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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刘小美,2012年,夏」(2)

    到达凌峰山的时候已经临近中午,因为是工作日,停车场的人不多,他们在靠近入口的地方停下车,又去陵园门口的寿衣店里买了一束花还有一些纸钱,然后便沿着陵园曲折的道路向上攀行。

    天气晴好,溟港夏日的晨光很薄,轻盈地笼罩在墓园上,连独属于墓园的悲切也给尽数扫光了。凌峰山墓园是溟港最大的民用墓地,远处市郊。在陆志泱模糊的记忆里,他曾陪同父亲来到这里祭奠过什么人。他们具体做了什么,又祭奠了谁,他都记不清了,只记得父亲拉着他的手,那样有力的手掌包裹着他的,还记得墓园里的麻雀很多,不怕人,直到他靠得很近,才扑扇着翅膀飞走。

    “程络,有些事情你当年没有经历过,就是——在你来到咱们警队之前。”他深吸了一口气,直到此刻,即便他已经下定决心把这些事讲出来,内心还是难免忐忑,“刚才按摩馆里人很多,我不方便讲这些。”

    程络冲他眨了眨眼,故意语气夸张地说,“天呐,你不会有什么惊天秘密瞒着单位呢吧。”

    他笑了,装腔作势道,“是,我要把你拉下水,这样咱们就是一条绳上的蚱蜢。”

    ——听上去、似乎也不错。程络在心里回答。

    “我想……带你来探望下龚队长。”他们顺着墓园小径,走过一排排墓碑的时候,他说道。

    “龚世荣?”程络眼睛一亮,“啊”了一声,“你那时候给我讲过他。”

    “他调走得很仓促,刘局长有给你讲过他为什么被调走吗?”

    程络摇摇头,“他说是龚世荣家里的原因,没有再说其他的事。”

    “是姚盛昌案。”

    ——终于。陆志泱暗自松了口气。他把这件事讲出来了。

    “当年,姚盛昌案刚调查了两个礼拜,龚世荣就主动提出调走了。”他说,“当时有几个电话打到他老婆的单位去了,说要让他辞职。这才是他离开的原因。”

    程络的神情很严肃,她张了张嘴好像要说什么,最终却没憋出一个字。她几乎是愣住了,又差点被崎岖的台阶绊到。

    “我想你一定还记得你刚来时的那次车祸。”然后陆志泱低声说,嘴里好像含了什么东西似的,话语模糊不清。对于他来说,重新提起那场车祸有点艰难。这快两年的时间里,他们两人意外地默契,都不约而同地对此闭口不言,就好像那是什么说不得的机密。

    程络依旧沉默着,但她目光灼灼地望向他。

    “我总是觉得这车祸一定和龚队长他老婆接到的电话性质一样,但我那时候已经不参与查案了,又只是个小喽啰。”他说,“我不知道为什么还有人想要害我。”

    “你有找到机会再跟龚队长讲这些吗?”程络问。

    陆志泱摇摇头,“那场车祸的前一天晚上,他给我打过电话,精神状态不太对,然后我就再也没有联系上他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气息好像钻到了胸口往下很沉的地方。

    他跟在程络身后,在墓碑前穿行。那些墓碑上刻着陌生的名字,照片在风吹雨打之下逐渐模糊。人终其一生也只留下这一平方的小片土地,连故事都写不下,不过好歹有些墓碑干净整洁,摆满了新鲜的贡品;有些却已经布满灰尘,成了爬山虎和杂草张牙舞爪的战场。他们还有被铭记吗?

    “然后你就知道了,”他继续说,“你来到警队,转过年去就遇上了谢兴龙的那四起案子,我想不通你到底是运气好还是差……那年下半年,大概是七八月份那阵子,龚世荣又给我打过一次电话,但也仅仅只是问候了一下。我问他最近怎么样了,他说工作有时比较忙,在派出所做户籍,和以前大不一样。”

    他开始拖一个放在过道口的火盆,那里面还冒着烟,应该是刚有人用过。火盆那样沉,生锈的支架在石板地面上划出“滋滋丫丫”的悲鸣。

    “他没有再联系过我了。”他开始轻微地喘气,“然后他就死了。”

