部表情只是无奈还有不甘,看他静静躺着,想起他下午对我说:累了,撑不动了,似乎是放弃,还有绝望。

    我把我爸下午对我说的话转告给一家人。隔了一天也就是他去世30小时后,我们火化了我爸,火化完就把他安葬在我家的阳台就能看见的炉峰山上。他走的那天,天一亮我就去山上帮他选好墓地,心里一直对他默默絮叨着,我告诉他墓地面向东南,比较暖和,位置靠边挺安静,似乎看见他对我点点头。

    从我爸去世直到火化安葬,我竟然没有了哭喊也没有了眼泪,一直麻木着,悄无声息,思维是迟钝的、身体时僵硬的。安葬我爸后的晚上,躺在床上,看着窗外满天的星斗,似乎每颗星星都是我爸的眼睛,耳边总是听见他低沉得叹息声,这时眼泪才悄然落下,无法遏止,似乎那一夜流干了我所有的眼泪,从此很少哭泣。我爸去世后我发现,再也没有任何疼痛能超过失去父亲那般撕心裂肺。

    事后我才知道,我离开医院没多久,护士也换了班,我爸坚持让接班的护士又打了一针写着我爸名字的杜冷丁,然后就昏迷过去,直到凌晨一点多被我姐发现,之前一直是我妈守着,我姐刚刚把我妈替换下去,就发现异常。从头到尾我妈都知道我爸注射了一只半杜冷丁,同时她也听见医生说“过量致命”。那时我第一次对我妈生出了仇恨,我盯着她的眼睛吼道:“为啥走的不是你?果然是恶人活千年,我就看着你活着,并看着你的良心受尽折磨,如果你有良心的话”。我妈惊讶地看着我,似乎同样的话她应该也从我爸那里听到过。

    从此我的生命里没有了父亲,却增添了一股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