    “他那时候是不是有些事情想告诉我?”火盆终于被拖到龚世荣的墓碑所在的那一条通道上,一根支架被卡在了石板路的缝隙里,程络凑上来握住了火盆的另一个把手却被他拒绝了。

    “然后他就在夜华山里出车祸死了。他为什么去夜华山、又是怎么就出车祸死掉了呢?我没有去参加他的葬礼,因为死人是不能讲话的,对吧?”他的眼睛突然很酸,他想,或许是火盆里的烟太重,熏得他睁不开眼睛。他揉着眼睛靠在火盆边上,“我总觉得他想告诉我什么,但他就这样死了,不清不楚、死人是不能讲话的——”

    或许,对于姚盛昌案背后的人来说,“死人”是最好的。

    “陆队长——”

    “我想、是我那时候太不开窍了。”他赶忙打断了程络的话。他不需要那种强行的安慰,尤其是现在。于是他继续低声说,又开始憋着力气拖火盆,“他总是提醒我注意安全、我却根本没想到他是否面对着危险。我最近总是想,也许他临死前,或许是打算告诉我很多事的……”

    眼睛好像被喷了辣椒水,连带着他的鼻腔都开始酸痛。他的眼角渗出泪水,“抱歉、烟太重了……”他自顾自说,继续揉眼睛,“把纸钱放进来吧……”

    “陆队长——”他听到程络又叫了一声。

    “怎么啦?”

    然后在他模糊的视线里,他看到程络望着他。

    “用不着安慰我。”他说。

    “不、我是说——”

    程络回过头来,指指墓碑,“你看、那里。”

    他顺着女人细长的手指看去。

    “有人……刚刚来过。”

    龚队长墓前,放了一束明显是刚买来,色彩鲜艳,沾着露水的花,在阳光下白得耀眼,像黑夜中突然被打开的聚光灯,“嘭”的一声,刺得他太阳穴生疼。

    陆志泱深吸一口气,胸腔突然憋闷起来。他的心脏漏了一拍,旋即开始狂跳……

    谢兴龙的认罪、那四个日期、失控撞来卡车、龚队长的“意外身亡”、花都街福利院……这些线索像黑暗中的麻绳,纠缠在一起,对于曾经的他来说,似乎无从解开。

    他抓起那束花,错身越过程络,四下张望,在墓碑间快速奔袭,追逐着什么。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清。程络在身后喊他,“陆队长、你去哪?”

    声音晃晃的,融化在日光里。

    “很高兴认识你,陆队长。”

    那个声音好像穿越了时间,跨过大洋,震耳欲聋又晶莹剔透地响彻在他耳畔。他们在洒满了光的机场大厅里,棚顶那样高、那样远,玻璃透过烈日,折射出水晶一样的蓝天。

    “阿sir,一路平安。”

    “刘小美”所出现的四个日期当然是刻意的。它们不仅仅是线索,更像是这个“刘小美”献上的独属于他的秘密。那让他想起去年那四个死去的男人。他们要害部位被割掉然后塞进嘴里,这些凶案组成了一本即将老去的书,慢慢被风吹起,纸张翻飞,回到曾经那几页。

    ——“娃娃脸杀手”还在逍遥法外。

    就是这一刻,这个声音突然相当坚定地在他耳边回响。

    陆志泱几乎跑过大半片墓园,却因为此刻时间太早,一个人影都没有见到。放下那束花的人一定还没走远,只是墓园到处是能藏身的隐秘角落,想要避开他并不难。

    ——又或者是巧合。也许前来扫墓的,是龚队长的亲人也说不定。

    然而,他觉得巧合太多。巧合一多,便不是巧合了。

    他停下来,站在坡道上,俯瞰墓园。程络追上他,气喘吁吁。

    “那边好像有人!”程络一只手猛地抓住他的小臂。

    他抬起头来,竟发现他们已经靠得很近了,因为短暂的奔跑都还喘着气。程络年轻的脸上泛着红,视线蓦地撞上他的。

    “沙沙”。离他们不远处的树丛中传来些响动。陆志泱退开来,忽略了程络脸上转瞬即逝的惊慌表情。他跑过去查看,却只看到一只正要离开的猫,身上遍布棕褐色的花纹,听到他的脚步声,回头来看他一眼,“喵”了一声,钻进树阴中去了。

    他低下头,看到束花间深深塞着一封信,由于他刚才四处跑动露出来了,轻飘飘地掉下来,落在草地上,寂静无声。